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觉间已然春末夏初时节,当真是早梅迎夏结,残絮送春飞,西日韶光尽,南风暑气微。
到底也忘了何时起,柳冬与万鸢竟是成了知音,只记得彼日某个午后,日光微暖,春风拂面,落花满地,一株枝叶茂盛的树木之下置着一架琴,旁的案上正有一壶茶,二人一立一促膝,只静听一曲惊鸿。
那人指离弦半晌,终是落指轻拂一段忆江南,而后他开口轻吟: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琴音泠泠,嗓音清冷。只似落花流水溶溶,又似风清月朗鹤唳,便就是日月亦为这琴音而失色。此时恰好一片落叶飘至弦上,指尖不得不止住,然余音未止。
沉寂良久,忽听万鸢笑道:“本王以为柳公子只识得品茶,不想竟会如此晓通音律,”说着,便微微俯下了身子,执起柳冬一手,“恰好本王也喜爱听曲,对音律之事略有小知,不若我与你二人相结知音如何?”
“嗯。”柳冬轻挑眉稍,悄然将手抽回,“王爷不必唤我柳公子,日后唤我字便好。”
“嗯?”
“柳冬字瑾之,王爷唤我瑾之便好。”
瑾之,瑾一字其左王右堇,乃美玉也......
万鸢展扇,徐徐轻摇,而后便随手执起案上一盏清茶,怎料竟是瞧见碧色茶水里有一条青虫,万鸢不由“咦”了一声,引得柳冬好奇抬眸看去。
但见万鸢两指轻夹,便将茶里的青虫夹出,虫身正自扭动,似是挣扎,万鸢淡然一笑,弯下身子,便将青虫放回地下,随之起身,怎料甫一对上的便是柳冬清冷的眸子。
“怎么了?”
“适才那只虫子污了茶水,我再为王爷斟杯新茶。”未了,起身。
“不必。”万鸢将手中茶盏放下,随之展扇徐徐轻摇,那双狡黠的眸子带了几分笑意,而后将落于琴弦上的落叶捻去,但听他续道,“不若瑾之再为本王弹一曲忆江南,如何?”口气温柔如往。
柳冬颔首,复促膝而坐,纤长的指落弦轻拂,只拂一曲温柔似水忆江南。万鸢淡笑细看柳冬,便连那曲宛若仙音一般的忆江南也听不入耳,柳冬的双耳分明微微泛红,许是觉出万鸢的目光,琴音一阵错乱。
执起那盏柳冬饮过的清茶,而后细细品着其中口味,直至饮尽。
铮——
弦断。
柳冬只觉指尖刺痛,他微微一愣而后将目光放至指上,指尖正流着血,尚未待他回神过来,接着万鸢竟是俯身含住了他的指。温热柔软的舌轻柔地舔去他指尖的血丝,柳冬一怔,他万万没有料到,王爷竟会如此,心下自有难言的诧异与尴尬。
片刻,唇离,指尖温热的湿意仍存。
“多谢。”
“不客气。”万鸢笑得狡黠。
些许日光透过密叶间落下斑驳,柳冬垂眸,不意间一缕青丝垂落胸前。正当二人相对无言之时,豆腐恍然端着点心进来,瞧见柳冬之时,豆腐不由咧嘴一笑,本要开口言语时,却被地下的石子绊倒。
点心顺力跌去,盘子亦摔得成了碎片,柳冬见此,赶忙起身上前将豆腐搀起,万鸢于旁看得窃笑,只因豆腐现下的模样甚为滑稽可笑。万鸢将柳冬扯来自己的身旁,便悄然握住了柳冬的手。
