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就是死了不再回来。但只要活着,哪怕病弱伤残,一切就都有挽回的余地。
因为当所有人恢复正常之后,有十分之七的人出现返老还童迹象,十分之一的人保持不变,剩下的则变得早衰。
对于突变年轻的人来说,简直是平白赚了几年光阴,自然喜不自胜。
而那些变老的倒霉蛋,无处伸冤,该说是命运不公?却也只能生生受着。
而我,是倒霉之中的最倒霉。
别人可能老个几年就很心痛了,我却直接衰老了几十年。
几十年,以前没觉得光阴怎样,现在骤然失去,却清晰的体会到了生命被无情抽离的滋味。
我不关心外界人怎样探讨这巨变,我只知道我忽然老了,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生活的百味,就这么老了。
我的孤独,我的渴盼,我的一切激烈的、偏激的、无病呻.吟的情绪,全都没了。它们变得没有意义,我已经成了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那天我骤然发现看到自己布满皱纹的皮肤,甚至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来不及震惊或伤心,更大的巨变摆在眼前,我面前的车山似乎完全没关注自身的变化,而是对外界的改变惊喜不已。
他一把拉起我冲出门外,和外面熙熙攘攘的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是又惊又喜,互不相识的人激动的和身边的人一起涕泗横流,有意义的话或者无意义的话都说出来,如几辈子没说过话了一样。
车山抓着我的手腕,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手上抓着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眼神投在人群中,如盯着某种盛况一样目不转睛。
然后这时候一声有些尖锐的女声传过来,大叫了一声“车山!”
我木然的将视线往声源处挪过去,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美女快步走过来,一下子扑进车山怀中。
车山松开我,他笑得很宠溺,摸着美女的后脑勺,问她,“你怎么在这?”
美女激动地哭出了眼泪,哭诉说她跟着表哥恰好路过这里。又说好奇怪,他们好像都年轻了近十岁。本来看到年轻的车山还不太敢认,但是一激动喊出来了。
他们谈了一会儿彼此的遭遇,等情绪平复下来,美女拉着车山的手,转过头看向一直盯着他们的我,有些好奇的问,“这位爷爷是谁?”
车山原本喜悦的笑容收起来,他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打量我的脸。
然后他慢慢的解释说,“出事后我们一起来到这,这是……陆川。”
然后他对我介绍他身边的美女,“这是我女朋友,兰仙。”
之后的一切仿若做梦一般。
我们回到之前的家,发现屋子里有人。
对方说那是他的家,问我们进去做什么。
车山扫一眼被我们改动的面目全非的屋子,什么也没说,直接告辞。
而我们一起去找兰仙的表哥,然后辗转去了临近的兰仙表哥家。
兰仙表哥家很大,我们一人一间客房。
那天我们经历了真正的天黑,然后彼此告晚安,各自准备入睡。
我一如既往的失眠,在凌晨两点半时,我下床,来到车山的房间。
车山没锁门,我悄悄走进屋,借着月光站到他床边。
我看着他那张已经变得年轻的陌生脸,觉得这个不是我认识的车山。
也许车山已经死了,我也死了。
我转身,失神的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陆哥。”
我回头。
车山仰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全是亮黄色的月光,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的传过来,“陆哥,你放心,我会为你送终。”
我看着他,见他没别的可说,转身蹒跚离去。
后来我跟着车山去了B市,我一直跟着他,反正我无处可去。
我没有和车山说过一句话,我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老不死,惹人嫌着,却偏偏吊着一口气。
车山将我安置在郊外,雇了人为我做饭,然后他该做什么做什么,离开这里,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问他,只是每到深夜都站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听他回没回来。
他当然没有一次回来,他过来的时候都是在白天,然后问候一下我的身体情况,再离开。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渐渐无法起床,只能躺着,连吃饭都困难。
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的躯体萎缩的声音,有时候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我都怀疑我已经变成了一具干尸。
我感觉到疼痛,浑身都疼,只要清醒就疼。
可是还是想要清醒,每次睁开眼睛,都会想,不知下一次还能不能再睁眼。于是不敢闭眼,可能就那么半睁着眼睛昏睡过去。
有次醒过来,听到身边有人说话。
絮絮叨叨半天才知道是车山,他告诉我,我太老了,得的病治不治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快不行了。
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不知又过了多久。
