林起见心思被一语道破,颇觉尴尬,见林安一只手一直按在身上不曾拿下,咳了一声,然后似是不经意般问道:“你身体...还像以前那样不好?”
林安勾起唇,端起旁边热茶呷了一口,颇带无奈道:“无妨。只是昨夜饮了些酒,今晨泻过几次便无大碍了。”
“哦。”
林起见他这么爽快便承认了,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堂堂相国竟如此示弱人前,他心下略微惊讶,更有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有腹疾就别喝茶了。”
他穿鞋下床,走到林安旁边,拿走他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昨天见面时互相还如同陌生人一般的两个人,今天相处起来气氛居然也能这般随意自在。
“好。”林安只是愣了一下,复又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神里满带宠溺,像是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孩童。林起不满了,腹诽道,细目薄唇,眼藏精光,天生便是奸臣相,还笑,笑起来更像。
林安拉过他的右手包裹在两手手心里,摩挲了几下,也不放开,“手上都有茧了,军营里很辛苦吧。”
“我才从军多长时间,哪能有茧。”林起手被拉着,略有些不自在地顶了回去,心想这林安手可真凉,感觉像是手心手背各贴了一块冰,让人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如我——”
林起闻言脸色一变,猛地抽出手,背过脸不去看林安苍白的脸色,强硬道:“末将告辞。”
明明每个字都是恭恭敬敬的,但是连起来从他口中说出却让人听不出半分恭敬的意思在里面。林安却也不恼,在他转身时又拉住他的手笑道:“莫急,在府上用过朝食再走。”
本来作势要走的林起闻言倒是马上便侧过身来,低头看向他,用眼神询问他怎么还不起来。林安略显无奈地看着他笑了下,“我这会儿起不来身,你扶我一下。”
林起坐在桌前,看着满满一大桌的饭菜,不由得有些愣神。只是一顿早餐,居然如此铺排。
“一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让他们多做了点。”
一直不知道吗...确实,从前在林家的时候,林季就从未和他们一家一起吃过饭,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爱吃什么。
林起看着为他布菜的林安,默然不语。
这么一桌饭菜,估计够二十个人吃一顿的了。林起突然就想起了他在军队里啃的干肉大饼,还有昨夜殿上一身玄色官服谈笑风生的林相国。
玩弄权术,勾心斗角,翻云覆雨,位高权重。却又轻执其手,闻言相问,身体不适却勉力频频起身,亲自为他提袖布菜。
林安,林安...有着一副他最厌恶的政客嘴脸,却又对他温柔如故,让他既不愿靠近他,又不能心安理得地避开他。
两难。
从军后便一向胃口很好的林起,第一次失了胃口。但他也不想拂了林安的意,吐出一口浊气,正打算拿起筷子勉强吃点的时候,却听林安在他耳边略带担心地说道:“可是饭菜不合口味?我让下人撤下去再换一桌。”
仅因这一句话,厌恶骤然占了上风,于是便再无犹豫,腾地站起。
“我先走了。”
抬脚刚想走,手却再次被拉住,林起面色微沉地转身,便见林安脸上仍挂着笑,借着他的力也站了起来。
“那好,我送送你。”
林起便任由他牵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步道,“走后门。”
“我知道。”林安这么说着,但脸上的笑容仍是僵了一下。
两人在相府内绕了许久才到门口,期间林起一直有心记着东南西北,于是他在门口站定,侧着身疑惑地看向林安。
“你绕路了?”
“嗯,府内有些地方正在修缮。”林安马上便回口,一顿未顿。他额角挂着汗,说话气息有些不稳,但仍是紧紧拉着林起的手。
“那个...”林起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所以便没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斟酌着用词道:“以后当着别人,我们就装作不认识吧。”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靠自己打拼出个一官半职,毕竟你已经是相国——”
“好。”林安不待他说出更多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话,便一口答应下来。他脸上仍是带着笑,看不出一丝破绽。
林起看着他苍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心下有些后悔刚才走得太急了,抬起手想为他擦擦额头的虚汗,伸到半路却又觉得不妥,转而顺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那我走了。”
林安放开他的手,“一路小心。”
“嗯。”
林起转身,迈出几步之后速度稍稍降下来。他摊开手看着掌心,阳光下那一道道细密的纹路里微微泛着水光。
原来即使林安的手那么冷,握得久了也一样会沁出汗来。
林起离开相府,便四处打听,找到了赵种府的位置。他完全没有昨晚如何从宫里出来的记忆,但是猜想白峰在栎邑也没有住处,应该是被送去了上将军府上。
“哈,林起?说!你小子昨晚去哪了?”
