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红衣白面的俊俏小姐,突然就逞了一幅青晃晃的嘴脸,獠牙尖利,指甲尖长,凶如恶兽,扑将上来。
锦衣的公子,如疾风一般抽出了背上的长剑,破空而去。
锣鼓声中,你来我往,两只皮影儿小人儿,就在那影幕上打了个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正是将晚的时光,入神的孩童之间,正挤着一颗银白色毛茸茸的脑袋,可不正是蹲着看戏的白微白道人。陆远明
陆大人隔老远就看了个清清楚楚,立时好似一只焦着心要衔起小鸡归家的母鸡,稳准狠将他拎了起来。
老陈早就做好了青笋蘑菇鸡丝面,过了两遍水,就要挤着坨了一团。
陆相的手头还有没看完的书信。
貂小六也不在家。
秋就要踏了冬的门坎儿,夜长高了,就把白日压短了。
“别,别,小陆,正打地精彩嘛!”爬在白微头上的貂小六,也机灵地跳下来窜进陆远明的怀里面,两只小豆子
一样的眼儿,一刻也不肯离开匠人手中仍旧斗得不可开交的皮影。
白道人那一双如含银海的妙目,此时此刻也被逗弄小孩子的玩物儿牵地死死,连陆相的慢慢腾起来的小怒气,都
漏了看见。他这一幅神态,混在那群目不转睛的孩童中间浑然一体,简直都见不出仙风道骨的形影儿。
陆远明就要怒极反笑了,这太子上元嘴里天上摔下来的神仙道人,果真是着急接地气呀!
“张小宝!我就说你下了学堂不回家,原来在这里!”“谢小天,你也是,看我不打你屁股!”几个妇人的声音
突然就在孩子窝里面炸了开来,被点了名字的孩子自然是也被麻溜儿地拎走了,剩下的那些,望了望开始点灯的
街道门廊,一窝蜂儿似的,也散没了形影。
“行了吧!”站在一边儿的陆远明,抱着臂瞅着把腿蹲麻了,慢悠悠站不起来的白道人。
“小陆,扶我一下嘛。”白道人抬起眼儿,顺着刚才那孩子气撒娇,做路边毛茸茸的大眼弃犬,伸了一只胳膊出
去,一只手可怜巴巴等着陆相关照。
陆大人无奈,“下不为例。”也递了一只手出去。
不妨一下子天地要颠倒,心也“砰砰”跳地厉害。原来陆大人被那人拉倒,直直扑进了他怀里,软软的双唇,正
正印在他的颈侧。鼻端,全是那人身上清凉的水檀香味道,萦绕来去。
那人的手,也正不老实地在陆相的腰身上下逡巡来去,似要将他揉搓个痛快。
若不是这街道上百姓稀稀拉拉,陆相就要挖个地洞,直接钻回自己的宅子了。
“你!你!”陆远明想,干脆就势咬掉那妖道的耳朵才好,定了定神要把那妖道推开。
谁知那妖道反在他耳边低低吹气:“你看看那孩童们的影子。”
陆远明由了他话去看,啊,果真看到了诡谲非常的变故,满身起了层冷汗。
蹦蹦跳跳作鸟兽散的孩子们,在天光灯影之下的影子都缺失了一块儿,那缺失的一部分,正正好好是……人头。
陆远明实在有些不知所措,正要高喊出来,就被一只干燥的手捂了口,妖道在他耳边说:“别急,跟我来。我看
了这一下午,那皮影匠人一个铜板也未收,也不卖芽糖和画片儿给孩子,只是在后面演戏。”
陆远明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妖法?朗朗乾坤,竟能有这妖人?你我不能袖手旁观。”
白微拉了拉他袖子:“小陆稍安勿躁,等看看再说。”
两个人正正坐在街中耳语,好似交颈的爱侣,幸而所在之处昏暗,只有三两路过之人,低低甩了句“有伤风化,
人心不古呀”。
方才还在表演皮影的匠人们,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只是慢腾腾收拾起摊子来。她从影幕后面转出来
,白陆二人才清清楚楚看见,并非有一群戏班子,而只有一个微微圆润的女子。
那女子面若满月,眯眯眼,樱桃红的嘴唇儿,捎带富态,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圆髻,插了一串儿水灵灵的紫白茉
莉垂下来,她穿着一身儿月白色的衣裳,衣裳上绣着团团玉兰花儿暗纹儿,动作间仿佛波光闪闪烁烁。这样的气
度和衣裳,合该躲在深深的暖阁里面绣花抱猫嗑瓜子儿,怎么会是街边弄影儿的匠人呢?
