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林起在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迈步走到了他旁边,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温言道:“又犯病了?去榻上歇会儿吧。”
他都不知道,明明几个时辰前还打算不再和他有什么牵扯的,为什么现在看到他这幅样子时却又不忍心离他太远了。也许他只是自以为看清了林安的手段,但其实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林安看他面色又微沉了下去,连忙咬牙扶着桌子想要站起,然而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一点力气,他只能苦笑着抬头看着林起,“稍微等一会儿可好?现在实在疼得紧。”
林起也不知道只是让他上床上躺着而已,他表情为什么那么苦涩,直接俯身把林安打横抱了起来。
“林起...”
林安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做,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袖子。林起把他放在床上,扯过来一条被子给他盖好。他小时候看林季被侍女抱过来抱过去的时候其实就在好奇了,抱着林季是什么感觉,不过他那时候也就到林季腰那里,力气又小,这个说不出口的遗憾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然而真抱着他的时候却又感觉没什么特别的了,臂弯里的人身体绷得僵直,不过重量倒是挺轻,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费不了多少力气。
“笑的那么难看,就别笑了。”
林安愣了一下,复又笑了起来,不过倒是不像刚才一样带着股苦味,“我给你带了两坛马奶酒,就在桌子上,打开尝尝吧。”
“好啊。”林起这下算是猜出来林安来劳军估计不是赵王的意思,十有八九是他自请的。他也不点破,而是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一坛,掀开顶封,一股醇香清冽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哈,又是洞香楼的马奶酒?”林起帐中没有碗,他便直接举起坛子大饮了两口,一时间觉得大为过瘾,连日的一筹莫展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多谢了!”
林安像是没听见他那句道谢一样,自顾自轻声说着,“你倒是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
“嗯?”林起抹了一把嘴,“哪一样?”
林安便笑着不说话了,手指摩挲着林起为他盖上的被子,心想临走时要想办法把它也带回相府才好。林起见他不答话,也不再追问。他把顶封又盖好,心里想的是哪天再把剩下的马奶酒和赵种白峰一起分了。
刚扣好盖子,他“哎”了一声,突然转身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马奶酒?”
林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在林安脸上,正好没有错过他眼里闪过的一瞬慌乱,他心想这林相也有办事不周马失前蹄的时候啊,顿觉心情大好,也就不想计较他派人跟踪自己的事了。
“那日你什么都没吃就走了,我知你是不喜相府的吃食,便派人出来,想看看你都爱吃些什么。”
林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睑垂着,让林起分辨不出真假。见他说话的一会儿功夫,额头竟沁出一层薄汗,林起心想再心虚也不至于此啊,便朝着林安走了过去。走近一看,这才发现林安脸上青白交加,身子也微微抖着。
他掀开被子,见林安两条手臂都压在腹上,吓了一跳,“疼得狠了?”
“嗯...”林安从不避讳在他面前示弱,费力地出声。林起想也不想就把他的胳膊拿开,一手扶住林安的头,一手稍稍用了些力气为他揉着,“好好的,怎么弄的?”
他给林安盖上被子之后已经过了那么久,被里居然还是冰凉一片。林起看了眼兀自咬着下唇的林安,解开他的外袍,把自己的手伸了进去,想让他暖和一点。
“就是这一点...嗯...没变。”
林安疼得冷汗如浆,但还是忍不住低低笑着。他就是吃准了林起又爱心软,又爱照顾人的性子,每次只要一难受起来便要说给他听。
他得在所有人面前强撑着,却唯独在林起面前不需要那样。
“晚上吃什么了?”
“没吃东西。”
“哈?”林起手上一顿,“你还敢不吃东西?”
林安仍是没睁开眼睛,只无奈地笑着,“跟着赵种三碗酒刚一下肚,就疼得什么都吃不下了。”
“...”林起说不出什么话了。林安自己为了结交大臣笼络人心,犯病了那也是他自愿的,他跟着瞎操心什么劲。
林安听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小声抱怨起来,“你说这喝下去的酒明明是热的,怎么没过一会儿,肠子里就一阵凉一阵绞,像是刀割的一样呢。”
于是林起硬起来的心一瞬间便又软了下去,“你少说两句吧,听你那声抖的。”
“好。”林安睁开眼睛,又用那样满带宠溺的眼神含笑看他,几乎让林起觉得此时被抱着的不是林安,而是他自己了。
明明是他在照顾人,到头来却感觉被宠着的人是自己。林起撇着嘴迎着林安的目光瞪回去,心想白天时候管林安叫老狐狸可真不冤枉他,林安的段数确实是高。
又揉了好一阵,等手下的肚腹又恢复成以前他熟悉的软软的触感,而且似乎也带上点热乎气了,林起便把手抽了出来,重新为林安盖好被,看着他尤带苍白的脸色问道:“你哪天走?”