万鸢瞧着豆腐弯腰拾起碎片,不由挥袖赶之:“好了好了,你去将本王那张绿绮取来。”说着,转脸看看柳冬,凑近他半许续道,“瑾之,本王赠此绿绮予你,你从此便只能为本王一人弹琴。”
柳冬闻言,而后一怔,他又怎会不知绿绮是宫廷之物,天下名琴。他心下不由一喜,赶忙作揖道谢,在他微微低首之时,却不知万鸢笑容狡黠。
……
离康王府不远的地方,有间茶楼名为客似云来,此楼菜品口味极佳,万鸢甚是欢喜来此,今日如旧,约了二三旧友到雅间里谈心饮酒。
万鸢所识之人,无非是些纨绔子弟,只懂玩乐罢了,只是万鸢与他们不同,万鸢素来不喜流连于青楼,他是最受不得那股胭脂水粉味儿,倒不如待在柳冬身边,嗅着柳冬身上那淡淡的茶香罢了。
念起柳冬,便想起他那个夫人来了,万鸢不由一叹,而后执起茶盏细细品着。此茶口味苦涩,万鸢不禁皱了皱眉,摇首便将茶水倒了。
他确实不爱喝茶,若不是为了柳冬,他许是连茶叶也不想看到。
旧友相聚,自是聊得甚欢,万鸢搭不上话,只倚着椅背,徐徐摇扇,笑看旧友一番清谈,只是他们聊着聊着,竟是聊到了万鸢,旧友三人此时饮酒已是过半,脸颊通红,腔中满是酒气。
“万鸢看中之人定是个绝色美人。”说着,贾家大公子便打了个酒嗝,随之倾入身旁男子怀中。
万鸢闻言,而后收扇笑道:“本王看中之人自是绝色,可惜那人早已成亲呐......”
“成亲那又如何......嗝!上了再道别的!”贾家大公子一袖轻拂肃道。
“本王要的,是他的真心。”
此言一出,满室无言,惟有万鸢得意一笑,但看他执筷夹来一片肉品尝,随之展扇轻摇。
☆、第四章
待到黄昏之时,几人方才离去,不料甫一下了楼去,竟是见到了柳冬,二人相对,一时无言,若不是身旁好友示自己赶快下楼,万鸢许会迟迟不得回神。行近柳冬之时,万鸢便将手中的描金骨扇阖上,随之对着柳冬作了潦草一揖。
“瑾之。”万鸢笑唤。
柳冬唇角一翘,亦向万鸢回了一揖:“王爷。”嗓音清冷依旧,却带上了几分笑意,此时,小二拎着一盒东西至柳冬面前,满脸笑容地屈身递去,而后便自离去忙着别事。
万鸢瞧见他清浅笑意,随后不由一怔,他本以为柳冬只会为他那夫人一笑,怎料现下他竟是会对自己轻展微微浅笑,若果不见柳冬一笑,又怎会知其笑可令凡人失了心魂。
回过神来,便转眼瞧了瞧柳冬手中之物,而后夺去拆之来瞧,柳冬纵使不满亦不敢阻之,他只将唇角笑意敛去,复是那副淡漠清冷的模样。万鸢将其之而瞧,但见里面是些糕点,万鸢心知此是桂花糕,也无独特之处,所以看了一眼便将它还给柳冬。
“你爱吃甜食?”万鸢抖开指间那柄骨扇,徐徐轻摇问道。
柳冬摇首,只以温柔口气答道:“我夫人爱吃。”
此言一出,万鸢立时怔住,他其实也该知道柳冬甚宠他那夫人,只是心下仍有不甘。万鸢不语,只回首瞧了瞧他身后的那几个好友,但见他们几人似是看热闹一般地看着自己,万鸢不禁有些恼意。
忽的想起来自己还曾救过柳冬一命,如何说亦是他的恩人,自己分明可以恩人为由,迫他承欢于自己身下,只是他不仅想要他的身子亦想要他的真心,亦想看他平日那般冰冷淡漠的神情,在承欢于自己身下之时又是如何的一番神情?