陆远明思索都中大户的夫人小姐,也没思索出一点儿线索,不妨慢慢被白微将他埋进自己怀里,还心满意足顺了
顺他头发:“嗯,小陆,你真暖,也好软。”
陆大人一愣,继而毫不留情掐了妖道的腰一把。妖道敢疼而不敢高声言,幽幽怨怨深深看了陆大人一眼。
这动作间,女子已经收拾好了表演皮影儿的所有家伙事儿,林林总总堆在了一辆小推车儿上,刚刚的红衣女妖怪
和锦衣小道士,亲亲密密挨在一起,被挂在车尾巴上。女子架起车,支支扭扭推着走起来。那两个皮影儿小人儿
,就一会儿你摸了我一把,一会儿我亲了你一下,和和美美早没了戏台上打架的样子。
夜色彻底压了下来,宵禁就要开始啦。
白微扶起了陆远明,两个人悄没声儿远远地跟在那车和女子的后面。陆大人的胸中燃起了去捉妖的熊熊责任之感
,不由得步子大了一些。
那女子就要拐进一条小胡同,突然觉察什么一般,猛一回头。
恰看见一个银发白衣身如玉楼的男子,抬手正正将一人圈起压在墙上,宽袍大袖垂下遮了那人的容貌。月亮光影
穿袖而过,似在与那人亲昵耳语,又或是辗转亲吻。
女子摇了摇头,继续推车而行,车儿发出“啷啷”之声,女子也低低哼起了歌儿,远处听来应是一首街知巷闻哄
睡幼童的催眠曲儿。
穿街过巷,夜行的猫儿,踩塌了一块儿脆生生的屋瓦,踩着了陆大人的心跳。
☆、青女(下)
青女(下)
祈宁的夜儿静悄悄的,小儿的一声夜啼,就能将这宁静扯了一道口子,稀里哗啦漏了无数种催眠小曲儿出来。
簪着紫白小茉莉的女子推着车儿,“吱吱呀呀”就停在了一方小院儿的外面,她站定了,抹了一把额角儿的汗,去推那柴草的门栅栏。
她欠身先将小车儿让进去,然后自己才挤进里面,把门插好,一会儿就见颓破的小屋里面,散了烛光出来,勾了她的形影。
白陆二人也追到了院子外面,夜风凉得很了,白微将身上的外袍褪下,随手就披到了陆相的肩上。陆远明也没说见外的话,只闻见了全身上下都染了那妖道的清淡水檀香气息。
白微先轻巧跃过了篱笆,伸出手来,去拉陆远明:“大人,这可是夜闯民宅,你可想好了。”
陆远明也撩起衣襟,借他的力气翻了过去:“管不了那么多了。”
两个人进了院子,只见一片荒凉颓败,并未有人久居打理的迹象。杂物四处随意散落摆放,就连屋檐的瓦片,都如同耄耋老人的口齿一般,坑洼不全了。蛛网密结在窗棂,给缺了窗纸的窗格,当了纱帘。他们如灵猫般弓身行到窗前,探了头去看那窗内的景象。
正好窗内女子转了头来,直勾勾瞅了一眼窗户,电光火石间,一双天青色的诡异眼珠,锁住了窗外二人的视线。
陆远明手心里捏了满满地细汗,不禁攥紧了白微的手臂。
“妖道?”
“嗯?”
“你可带了收妖铃引魂幡?”