有一天我忽然醒过来,而且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我甚至能仰起头,往门口处看。
屋子里黑漆漆的,我晃神间忘了自己在那里,隐约觉得自己是在那个出租屋,而且又被门上挂着的黑大衣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我就安慰自己,没事的,那只是件衣服。
我出神的看了会儿衣服,顺着衣服往上看,一下子对上了车山的脸。
车山看起来充满活力,他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冲我笑。
我忽然觉得有点开心,就冲他回笑了一个,干裂的嘴唇豁开,没有血。
脸上堆叠的皱纹铺开,又彻底松弛下来。
我想说个再见,可惜没说出来。
【end】
☆、逆光阴
前天收到爸的来信,说是哥又要结婚了,打算请双方家属吃个饭,叫我有空就回去。
我想到明天正好周末,又赶上五一节,便决定第二天动身。
仔细想想,好像很久没见到哥了。
哥是我大娘家的孩子,寒假的时候隐约听说哥和嫂子闹离婚,因为嫂子在她上班的厂子和厂长关系亲密,哥知道后打了她,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几天后哥把她找回来,两人过了几天平静日子,结果某天哥开车路过嫂子上班的地方,恰好见到嫂子和厂长有说有笑的往大门外走。哥什么也没说,下了车疾步冲到两人面前,照着厂长的脸就打了上去。
哥和厂长打作一团,嫂子在一边尖叫。
后来一堆下班的人都冲上来拉,哥恶狠狠的盯着厂长,薅着嫂子的头发就往回走。
厂长在他们身后破口大骂,骂哥不是男人,没种,竟然打女人。
哥装作没听见,一路把嫂子带回家,紧紧关上自家的门。
后来还是住在邻近的大娘听到嫂子哭嚎的动静,将他们窗玻璃都敲裂了,才把门叫开。
嫂子披头散发,眼神疯狂,语气却异常平静。她说,“我不和他过了。”她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她又肯定的说,“这个王八蛋,他是变态。”
嫂子连行李都没收拾,撇下两岁的孩子和二十七岁的哥,回了娘家。不久后,听说她也离开了娘家,从此不知所踪。
哥表现的意外平静,仿佛曾经因为妻子出轨而爆发的怒气都是假象。
他照常生活,儿子有大娘照顾,自己有活可接,一切过得照样滋润。
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哥又找了新嫂子。
我一时没什么兴趣了解新嫂子,也许我习惯了,无所谓,是谁都跟我没大关系。
昨天我到了家,妈很开心,忙前忙后的做我爱吃的饭菜,恨不得筷子都替我拿,再喂进我嘴里。
爸坐在一边沉默的喝酒,不时双眼放空的看一会儿电视。偶尔低头夹菜,和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他们说得都是些家长里短,我过耳即忘,并不插嘴,左右他们提到的人我也只是有些耳熟,连脸都对不上。
等吃完后我主动捡桌子,爸坐在一边看着残桌,冷不丁问了一句“新民还没找女朋友?”
我继续擦着桌子,嘴里答,“没。”
爸说,“连目标也没有?你一个男子汉好歹主动点儿,别傻等。”
我说,“没目标。”
爸抽了一口烟,似叹息般说了一句,“你看你哥都找俩了。”
我抬头冲爸笑了笑,我想说找两个有什么用?又不是同时的。但看着爸脸上的皱纹,我却说不出口了。
爸将烟灰缸拖到身前磕了磕烟灰,说,“明天跟着我们去吃饭吧,沾点儿喜气。”
我应,“嗯。”
如果按照城里人的说法,这顿饭局大概是相当于订婚宴了。虽然看起来简陋了些,但好歹也是进了饭店,在狭窄的饭店里订了两个比邻的单间,众人挤挤挨挨的坐下来。
女方并不是我们村的,据说是哥包了辆车,将女方家属全接了过来,吃过饭后当天会再送回去。
我所在屋子里坐着的大多是些年轻人,不过差不多都结婚了,三对儿年轻夫妻,二十七八的样子,三个刚刚能够着桌面的小孩儿,其中一个是哥的儿子,被大娘抱着坐在靠门位置。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男一女,一个是新嫂子的亲妹妹,一个是我。
哥和嫂子暂时没过来,在另一间屋里敬酒说话。
我看了一会儿嫂子的妹妹,估摸着嫂子的样子。
妹妹一直低着头,她化了淡淡的妆,粉色眼影。这使我想起幼儿园时的六一儿童节,大家都穿着统一的服装,男生白衬衫黑裤子,女生脚蹬裤黑面点缀白点裙子。表演前大家都被老师抓住,无论男女,挨个脑门上点红点儿。女孩子步骤又多一些,她们的眼皮被老师的手指粗粗一抹,那上面立马戏子一样变得殷红。
我收回视线,收回回忆。
嫂子的妹妹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竟然是皮肤颜色暗黄。
哥和嫂子终于到这屋来了,坐上最后两个空位。
我同众人一样抬头,迎接他们进来。
第一眼就是看嫂子,她果然和她妹妹有些像,都是暗黄色的皮肤,不细腻,乍一眼看去就显得脏。
我想起哥的前妻,那是个皮肤非常白的女人,当真如豆腐一样。只不过她身体微胖,坐下来时肚子上堆积的赘肉特别明显。
我心想,不知哥这次看上新嫂子的什么。等他们落座时我看新嫂子的视线立刻和她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我心里微微一愣,这个女人的眼睛很好看。
说得土一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电眼,而且还是天然的。直观点来说,她的眼神略微迷离,哪怕无情,看着也觉得多情。
忽然听到哥的声音,“新民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转移视线,看哥一眼,低声说,“昨天。”
周围的声音始终嘈杂,哥和我隔着大半张桌子,继续说,“啥时候走?”
