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相在腰间老陈的围裙上抹了抹指尖的水珠,右手托了下巴,望了望道人,又望了望夜色沉沉的窗外。
突然,他看见了自己呼出来的气儿,已然化了淡淡的白烟儿了。啊,就真要入冬了吧。
廊檐下的灯笼晃了晃,照亮了瓦上树上一层鳞鳞的细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那青女呢?
陆远明还没来得及问,他幼时梦里那一颗手心里小小的星星,是不是也是青女送给他的礼物呢?
☆、鹤归(上)
鹤归(上)
关内一夜之间就翻卷起了北风,行过之处,留下薄薄一层滑苔般的细霜。
囤煤的车儿一过,在青石板街上,曲曲折折画下两道儿焦黑的尾巴,又往城外去拉下一趟了。
那也不能减了祈宁街市上的茶客们,起早贪黑吃茶的兴致,个个好似天仙一般,言语带着团团的白烟儿。话本儿还没讲过半折儿,碗里的茶早就寒透,一个个跳着脚拍着手招呼老板添茶来。
这时候的话本也不能再讲南地的白蛇幽会了,该改换成陶菊客去桃源仙境,说书先生最爱讲桃源人招待陶菊客那桃源宴,一道道暖烘烘的菜名报上来,就听见茶客的肚子们都藏了一只鸟,开始打起饿鸣儿。
茶客们向王三要几只刚刚蒸出来的粘豆包,怕烫,左手倒换了右手,右手又倒换了左手。
说书的也爱讲些带着血腥气热闹劲儿的上古打仗故事,炎黄啊,共工祝融啊,三两句,就让打着抖的茶客们,血都沸了起来。
饮马关外的话,恐怕早就朔风漫卷,厚雪压脆铁衣了吧。
太子上元稍稍掀起了马车的小布帘,恰有说书先生的三言两语钻进了耳朵,正是在讲戍边的年轻将军贺北岳,曾怎么拉了一张重逾百斤的神弓,射杀了乌有岗出没伤人的白虎。上元悄悄勾起了嘴角,那一箭一击穿心,齐齐整
整的暖茸茸白虎皮,还卧在上元书房的长榻上。想及那人丰神俊朗,再看怀中的白鹤,上元不由忧从中来。
“殿下不必过于担心,妖……白道人一定有他的主意。”陆远明知他悬心,便将马车的帘子掩了,盘算自己家里不靠谱的妖道,拍着胸担保的架势,到底有几分真假。
上元点了点头,又不自觉轻皱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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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刚一闭了朝会,陆远明就被太子的小侍从存墨叫住了,引他去了太子的宫宇。那株入夏时花开灼灼的桃树,早就褪尽了盛装。可喜还有别的常绿草木,几盏矮松的盆景儿,加上藤盘苔生的玲珑假山,并不见凋零之色。
太子上元见瘦了些,原本润泽的双颊,也稍有些凹陷。听闻陆远明到了,他也没顾上规矩,过来就抓了陆相的手,将他向殿后的小园子引去了。
陆远明知道,那个小园子里,养着一只南地的白羽仙鹤。
这只仙鹤的本主儿是本朝武将贺大山的宝贝儿子贺北岳。贺北岳自幼随母亲居住在中原的天水城。他幼时在天水泽玩耍,正正好好捡了一只刚刚会飞误陷沼泽的雏鹤。
贺北岳落生时,可巧带了一个银朱色的胎记,正在眼角儿,指甲盖儿大小。贺北岳本来英武俊朗的眉目,因为这
小小的胎记,带了几分桃花般的柔媚之色。这小小的银朱色印记,和小仙鹤的丹顶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贺北岳便将这小鹤带在身边将养。
