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像是紧张了,但还是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我不偷,我是好人。”
年轻的宿卫看不下去,待要赶走这不速之客,手刚抬起来,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赵诩微笑道:“别吓着小孩,我来问问。”转头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京城乞讨?”
小孩好像有些怕,藏在背后的手正面都能看出微微的颤抖,但还是努力的解释道:“我家在城南齐家屯住,我叫齐周南,齐家屯淹水了,都死了……爷爷也死了,爹娘也死了……”说完沁出眼泪儿,那副模样,就是络腮胡子也看不过眼了,道:“那是沣水县城吧,这事儿我知道,几个月前的事了,那儿淹死了不少人,这孩子也是够苦命的。”
机灵的宿卫还是不信,追问道:“沣水县在夏浙郡,离京城有好几百里地,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孩已经在那儿抽涕,边抽边便回答道“叔叔要把我卖了,叔叔是坏人。”
赵诩听着这事儿编的挺圆,也来劲儿了,问道:“那你叔叔呢?”
“病死了,进京就吐血,就死了。”
年轻的宿卫到底也心软了,道:“可怜见的,举目无亲。”
小楼更是心急,说:“公子,收了他吧,不过一张嘴,我来养活。”
赵诩顺应民意:“收回去可以,一切教习事务你来。”
小楼自不必说,点头如捣蒜。
带着小乞丐回到库明街,那大乞丐依旧在旮旯里唱这荒腔走板的调调,“……不甘,下毒手焚冷宫……孤苦伶丁……凄惨……”
赵诩听不懂他是何意,便不理会,随了众人回到质宫。
☆、魏将军
齐周南年纪虽小,却也懂人情冷暖。小楼对他好,他就记着,如小尾巴一般缀着不放。小楼无奈,伺候公子的时候,若是小齐听话,也便一同带着了,美其名曰“带徒弟”,可笑的是小楼自己才不过十八岁。这两月时间装装老成,看着还挺似模似样的。
小齐也很争气,公子练字,书房里静的落针可闻,小楼都站的有些僵直了,小齐竟然也能一动不动随侍左右。老管事对这新来的小东西很不满意,年纪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还要一步步教习,实在麻烦的很,但是既然公子允了,老管事只能听之任之,反正小楼大包大揽,甚至睡觉都带着这小破孩子,也就真一眼闭一眼,权当养了个家生子。
赵诩领回一个莫名奇妙的小孤儿,这事儿自然瞒不过今上。
金丝楠木案上叠着厚厚的熟宣纸,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了太子诩从入国至今的所有行事,大到拜帖会友,小到晚上出恭,甚至还有宿卫营请走了几个探子,打跑了多少批不速之客,名目众多细细列于之上,不过才两月的时间,已经叠成了二指厚一沓。
明黄的金龙袖子放下最后一张宣,上不但有小齐的生平,还有近一个月对杀手调查的进展。
“应天府查主谋查了这么长时间,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魏老,您有何高见?”
魏老魏德隆,就是耀毕大战时被困山城的魏老将军,乃大耀三朝老臣,就是耀皇帝也要对他礼让三分,是个举重若轻的人物。然而大耀战毕国时,魏老将军一意孤行,不待援军私自占领山城,导致耀国三万将士被困席青城数月,险些全军覆没,也是魏老将军这一身赫赫战功里最大的污点。魏德隆怎能不恨?一身戎马战功彪炳,临告老了阴沟里翻船,因此那一股怨气,全部针对着毕国,也多多少少迁到了毕太子诩身上。要说想杀太子诩的人,魏老首当其冲。
耀皇帝华伏鈭有此一问,魏老狐狸如何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然而他只淡淡的回到:“应天府唐大人是个能人,晃儿曾举荐他断过青州贪墨案子,是个有不畏强权秉公不阿的人,请皇上宽限时日,自然水落石出。”
耀皇帝点点头,又叹道:“不过才两月,质宫这外围如同惹了马蜂窝,宵小之辈日日妄图刺杀质子。实在是棘手的很。”
边上温王华伏荥听了,也是一叹道:“我大耀激战数月,弃毕八座城池,换来这一个质子,决不能有任何闪失,魏老将军手下多骁勇之士,不若点几个送去宿卫营,加强质宫防守如何?”
魏老还未张口,耀皇帝就抢道:“甚好!魏老手下皆是俊才,若有魏老相助,朕便可放心了。”
魏老口中那“不”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心道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给本将军灌迷魂汤,不就怕我杀质子么,真是演的一出好双簧,面上不显,依旧淡然道:“即如此,老臣这就调派兵马。”
魏老将军虽然衷心不二,但到底年老,刚愎自用又固执己见,虽然想杀质子的未必就他一个,但少一个敌人,那赵诩就多一条生路。因此温王华伏荥才出此下策想将计就计,魏老将军再怨恨毕国,终究不会监守自盗贸然行刺。
“魏老出马,朕就放心了。”耀皇帝也是狐狸惯了,既然打了一下,甜枣也是要伺候着,便转移话题道:“听说魏老小孙女已然及笄?”