“本来想多待几天的,没想到身子这么不争气,想来明天便要回去了。”
“哦...”林□□点头,军营里太冷,吃的东西又不好,早点回去也是应该的,“那今晚呢,我给你送出去还是让人来接你?”
“本相今夜就歇在林将军处,将军可有异议?”
林安握着林起的手,眉梢眼角尽带笑意。
林起手被握着,满脸无奈道:“随你。”沉默片刻后,又突然开口道:“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要走的那时候那么难过干什么,害我回去躺床上之后甚至还在想你是不是要死了。”
林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却摇摇头,终是没有回答。他可以为林起做好所有的事,有些话却永远不会对他说。他缠绵病榻二十年,每天只有他自己和一个匆匆来去的哑女,除去自言自语外,几乎从未和人说过话。那时他病得没有力气,每天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灌他汤药他便张口,疼得狠了就用手按着,没日没夜地空吊着一条性命。他逆来顺受,他心如止水,他没想过死,却也没想过怎么活。直到那夜林起误闯入他的房间,这样的生活才终于被打破。
他不知道在林起心里,自己留下了多少印记,那小小的身子,是否转过头便会忘了他。但是对他来说,当年那个连爬上床都要费一番力气的短腿小孩却意味着关心,陪伴,还有年轻、健康、有力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向渴望却从未拥有的。那日第一次小心地将他揽进怀里时,臂弯中的温热几乎让他当场便落下泪来。生命的勃勃力量沿着相贴处注入他的身体里,在他破败身子的每一处用力激荡。无关悸动,无关情爱,只有那皮肤下滚沸的热血昭示着骤然蓬勃的生命——
自此便是天翻地覆。
正是那扬眸一见点热血,长夜恍觉从此生。
☆、第十章
天还没亮的时候,林起准时醒了过来。
行军打仗便是这样,即使已经做好万全的防备,但仍要时刻提防着一切可能的疏忽。不论梁军是否能来攻城,卯时刚到全军便要起身。
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盖得整整齐齐的感觉有些微妙,林起看了眼旁边似乎仍在安睡的林安,想了想,仍是把穿衣服的动作放轻了些。
“林起。”
虚弱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转过身看见林安一手隔着被子按在腹上,便把刚拿在手上的软甲放在一边,“怎么,又疼了?”
“嗯...应该是要泻。”
林起出帐让人带进来一个恭桶,回头见林安正掐着肚子坐起来准备下床,两臂一伸便把人捞起来放了上去,“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林安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两条胳膊交叠压着小腹,抬起头看着林起,眼神里似乎有些委屈。
“林起...这里...拧着疼。”
林起听着营帐外已经安静下来,想是大家已经去集合了,心下有些急,但仍是伸手覆在他小腹上,一圈圈仔细地揉着。
他一上手,林安便把胳膊拿了下来,咬牙忍过一阵之后,才攒足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昨日便替你...向赵种...嗯...告假了。”
听桶里响起阵阵水声,林起便把心放下了来,于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林相神机妙算。”
没想到林安闻言握住他的胳膊,猛然抬头,“我不是...呃啊...”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折下身子,握着林起的手便向腹里摁去。
“放松,别急!”
林起见他那样,差点吓得慌了神,片刻后反应过来,赶紧把他扶起来,手上放轻了力道。
“我就随口一说,你至于吗!”
“嗯。”林安放松地靠在他身上,仰脸微笑一下,就好像疼的不是他一样,从善如流道:“是我的错。”
等泻不出什么东西之后,林起抱起完全软倒在他怀里的林安,把他放回了床上,然后让人进来把恭桶抬走。
守卫出门的时候,他见那人目不斜视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挑着眉毛特意嘱咐了一句,“昨天和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回头再看林安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样子,他突然就觉得这画面怪怪的,他们俩只是抵足而眠地过了一夜,为什么有种偷情的感觉?
“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几件厚衣服,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林安见他靠近,拉过他的手,另一只手仍抵在腹上,想必是余痛未消,说一阵便歇一阵,“你那甲胄冬天太冷,里面一定多穿一点。”说罢,轻喘了一阵,随后又直直身子续道:“还有几个女婢,军中下人粗手粗脚的,她们好歹还心细些。”
“行了!”林起抽出手不耐道:“哪有行军打仗还带着女婢的?赵种一个上将军也没这么多讲究。”
林安手心一空,下意识地握成拳头,片刻又松开,不甚在意地笑了下,“也好。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快打住打住!”