“并未。”
“糯米黄符?”
“没。”
“你不是出来斩妖除魔么?”
“谁说的,我是出来看皮影儿的,哪里带那些啰嗦东西。”
陆远明叹了一口气,哎,就知道这妖道,除了一身就要溢出来的骗人仙气,哪里都是浓墨重彩的不靠谱。
谁知那女子有意还是无意,把眼神错开了,并没有追究那偷看的二人,自顾自哼着小曲儿,做着手上的动作。屋内的景况比院里好不了多少,也是一间旧屋应有的模样。错杂堆放的桌椅瓶壶,积灰已久而失了本身的质地颜色。青眼女子就从这乱七八糟之间,清出了一小块儿干干净净的地方。
女子将白日里表演皮影的影幕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立好成一扇屏风的模样。可见薄如蝉翼的影幕,透了光过来,挤挤挨挨现出了好多孩子的形影。他们挤在光秃秃的影幕之上,看上去嘈嘈杂杂你说我笑,侧耳听去却无半分声音。
女子从腰间取下一只龙纹的方壶,拔了塞子,孩子的形影们化成小小的萤火,被吸进了瓶口,只余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立在影幕中央。
陆相看地诡异,也曾听说有道人取了孩子的精魄,炼丹而求长生,万不可任这妖人胡作非为。他就要一跃而起间,被白道人稳稳拉住了。那道人胸有成竹般竖了一根指头在唇间,示意陆相不要发出声音,继续观望即可。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指,伸手戳了戳荧幕上的男孩儿。男孩儿起先还呆愣愣,继而就动作了起来,影幕上由他动作的牵扯,化出了千般变化。正是三月的乡间,燕儿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儿。一间小小的草棚,男孩子倚在门前,望
着一辆马车磷磷而去,马车上侧坐着一位妇人,一会儿冲他招手,一会儿拾起手绢儿,抹了抹脸。男孩子继续动起来,追着那远去的马车,狂奔而去,跑了没两步,就被石子儿绊倒,狠狠摔在地上,索性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青眼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探手将那男孩子脸颊上的泪珠儿抹去。陆远明看地真切,幕布上情景虽似乎皮影戏般,可那女子的指尖,真真切切结了几颗亮闪闪的泪珠。转瞬间,女子手上的水珠就成了一层细细小小的冰粒,难言的悲伤,似乎反复映照着男孩子心中的别离一幕,在冰珠子中间流转。女子将冰珠子捏碎,撵出来的细细晶莹
冰粉,落在地上一只玉盆中。
女子慈爱地看了眼仍坐在原地的哭鼻子男孩儿,手指轻点,还在疾驰的马车随之定住。马车上的女子,跌跌撞撞跳了下来,跑回男孩儿身边,将他狠狠搂在怀里,也为他抹去眼泪。男孩子终于破涕为笑,影幕上的春景,慢慢
收缩,终又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光丸。女子捏着那光丸,塞进一只凤纹的细口瓶内。
做完这些,女子又打开方才的龙纹方壶,逗引了一只女娃儿幻化的小小黯淡光球,到了幕布中央。
小女娃儿正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跟在一位妇人的身后。那么多的繁华呀,都被放大了在幕布的中央。拨浪鼓,捏面人儿,陆远明从来也未觉得祁宁城的街市,有这般使人好奇,津津有味。最后,女娃望着一件绣了绣球花的红裙,挪不动了脚步,她怯生生地拉了拉母亲打了补丁的衣袖,指了指货摊上的裙子。母亲紧了紧背上背的婴儿,
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小女孩儿点了点头,继续牵着母亲的衣角,恋恋不舍地往前挪步走了,可是,陆远明就是看清了她水灵灵双眼内,强忍着没摇荡出来的那两泡儿泪水。
青眼女将女孩儿眼里的泪水也抹了出来,凝了冰粒,撵了冰渣,落入玉盆。继而手上化出一张红纸,她灵巧地就折出了一件儿裙子的模样,比对着放在影幕中女孩子的身上。女孩子突然发现身上的裙子,不禁破涕为笑,原地