说是知音,可自己却是丝毫不懂音律,连同茶亦不爱品尝,奈何柳冬此人偏偏却爱茶爱乐。万鸢不由一叹,倒是怪自己这个闲王儿时喜爱玩闹,先生授道之时丝毫听不入耳,只念着天边有几只雀儿,宫外又有何人在放着纸鸢打闹玩耍着。
柳冬垂眸,向着万鸢作揖:“柳冬告辞。”末了,转身拂袖离去。
只是柳冬尚未踏出楼外,忽听万鸢唤住了他,柳冬止住了步子,随之回首,便见万鸢徐徐摇扇缓步行来。
啪——
那人的骨扇又轻轻收起。
“瑾之,本王也同爱甜食,犹是你手中的那盒桂花糕……”
“王爷若是爱吃,我明日便往王爷府上送去几盒。”
万鸢闻言,而后一笑答道:“好啊。”他答得虽快,只是他却从不吃甜食,只觉甜食吃多腻得很,他如此亦不过是想与柳冬越发亲近罢了。
他便赌一把。
赌一把与柳冬的爱恨纠葛,只望在那许久的往后,那人愿以真心相许。
末了,二人又是一番作揖告辞,万鸢看着那人身影不由一叹。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
恰是一月江南冬季之时,临近新年街上俱是一派喜色,左右两道所挂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动,喜色中似透着些许寂寞,穿过几道繁华小巷,再过了画桥,行进四百余里,那处便是康王府了。
湖水清依旧,寒风冷透骨,江南雪似玉,画桥弯如月,雪景依旧人依旧,可唯独变得是世事。
柳冬而今每逢往王府一去,必定会带上一盒桂花糕,在那如画风景的庭院间,二人促膝相谈,斟上一盏香茗,随之伴着桂花糕一同入口,二人又或是柳冬弹琴万鸢听之,若以笔描之二人相处之景,定则以平淡宁静笔墨而描之。或描之曲乐,或描之茶道,不论如何,亦另有一番景致。
某日,鹅雪伴雨飞,柳冬的夫人应氏亦于此日生下婴孩来,彼日万鸢也恰好来了,他摇着骨扇,佯装丝毫不在意的模样瞧着柳冬,但见柳冬接过那婴孩之时,他双手因大喜之下而不禁轻颤起来,他瞧着躺于自己臂弯间睡得香甜的婴孩,随之不由一笑。
彼日柳冬曾问这孩子该唤什么名字时,万鸢并无思量模样的,立时答道:“柳鸢。”此言一出,便遭了柳冬不满一瞥,万鸢暗自一叹,行上前打量了柳冬怀中的婴孩,怎料他甫一上去,婴孩便哭得万分厉害,万鸢不禁叹道:“若这孩子,是你为本王生的,那该多好。”
“胡说八道。”柳冬听得生恼,将孩子抱回房去,便再不理会万鸢。
思绪回到而今,柳冬已至康王府门前,他抬手摸摸唇角,发觉自己竟是思着与万鸢旧事时笑了,他虽是觉自己有几分古怪,可他到底也并无在意,只拢了拢身上那件狐裘,便敲眼前此朱漆大门。
随小厮进了庭院,便见那株冬梅之下摆着绿绮,绿绮旁摆着的则是茶叶几饼,此刻万鸢正摇扇赏梅,身后随着寡言少语的豆腐。豆腐一瞧柳冬来此,便赶忙识趣行礼退下,只余下他们二人独处。
“王爷。”柳冬唤道,也不行礼,而后将手中之物置于案上,“今日想听甚么曲子?”
万鸢闻言,而后转脸,向着柳冬展笑轻道:“本王今日想听高山流水,不知瑾之可愿为本王弹之?”
柳冬轻应“好”,随之坐于绿绮前,落指轻拂便是段段如仙音下凡一般的乐声而来。直至曲终,余音仍是要绕上十余日一般。
“柳冬,今夜愿与本王一同去外面看看么?”