后来贺大山举家迁到祈宁城,拖家带口,也把小鹤带了来。这小鹤也不用笼,只要跟在贺北岳身边,就一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小鹤偶有调皮捣蛋,偷了厨子的鱼,啄了夫人的花草,就跟贺北岳和贺老夫人撒娇,家里人也
不怪它,一家子都疼得跟半子一般。
贺北岳在一次官宴上结识了太子上元,从此兜兜转转给上元做了贴身的侍卫。上元能文善画,北岳长于骑射,一个是幽兰一般的弱质君子,一个却是铁石一般的银甲小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却十足投契,能秉烛到夜深。
上元欣赏北岳的剑舞,飒飒然如鹤啸九天,爱听北岳讲大梓街市乡野游侠儿们的传奇,也让北岳将他那只小鹤揣在怀里,带到宫城里面来看看。小鹤很是喜欢上元,初初见面,就好似见到亲人一般,用头颈磨蹭上元的手背,惹得贺北岳一阵吃酸醋。
贺北岳虽然是个武人,却并不粗粝,何况眼角儿的一抹银朱秀色。他识书也断字,犹爱古来的兵书;抚琴画画等等不甚精通,故而喜欢看着上元俯身执笔作画,画了满眼灼灼的桃花盛开,花下一个舞剑的人。他与上元弈棋,
抓耳挠腮兵败如山时候,就捏着手旁的豌豆黄儿,逗引小鹤,小鹤知他心意,偏偏跳到棋盘旁剥啄羽毛,白羽落了黑白交错的棋盘,翅膀一扇,将那方寸间的颓势一下掀翻。贺北岳“吃吃”地笑,上元也不责怪这一大一小,只有包容般地苦笑:“哎,本来北岳兄可是要输我一文大钱的。”
少年时短,别离时长。
大梓饮马关外常不安分,动荡地厉害了,常年驻守的贺大山身体日渐颓败,就给贺北岳请了命,要他去接替父亲戍边,贺北岳受命。
临走时候,贺北岳将小鹤托付给了知交上元。送别那日,他身骑白马,手持长缨,一身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英挺眉目间皆是踌躇满志。上元着了素色长衫,远远负手而立于长亭内,小鹤亦静静立于上元身旁。秋色正浓,见贺北岳从一片草色枯黄中纵马而来,他下马,走到一人一鹤面前,轻柔地说:“这万里江山,我必为你守好,不让一方寸。”
他一拱手,“后会有期”,转身上马而去。小鹤引颈长啸。也未见他回头。
贺北岳自军中常有书信,与上元讲讲边城趣事,洋洋洒洒厚厚一沓信纸,次次都要撑破了信封儿。他虽然轻描淡写,上元也知道边地夏日毒热,冬日寒苦,回回不忘嘱咐他加衣减衣。其间他回祈宁述职一次,上元再见他玉白的面容添了风霜之色,挺直如□□的身姿,却更显坚毅。不过还未深絮叨三两句,便来了军务。临去他无奈地冲
上元一笑,眼角已经平添几丝细细纹路,勾勒地他眼角那抹银朱之色,更似一朵寒梅。他塞了一物进上元的手里,便匆匆离开。
上元展开手心,果真是一朵小小暖暖压干的梅花,带着书墨气。
贺北岳在信中说过,边城水土不比祈宁,自然种不了桃花,于是手植一株新梅。有一日,梅花若开,就能忆起上
元宫中的碧桃树和小鹤头顶那一抹嫣红了。
一转眼,已然寒暑四五轮转。
这一入冬,边地的书信也稀落了。最让人悬心,向来活蹦乱跳的小鹤,这几日突然反常文静起来,不食不睡,只
是单脚而立,将头深深埋在翅下。这一日更是厉害,整只鹤好似形神俱散,小了一圈儿,羽毛也失却了往常的颜色,枯干易落。
上元找了会给活物看病的大夫来,都说瞧不出毛病,焦急之间想起了陆远明家的白衣道人,好似抓住了一只救命稻草,便匆匆忙忙找了陆相过来。
☆、鹤归(下)
鹤归(下)
陆远明推门进客房一看,往常懒懒散散的白道人,打扮了一副正经谪仙的模样,束发玉冠,白衣胜雪,眉目如星,里里外外散着迷惑人的仙气,并不向这二人行礼,只是微微笑慢悠悠打招呼:“小陆回来了?诶呀,这就是太子上元吧。”
上元虽滚油煎心一般,却没忘礼节徐徐应对,他怀里的小鹤将细长的头颈从翅膀下挪了出来,瞄了一眼四周,又蔫乎乎窝了回去。