我想了想,说,“过两天。”
哥微笑着,转头和嫂子笑着低语,“这是咱老叔家孩子,新民。我们陆家难得的大学生,学习可好了。”
嫂子眼睛眯着,嘴上笑着,很是宁静贤惠。
哥站起来,举起酒杯,朝那三对儿年轻夫妻说,“来来来,干一杯,敬我新婚!”
两个男人嬉笑着最先站起来,然后是一个女人,最后是另外三个。
他们的酒杯在中间一碰,哥收回杯子时似看了我一眼,但很快目光就淹灭在酒杯中。
喝光后他立马斟满,对上安静的毫无存在感的嫂子妹妹,“媳妇妹妹就是我妹妹,来,妹妹干一杯。”
妹妹看起来有些慌乱,手忙脚乱的端起桌子前半满的杯子,羞怯的站起来,冲哥尴尬的笑。
哥笑得爽朗,“没事妹妹,你用汽水代替。”
两人酒杯轻轻一碰,哥一口闷。
最后,哥视线转向我。
他将手里重新倒满的酒杯直接送过来,探着身子,对我说,“新民,上次我结婚你都没来,太不够意思。现在惩罚你,把这杯喝了。”
我没动,抬头看他。
哥笑说,“你杯子里都是汽水,别想蒙我,就喝我这杯。你别说你嫌弃哥,小心我跟你翻脸。”
我冲他扯了下嘴角,将他杯子接过来。
他复拿起嫂子酒杯,在他位置站定,冲我遥遥举杯。
我看着他,看他仰头将酒喝净,也举杯喝下手里的酒。
哥“啪”的把酒杯一撂,冲我竖了竖拇指,“好样的。”
他朝我伸手,“酒杯拿来,你不用喝了。”
然后他端回酒杯坐下,像是失去了力气,又像酒醉,闷头吃菜。
我也慢慢吃着,这菜不合我胃口,我有点吃不下去。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几人起身,走出敞着门的单间,去大厅透气。
大娘带着小川回家了,年轻夫妻中的两对儿出门了,嫂子带着妹妹跟他们一块儿出去,看样子是打算一会儿直接上车,回他们家乡。
哥不知什么时候又倒了酒,端起杯子凑到唇边,却半天未饮。
我身旁的那对儿夫妻在低头玩儿翻绳,男人愁眉苦脸的笑着,但再愁也要陪老婆翻。女人则笑得眼睛发亮,灵巧的手在红绳之间挑抹勾缠。
其实我早就吃完了,可是没有离开。
也许哥走了我就也走了。
哥忽然跟我搭话,“新民处对象了吗?”
我说,“还没。”
哥笑了笑,温声问,“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我说,“不会。”
哥叹了口气,我们再没话可说。
过了会儿,哥低声说,“我走了。”
我应,“嗯。”
哥摇摇晃晃起身,我抬头目送他离开。
☆、逆光阴
很难想象,我和哥会有这么生疏的一天。
或者说,我已经快要忘记我们曾经如何的亲近。
我还没出生时,我爸一直很喜欢哥。大娘守寡后,我爸经常帮衬着他家,没事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哥四处玩儿。
所以哥和我爸向来很亲,后来我出生,我爸开始努力赚奶粉钱,哥就常来我家哄我。
我一岁多之后,我们一家去山中水库边住了一段时间,在那里爸妈养了几百只鹅。
结果某天夜里天降暴雨,还没长出翅膀的浅黄色小鹅们全被雨水从窝里冲出来,冲进水库。
爸妈发现时连夜打手电抢救,他们浑身湿透,妈举着手电,爸下水将小鹅往岸边赶。
小鹅们被大雨拍坏了,跑不动,很多都挣扎在奔涌的水面中。
爸没办法,只能一只一只往外抱,放进岸上的塑料筐里。
小鹅们大多捞上来了,两人将所有塑料筐搬到所住的棚子。
妈点了火炉,热火燃了一夜。
然而几天后小鹅们还是一个一个死掉,爸蹬着自行车回村里的兽医院买药,回来后兑水喂给小鹅,它们却有气无力的吃不进,爸妈只能眼看着它们死去。
费尽心力买的小鹅彻底赔了,爸妈处理掉剩下的几十只,回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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