再让他说下去没准还能说出什么“看到敌人来了就马上逃到队伍后面去”这样的话来,林起赶紧打断了他,“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征了。”
“我担心你。”林安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些叹息,过了一会儿,又拉过林起的手团在掌心里,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感慨道:“小时候你的手才那么大点儿,我一只手便能包进去,现在竟只能这样握着了。”
林起闻言哭笑不得,“别在这慈母手中线了,你看你那脸白的,要回去就赶紧的。”
“好。”林安却只说不动,拉着林起的手又放在腹上,“再帮我暖暖吧。”
林起索性把手伸进被里直接贴在他里衣上,发现果真又是冰凉一片,无奈地看着半躺着的林安,“怎么每次一见你,你就要发病呢?”
“我也不知怎么的,狼狈样尽让你看了去。”林安笑笑,随即又装模作样地板起脸,打起了官腔,“许是本相见了小将军,心里欢喜。”
“哟,那可得嘱咐好朝廷上那帮人,别不小心让他们相国高兴了。”
“嗯,此事就交给将军去办。”
话音刚落,林安便抬手很自然地掐了掐林起的脸。他很久没做过这个动作了,而林起更是多少年都没被别人这样往脸上掐过,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气氛蓦地有些冷凝。
“我给你寄了几封信,可是收到了?”片刻后,还是林安先挑起话头。
“收到了。”林起抬头回忆了一阵,这才想起来他前些天确实收到了林安的信。第一封信寄来的时候他本来看了一眼就随手丢掉了,但是过了几秒又转身捡了起来,折好放在贴身甲胄里,到晚上时才一个人坐在帐里慢慢读完,看完就把它放在了一边。之后又有第二封第三封陆续寄来,但那时候军情吃紧,他拿到信之后每每便随手放在一旁,现在回忆一下,竟然想不起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那...怎么没给我回一封?”
“忘了。”林起诚实道。其实也不怪他,他这人性格便是这样,一旦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很难想起别事情的来,别说是回信了,就连林安这个人他这些天都没想起几次。这几日战事胶着,他恨不得每晚都是想着兵法入睡的,根本无暇其他。
“下次给我回封信吧,几个字都行,”林安轻轻拍着他的手,“我惦记着你。”
“...哦。”林起心里有些发热,他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于是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便好,我这就回去了。”
“你现在走能行吗?”林起看他一脸倦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已经好多了,别担心。”林安缓慢地穿好衣服,站起身来定了定,又转头对着林起道了句“保重”,然后便脚步虚浮地缓缓出了军帐。
只是因为他说过不想暴露关系,林安便能撑着身子,赶在其他将士们回来前一步一晃地离开。林起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现在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疼。从此他和林安,或许再也做不成路人了。
真不知是因为血缘的神奇,还是该赞一声林安的好手段。林安其人,乍一看,如春风拂面,仔细想想,却又觉彻骨生寒。
林安离开的时候,赵种带着好多人去送,足可看出林安拉拢人的手段。不过林起却没去,而是躲在一个高处静静地看着那辆青灰色的轺车驶远。
丞相的车马很快便隐没在风雪中了,只余下两道车辙,渐渐也被白雪覆盖。这一幕太过眼熟,直让林起在坡上愣了好久。直到一阵寒风吹进领口,冻得他一哆嗦,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脑子里灵光乍现。
“将军!”林起一刻不停地冲进了赵种的营帐。
☆、第十一章
“将军!”林起冲进中军营帐,“我有一计,或可暂退梁兵。”
赵种正在自制的沙盘前一边凝视着少武关的地形一边思索对策,毕竟援军十天才可开到,而天气无常,若是乍然回暖,少武关的冰雪转瞬即化,破城只在旦夕。他见林起裹着寒气不经通报便急哄哄冲进来,眉头皱了皱,然而却又听他说有退敌之策,心下一凛,他便绕过沙盘,严肃道:“讲!”
“此为秘事,请将军屏退左右。”林起拱手,见赵种挥手撤下了帐中旁人,才又问道:“将军可听过增灶减灶之法?”
赵种皱眉,“未曾。”
“如此,此计或可一试。”
“哎呀。”赵种一拍帅案,大步迈到林起面前,急道:“你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别卖关子了,快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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