转了好几圈儿看着飞扬起来的裙摆,开了一朵朵最美的绣球花,就要将她围在中间了。
女子扬手,女孩儿一梦而成的光丸,也进了凤纹大肚瓶儿里。
如此这般,女子摆弄着一只只小小的光丸,好似点亮着一滴滴萤火微光。时不时也用手中那张取之不尽的折纸,折出千般变化,满足着孩子们的小小梦想。一会儿是一只高高飞起的纸鸢,一会儿是一只乖巧地小白兔子,一会
儿是丢在树下的弹弓,一会儿是一页得了先生好评的毛笔大字。
陆远明似乎也忆及了自己的儿时,那么多小小的愿望和小小的失望,都渐行渐远,不见了影踪。
终于,女子将那方壶颠倒着磕了一磕,再也没留下一点儿东西,地上的玉盆,却攒了满满地冰屑,就要从盆中溢出一般。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的肩背,陷进一张椅子中,嘴里念着“好累好累”,脸上却是心满意足
地微笑之意,好似一位最慈祥无私的母亲,青蓝的眼珠,也如无垠的蔚海一般,涌动着轻柔地浪潮。
稍事休息了一下,女子站了起来,执了玉盆和大肚瓶,到了窗前。
陆远明大惊,正要动,却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入神间双腿酸麻,一动便钻心一般痛楚。更别提那懒洋洋的妖道,搂着他,打着小小的瞌睡。陆相一时间大窘。
谁知女子并无怪意,只是起手推了窗,将瓶子打开,一点点小小的光点,如同小小精灵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出,挥着翅膀向那夜空中而去了。女子抿着嘴,挥了挥手,冲那遥远的夜空说:“做个好梦吧!”
继而冲着尴尬的陆相和白微道:“二位大人,稍稍让开一下,青女要布霜了。”
白道人醒睡之间,赶忙将陆远明揽开。
青女端起了玉盆,大力向外泼去,无数冰冷冷的雪屑,随着一阵无声无息的风,也送向了世间的无数角落。柿子树的枝叶上,青石的井沿儿上,茂盛和不茂盛的树枝树叶上,就落了一层白气,添了一件冷冷的薄衣。陆远明知道,等着太阳起来,这含着眼泪珠儿的霜气,都会随着暖融融阳光的烘烤,散得无踪无迹。
青女昨晚一切,长长呼了一口气,那凉凉的霜雪之气,冻得披了衣服的陆远明仍旧狠狠打了一个抖。青女“嘻嘻”一笑,托了托脑后的小髻,板了脸说:“谁叫你们鬼鬼祟祟跟着我,还爬窗看了半夜,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仙君?你们放心,那些孩子们的倒影神魂,都完璧归赵啦。”
陆远明一头雾水,也知道自己以小人之心,渡了女君子的腹,不好意思地揖手道歉,顺脚踩醒了犹在昏昏欲睡的白微白道人。谁知他这一动身,就把怀里睡得香甜的貂小六掉了出来,“咕咚”摔在地上,迷茫茫睁了两只黑豆眼儿,慌乱四顾。
青女眨眨眼,奇道:“诶?怎么腾六也在,还睡呢,这都要入冬了。”她望了望清亮亮的夜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也不再理地上的貂小六,歪头跟白陆二人福了一福,“青女先走一步,二位请自便。哎,这一睡,又不知那天才能醒了呀。”
陆远明正要阻拦,却见青女旋身一变,化成一只蓝翼青眼的鸟儿,在屋中稍稍盘旋,向外飞去了,顺道儿还踩了一踩貂小六仰起来的肚皮。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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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琢磨着那句“后会有期”,看着着身边吃地唏哩呼噜的不成器道人。
这一碗细细的阳春面,不过撒了两三朵葱花,点了几滴不浓郁的芝麻香油,就着泡了醋的萝卜咸菜。那道人却能吃的好似天底下都没有的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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