白微上前,探手摸了摸小鹤的尾羽,摸了摸它头上那一点儿红顶,捏了捏它的长喙。小鹤枕在他手腕上,任他动作。貂小六也好奇地攀上白道人的肩头,耸着鼻子去瞅毛羽挓挲的小鹤,长腿细颈,毛羽当黑处如墨染,当白处如雪化,一片丹羽落在头顶,可见要是精精神神起了舞,该是怎么漂亮的样子,貂小六一双黑豆眼儿都要放了光出来,一双小爪子摩拳擦掌。
“先说好不能随便揪别人的羽毛。”白道人侧头对肩上的貂小六说:“何况是这么漂亮的灵禽,看来太子在它身上倾注的心血不少呀。”
上元点头:“故友托付之物,倍加珍惜。有此变故,还望道人襄助。”
白微背了手,略略思索,陆远明一见他眼波流转,就知道这道人要生意开张漫天讲价了,忙揪他袖口。
可惜陆大人还是晚了一步。只听见那道人劈头就来了一句:“你是太子,将来可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也好,听闻你们都爱学月老那爱犯糊涂的老头儿给人指婚做媒,这么着吧,到时候你就做个主,把陆大人指给我可好?”
“哈?”上元一愣。
陆大人恨不得也遍生毛羽,能将头埋在翅膀之下,不用去看那不知廉耻的妖道。他只得往烛影摇不到的暗处凑了凑,去消散消散脸上的潮红,大声道:“道人还是快快救鹤吧!”
“哎,你怎么就不能明白我这一番心意。”道人可惜地摇摇头。
白微将屋中啰啰嗦嗦的东西都归置到一旁,空了中堂当间儿一块儿空地,空地之上,早就竖起了一张展开的小小屏风。陆远明还当那是自己那张给道人当了符纸贴的秀丽山河图画屏,却见白微甩手将小屏风上的盖布揭了下来,分明一张素白的纱幕。
上元皆如白微所言照做,也不知道这剑走偏锋的道人,要设个什么坛,做个什么法。白道人在屏风前摆了一只躺椅,铺好了软垫子,让上元将小鹤放置在上。
这时候月黯星密,已是夜中。星光不如月光明亮,滑下房檐投进中堂,也有一片空明之色。白道人让貂小六把房中所有灯柱尽皆熄灭,只留一只白色的细烛,他把这细烛置于屏风之后,一时间北风穿窗而过,细烛的火焰爆了个小小的蜡花儿,忽悠一下后,又溶溶泄泄将那纱幕照地通透。白道人拿出一只茶碗,幻出一只石青色的香来,凭空□□茶碗里,点了香。
“太子请闭眼,只管思念所思之故人就好。”白微如哄劝耳语一般说,“等这香燃了三分之一,我自会叫你睁开
。可是,也跟你先说好,只许看,不许摸。”上元依他所言,闭上双眼,立于堂中。
“哎,你也是真可怜。”白道人摸了摸小鹤,把一块小青卵石塞进它的嘴里,小鹤也不反抗,默默吞了。
片刻之后,上元只觉得入心入肺的奇楠之香由浓转淡,慢慢带了一丝寒意,一丝兵铁的锈气,还有一缕淡淡的梅香。寒意渐渐变重,直压迫地喉底生津,如被利剑所割了。
上元不由自主睁开眼,继而后退一步。
丹顶小鹤仍旧乖乖卧坐在躺椅之上,只不过脖颈长伸,似在遥望,薄薄的眼睑却是阖上的。
纱幕上的鹤影,却是另一番模样。那影子分明是个健挺的青年,披着一件薄氅,正在烛下书写什么的样子。他并未束发,长发散乱而下,肩背挺直,堪堪坚持了一会儿便形影佝偻了下去,似乎受了什么不得伸展的重伤,他写
一会儿,便歇一会儿,耸着肩重重咳嗽一次,整个人身子轻颤如北风中的落叶。
上元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嘴里轻轻喃道:“北……岳。”这形影轮廓,与那日白马上身披金甲的少年将军形影相合,怎么那日繁花似锦,今日却如北风凋叶。
上元如魔怔一般,真要伸手去摸那纱幕上思念已久的旧友,就被窗外白道人一句“且慢”吓住了。
只见正在写信的贺北岳,仔仔细细将什么夹进一沓厚厚的信纸后,好似终于舒了一口气,山塌一般倒在书几前。