“嗯。”柳冬颔首,随之品着一盏新茶,细细地饮着。
万鸢唇角微翘,徐徐摇着那柄描金骨扇,眸子带笑,直直看着柳冬不曾移眼,他心下不知正打着什么算盘,如狐狸一般狡黠的眸子盯着让柳冬不安,于是未等到饮尽,柳冬便将茶盏放回案上,随之起身折梅一枝。
平淡的午后,院间忽起一曲忆江南,伴着茶香,伴着梅香,似有若无。
……
朔风凛凛,夜晚月弯,漫天寒星。
今夜犹是热闹,只因过了今夜,明日便是新年,于是街上百姓皆一派喜色,手中拎着不少年货。柳冬亦是如此,一路行来,已然买了不少玩意儿予柳鸢玩的。
二人寻了一道清净之地闲谈,此处确实清净不少,一道小河清澈,旁栽有花木,更修有予人歇脚的凉亭。二人不知聊了许久,夜已更深了,柳冬将脑袋枕上万鸢的肩上,便要小歇,万鸢轻轻拍着他,似哄孩童入睡一般。
他此生许会不忘,伴柳冬辞旧岁的彼日,是往后最为思念的昔日。
不知过了许久,柳冬恍然被万鸢唤醒,本是有些恼意,只是隐约听见几声爆竹声与烟花声,柳冬一怔,而后抬首往天边望去——
但见天花无数月中开,犹如五彩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他看得入神,却丝毫不知身旁那只狡黠的狐狸正悄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微凉的触感犹如他人一般,清清冷冷的。万鸢近了他些许,一言不发地伴着柳冬看新年烟火如花绽放。
☆、第五章
初三那日,柳冬特地将柳鸢带去康王府里,彼日柳冬着一袭清冷如初的月白绣云衣裳,但见他外披狐裘腰束宽玉,平日里淡漠清冷的眉目间,现下竟是带了几丝喜色。他徐步踏过白雪皑皑,落梅残枝,走入院间,随着寒风入鼻的是丝丝冬梅暗香。
豆腐早于院间所候,瞧见柳冬,赶忙上前问候过了,便接过柳冬臂弯里的柳鸢,豆腐抱着柳鸢,一指轻逗柳鸢玩乐,柳鸢被那一指逗得直笑,两只肉肉的小手便要抱着豆腐的手。
万鸢早于一株寒梅下等候,依旧摆着绿绮一架,茶水一壶,知音相见,一笑罢后作揖寒暄,柳冬行于绿绮之前,挼去了琴案上的一朵落梅,随之落指轻拂一段曲乐。万鸢将柳鸢抱过,边静听着柳冬轻拂曲乐,边逗着柳鸢玩儿,直至曲终。
“瑾之,你愿不愿与我赌一把?”万鸢抬首,带着浅浅笑意。
“赌什么?”柳冬轻挑眉梢问道。
“就赌日后,瑾之你可会以真心许我,如何?”说着,万鸢抱起柳鸢,行向柳冬,俯下身子近了柳冬半许,看着柳冬诧异的眸子,唇角微翘,禁不住一丝狡黠笑意。
柳冬闻言,而后怔住了。
王爷此话何意……莫不是玩笑话罢了?
回过神来,柳冬轻咳几声,赶忙垂眸不与万鸢对视,他瞧着自己纤长的指于琴弦上轻拂,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一阵心乱如麻,只想着将此话当作玩笑话,可不知为何,怎样亦安不了心下来。
良久,柳冬方才作答:“王爷,这日后可要等多久?”说着,柳冬禁不住微微浅笑,“只怕王爷要输了。”
“是么?”万鸢盯着他的笑容,也不知何时起,柳冬竟是牙尖嘴利起来了。
柳冬端起一盏清茶,缓缓饮茶,举动儒雅,温润如玉。待茶饮罢,他方才悠悠开口:“王爷,不知这日后可是要多久?”言语间难得带上了几丝笑意。
万鸢有心戏弄他,所以柳冬一言方出,他立时答道:“常人一生可活数载,活多久,便等上多久。这赌,恐怕要赌上一辈子。”未了,但见他笑容得意且又甚是狡黠。
“哦。”柳冬应道。
他虽面上平静如水,可心下却早已心乱如麻,他落指轻拂之时,得来的却是一曲乱了琴弦乱了音律的忆江南,曲未终,柳冬却停了下来,只因有人一扇掩住琴弦。
不必抬首去看,也知到底何人。
“不知瑾之可愿一赌?”
“嗯。”柳冬垂眸轻应。
他想,纵使到了以后回顾昔日往事,他也不知当初自己答应下这个赌约之时的心情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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