林起侧身躲过白峰一拳,斜着眼看他,故作高深道:“你猜吧,猜对了告诉你。”
“得了吧你,我还用猜?”白峰哈哈一笑,挤眉弄眼道:“都是男人,什么都不用说了。”
林起被呛了一下,刚想解释,但转念一想,他误会就误会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峰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加了然,勾住他肩膀,“走,昨天说请你喝马奶酒,再不去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喝上了。”
“怎么,我们马上要离开栎邑了?”林起跟着白峰一起往门外走去,心想连一天也不多留的话,恐怕是又有战事了,战场缺不了赵种,他们也得跟着一块走。
“对,将军说啊,梁军不服气,又增兵十万,估计三日后就能开到边境了。”
“哈!他们这回粮草够了?”
“谁知道呢。鸟!来的再多,也给他们杀个有来无回!”
“对!”林起立刻便将心里的别扭忘在脑后,也兴奋起来,跟着白峰一起,不顾路人眼光,当街就大喊出声,“有来无回!”赵人尚武,街上多是提剑纵马的游侠,像他们二人这样的,百姓们见得多了,所以也是见怪不怪,他们二人倒是没引起多少注意。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白峰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来,“他们胡人管那叫马□□,酸甜浓稠,喝着过瘾,而且管饱。”
“喝酒管饱?”
“没错,一次喝他几碗,两天不吃饭都支撑得。”
林起从未听过喝酒能当饭吃的,被他说的好奇起来,“好!就尝尝胡人马□□!”
☆、第八章
林起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拎着赵军专为骑兵特制的长刀。
上次踏上这片战场时,他还只是个军中最低等的武卒,甚至还因为见到尸体而不适,没想到竟一跃成为将军裨将,辅佐主帅,下达命令,纵马杀敌。
“报!梁军退至关外。”
“鸣金收兵!”
“嗨!”
这样的对话这几日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自从上次赵军烧光梁军粮草,杀败梁军之后趁机夺下了少武关,梁军便加派十万兵马,与之前的败军合兵一处,每日都要来关下挑战,看这架势是一日不夺回少武关便一日不肯罢休。
偏生赵军主力陷在西北国境,正与胡人打得不可开交。赵国腾不出手来,梁国大约也是吃准了这一点,大军压境,攻势甚急。
火烧粮仓的计策是不能再用了,梁军主帅再不济,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两个跟头,此时粮营必是重兵把守。眼看着少武关上的守兵日渐消耗,梁军倒是源源不断,甚至还分了两拨人轮流休息,攻城战一打就是一天,赵军将士无不面露疲态。也派骑兵出关突袭了几次,然而都收效甚微,就这样空耗下去,先扛不住的肯定是赵军,赵种面色不禁沉重起来。
林起下马,登上城楼,透过女墙看着撤退的梁军,也是沉默着。
他之前凭着小聪明一举获胜,此番才真正感觉到战争的艰难。两军相碰,自然要靠谋略靠战术,然而更多时候,靠的都是真刀真枪,绝无一丝侥幸。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想别的办法,不然少武关守不住,连带着赵军也要全军覆没。林起一拳砸在女墙上,却蓦然感觉脸上一湿——
抬头看去,白茫茫的天上竟飘下了雪花。
“将军!”林起大喜,连忙拉住正要下去的赵种,“快看,下雪了!”
赵种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下雪怎么了?”
“初雪早至,必有大寒啊。”
林起忍不住咧开嘴,看赵种仍是不解,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类似于他生活的世界里的战国时期,江河分裂百年之久,作战传统也只是初步形成,后世许多五花八门的作战手段还没发明出来,于是耐心解释道:“若是夜里以水浇筑城墙,明日一早必定成冰,或可暂缓梁军攻势。”
赵种闻言,眼神骤然亮起来,“行啊林起,鬼点子不少!好,就听你的,试他一试!”
第二日,当梁军士兵们搬着云梯再来到少武关下时,惊诧地发现,少武关一夜之间竟已变成一座冰城,放眼看去,连个搭把手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架梯上人了。
射箭吧,赵军躲在城墙后面不露头,任谁也射不着。那改成射火箭呢?火箭一触城墙便熄,有的甚至刚点上,还没来得及射出去便在大雪中颤抖着灭了。
梁军主将田常大怒,在少武关下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要赵军出关和他作战,莫学妇人般畏畏缩缩。
“赵种,是大丈夫便出城与我决战!躲在城里做什么缩头乌龟?”
赵种站在城墙上,也不动弹,只是大笑道:“梁军有能耐便爬上城来,至于我赵种到底是不是丈夫,届时田将军一试便知!”