小鹤的脖颈也软软垂了下来,了无生气一般。
上元大骇,一时间心如被□□裸扔进北风横刮之地,漫天漫地冰冷冷空落落。多少少年锦时,都似乎要扬灰而去,使劲去抓,却抓不住分毫。
屏风上,错错杂杂添了好多形影,将贺北岳移到了什么地方,软塌塌躺倒,又安静了下来。少年将军的一条手臂,从线条刚硬的床上垂了下来,似乎也要抓住什么。
上元忍住胸中的酸涩之意,伸手去握了小鹤的那半边翅膀。
只见纱幕中也幻了相似的形影,一道手影,自虚空中也牵起了那人的手,紧紧握着,不敢放开。上元轻轻摩挲小鹤的羽毛,好似真摸到了贺北岳手心中的那层厚茧。这也是他去饮马关外新添的,上次给他梅花时候,也磨了他的手掌。
纱幕中的北岳好像也觉到了什么,昏昏睡睡中,翻了个身,把那只手也握了上来,死死包着上元的手不放开,好似寻到了难得的温暖和活意。他是武人,气力捏地上元手骨隐隐作痛,好似咬噬一般,上元也一丝一毫不敢松开,生怕放了他就丢了他。
北岳形影蜷曲起来,将头垂下,也贴在上元的手上。上元立时觉得手腕子上,是一片滚烫,心里一凉,倍感无力。小鹤也把头颈枕在了上元的手上,上元蹲下,垂了头,与小鹤交颈,让他把头架在自己的脸侧,缓缓磨蹭。那
一片小小的丹顶,犹如贺北岳眼角儿那一抹银朱之色。
“北岳啊北岳,你还欠我一文大钱,你可知道,你要替我守的山河,你所立之处便是最重的方寸,”上元闭起眼睛,垂下眼睫,轻轻扬了嘴角儿,“你是堂堂沙场男儿,怎能不守信呢?”
烛影轻摇,香好似燃不完一般,连站立在窗外的陆相,都觉得脚掌酸麻。
“小陆,累了吧,来来,我的肩膀给你靠。”刚刚还气定神闲正正经经的道人,又油嘴滑舌起来。
陆相没领情:“不劳道人。”想了想又续道:“刚刚那种混话,道人可不要再说了。”
“什么混话?”白微白道人无辜地眨眨眼,“我从来只说真心话。”
“你!”陆远明正要发作,就听见“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太子上元从屋中出来,屋中一片漆黑,原来那细烛已经燃尽,奇楠香的味道也散尽了。小鹤团在上元的怀中,并无动静,不知是否沉酣睡去。
“谢谢道人。”太子上元礼貌地向白道人道谢,“道人若有何所望,向我说便是。今日先告辞了。”说完上了小小的马车,压上了门帘,辚辚而去了。
夜已深,北风起,关外应是冰雪梨花尽开,花落了一梦沉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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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生怕那不靠谱的妖道再让他给太子上元带话,说什么指婚云云。
可几日之后,就有宫人在传,太子宫苑的小鹤,一夜之间西归了。
陆远明心中却满是遗憾,恨不得妖道的法术万分灵验,不辜负了视这鹤如命的太子和小贺将军。
哎。
边地又来信,仍是厚厚一沓送到了上元的手上。
上元展信,依旧有一朵小小的干梅花,仔仔细细夹在信纸中,边角并未有一丝缺损。
贺北岳在信中说,他虽天生料事如神,却不小心中了敌军一支小箭,吃了个小小的苦头,头疼了一夜。幸亏那夜里,梦见了上元旧友,牵着他手与他共叙赏心旧事,使他顿觉神清气爽,酣睡一夜梦见好多故事,可却倍添思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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