“哈哈哈!”
城墙上响起赵军将士此起彼伏的大笑声。田常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喝一声,朝着赵种便射来一箭。
田常膂力过人,站在城下向上逆势而射,那支羽箭到了墙头竟也带着呼呼风声。赵种偏头躲过,大声赞了声“好箭法”,田常却把弓一扔,冷哼一声之后便拍马回军。
梁军暂时退兵了,少武关上的赵军终于可以趁机休整一番。然而浇筑冰墙并非长久之计,谁也无法预料天气什么时候会突然转暖,两军交战事关重大,绝不可能听命于天,必须想个克敌制胜的法子出来,不然战败仍是在所难免。
林起站在赵种身侧,沉默地看着远处白茫茫的山脉。尽管已经思索多天无果,但他仍逼着自己继续挨个思考着所有可能的战法。此战若是败了,几万赵军怕是都要死在这里,而他林起若是连这样的困局都走不出,足可见是庸人一个,又谈何建立盖世功勋青史留名?
边境上的大雪仍是纷纷扬扬地下着,青灰色的城墙上一排黑色王旗在风中猎猎鼓动。
“林相怎么来少武关了?”
赵种下了城墙,正好看到林安从青铜轺车上下来,连忙大步迎了过去。
“赵将军,”林安脸上带着一贯让人舒服的笑意,“王上派林安前来慰劳将士们,还带了几车赵酒,给大家去去寒。”
赵种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王上有心了!林相奔波辛劳,回账内歇息吧。”
林安拢了拢裘衣,站到赵种旁边,“不急。林安此行还给将军带来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赵种带着林安往中军走去,闻言想了想,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有援兵了?”
“将军妙算,大军十日便可开到。”
“哈哈好!如此,解了赵种燃眉之急!”
林起本来跟在赵种身后一同下了城楼,因此林安一下车他便也注意到了,心下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
不过好在林安只是一直和赵种你来我往地寒暄,连一眼都没有多看他,渐渐的那种不自在的情绪也就没了。他跟在二人身后,视线落在林安那裹了层狐裘却仍是比赵种纤细的背影上,皱了皱眉。
“林相不进帐中?”
“过后再歇息吧,先劳军要紧。大寒之日,让将士们早点喝到我赵国烈酒,都暖和暖和。”
“哈哈哈,好!”赵种豪爽一笑,神色里满是感慨赞赏,高声吩咐下去,“筑高台,相国劳军!”
“嗨!”
林起在台下看着林安脸上挂着笑,几句话便将士气鼓舞起来,也不知是赞赏多些还是厌恶多些。
林安的声音清越优雅,让人听着如饮甘露,心醉不已。说的话也是直往人心窝里戳,没说到三两句,一排排将士便都感慨激愤,无不争相效命。即使士兵们都还不知道援军将要开到的军情,但竟人人都被说得自信起来,好像随时都能冲出去和梁军大战一场似的。
传言赵国相国最善玩弄权术,但其实他最擅长玩弄的是人心。洞悉入微,明察秋毫,一言一笑一举一动,无不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深陷。
然而一旦看透,就再难以融入到感恩戴德的人流中了。林起突然觉得,那个走下台来捧着酒坛为将士挨个斟酒的,就是一只笑面老狐,任谁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精明算计。
风似乎吹得更猛了,林起□□的脖颈感到一阵寒冷。
他因为站的靠前,也有幸喝到一碗林相亲自倒的酒。一大口赵酒下肚,一股热流从喉管一路烧到胃里,一瞬间连手指尖都泛起暖意。
只是心里仍旧发凉。
林安这个人让他隐隐有些恐惧,这种恐惧更甚于战场上一剑劈到眼前的惊慌,反倒更像是明知道黑暗中有人在窥伺算计着你,你却不知道他那把冰凉的匕首到底何时会抵在你后背上。
对于恐惧的东西,本能地避开就好了,从此和他不再有什么瓜葛,只是——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林相劳军呢。”
“你才从军几年,连我都是第一次见!”
天总不遂人愿。
☆、第九章
林起巡夜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帐里,呲着牙把身上冻得冰块一样的甲胄扒下来,抬头竟看到林安坐在桌旁的矮凳上。
“你怎么来了?”
林起走过去,看着他窝在桌旁,折着身子,一只手还按着肚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埋怨这人身体不好还往边疆折腾。
看他皱眉,林安身子稍微直起一些,手却按得更深,勉强笑道:“来看看你。”
烛火掩映下的两片薄唇苍白干裂,但开开合合下,却莫名有种蛊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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