说到爱孙,魏老脸色稍稍放缓,点头道:“回陛下,老臣的孙女依依比之班昭仪小一岁。”
“哦?这倒是朕疏忽了,朕想着天覆星宫圣女位一直空着,不若让魏老的孙女去拜会镜法师太,教化个一年,兴许是个好苗子。”
魏老听到圣女之名,面色终于显出了十分的惶恐,忙忙的掀起袍角拜倒道:“谢皇上垂青!老臣惶恐。”
耀国虽然尚武从文,但宗教信仰也比较专一,耀国国教天覆星宫,内中弟子清一水的女性,每几年都要选个圣女,圣女虽然无有实权,但是普天之下仅此一个,又传圣女点化后有招风唤雨之能,在地方上简直供若神灵,魏老将军若能得圣女相助,那满朝文武,将再不用放入眼中。甚至于如果圣女钦点魏老作为下任皇帝,那也是不无可能的。
华伏鈭和华伏荥对这老东西见权眼开的样子都放入眼里,心中自有一般计较,相视一笑,面上只是不显。
“魏老言重了,快请坐。”华伏鈭虚扶一把,转手拿起宣纸继续看,随口到“这质子赵诩倒是个良善的,前儿在南大街捡了个小娃娃。据说在旦吉城时候还买了5个孩子,虽然奴契牒文都全,保不齐鱼目混珠,宿卫营就不管管吗?”
一旁一直站着做摆设的宿卫营长吴亮急忙“噗通”一声拜倒,语带颤音:“微臣不敢,微臣已经彻查过了,都是身家清白的孩子,质子亲信名唤小楼小榭的小厮和丫鬟,还是三年前文字案主谋李必澄遗孤。有画押和狱监为证,错不了。”
华伏鈭道,“朕不是怀疑,只是兹事体大,朕不希望有任何闪失。吴爱卿快起来。”
吴亮是个顶傻呼呼的老实人,皇帝召见他已经让他紧张的左右手不知道放哪儿,虽然空有一身骁勇武力,但是做起事情倒是一丝不苟。这傻大个说的话,耀皇帝信其句句数实。不过是随口一句敲敲边罢了,做的好不好,皇帝会自己看。
等魏老将军和吴亮相继告辞而去,已是日斜向西,温王也准备出宫了,却听座上皇帝道:“老三,毕皇帝赵決撤了毕太子亲随下人,你道是为何?”
“拔除羽翼,杀之,好另起炉灶罢。”温王喝了茶,随口道。
“既要杀,为何还要送?”
“杀不能明杀,明杀即刻与我大耀反目。“顿了一下,冷笑道:”他可心疼着那八座城池呢。”
“哼!当我大耀是假的么?”
“皇上英明。”温王转而笑道,“毕国送质后内乱不断,这赵诩如此善策,倒让本王刮目相看。”
“再五日小子就要入殿觐见,朕倒是十分的期待。”
温王颔首道:“微臣也是好奇。”
☆、家宴
正月初八。虽然是晚宴,老管晌午刚过就开始张罗,衣服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只是这腰侧的挂饰,头上的穿戴,大的小的他都要叨叨一番。既不能显得琳琅满目又要凸显毕世子的气度雍容。且不说那件蓝底绣花的袍子金线闪烁的骚包样子,就那一头冠玉也是让试戴的赵诩满头汗,丝毫不被屋外寒冷的空气所染。
小楼刚从外头进来,咋一见赵诩的头冠,先是惊讶的“唉哟!”一声,然后接着对忙前忙后的老管事道:“管事,您这是哪儿买的戏服啊瞧这凤冠霞帔整的。公子是要出嫁了么?”
赵诩笑。
“出去出去,碍手碍脚。”老管事不耐烦道。
“小楼,不得无礼。管事心系大毕,入宫觐见是大事,必然要大操大办的。”
“哎,这要是去觐见耀皇,能憋出一盆汗来,啧啧,瞧这白狐毛。”小楼拿起狐毛,往脖子上一围,瞧着确实是既好看的,但是配上那一身湖蓝银线刺绣的儒士袍子,也是相当的……骚气。
“住手!”老管事瞧他毛手毛脚的,赶紧抢下狐毛。“出去站着,公子试衣,下人不得入内!”
小楼对管事一呲牙,不动,仗着公子宠,小楼是越来越不怕这管事了。
“小楼,出去守着吧。”
小楼没懂公子的心思,只道公子这是被老管事洗脑了,还要争辩。却见公子收敛笑脸,只得听话的出去了。
管事非常满意世子如此配合他穿戴衣服,所以不出一个时辰,礼服就已经试穿好了,赵诩谢过管事,说这衣服到底穿着不舒服,就先脱了下来。
管事心满意足,合计着一定要陪世子入宫云云。然后自去了,反正入宫尚早,左右无事,先去迷瞪一会儿无妨。
然而程管事晌午好眠,待醒过来,哪里还有世子的踪影?
一问随从,说是申时就走了,宫里接去了。顿时悔的他一拍大腿,捶胸顿足。又好一顿打骂下人。
赵诩肯定是不会穿老管事的那件“礼服”。只一件寻常的银线月白袍子,腰上挂着一管玉笛。一件寻常的素色大敞,脖子上的狐狸毛倒是留下了,头发都梳起来扎了个髻,戴了时下毕国兴起的绾发莲瓣玉冠,瞧着整个人精神不少——就是不挡寒。
步出质宫大门,远远就能听到那库明街乞丐在唱曲儿,赵诩坐上软轿,正路过那乞丐,便静心去听,也只破碎的几句话:“……心还不甘,下毒手焚冷宫残忍……”依旧听不出是哪出戏词,只得作罢。
宫门森森,月色姣姣。
宴会设在颐康殿偏殿,地方不大,远远的听到有杯盘交替的声音。
赵诩皱眉问道:“已经开席了?”
随从的瞧着是宫里小太监打扮,细着嗓子回道:“回世子,家宴申时就开始了。”
“申时?”赵诩暗骂一声,这种“唉哟你迟到了就罚你就欺负你的”幼稚手段,真是相当的玩不腻。想了想又问:“家宴?不是大宴群臣么?”
“世子快进去吧。”小太监似乎挺不耐烦,根本不回答他。
外门的太监拖长了音调唱了一声“毕国世子赵诩觐见!”里头立即静了不少。
世子无奈,心道:好吧,左右总是要进的,家宴更好,地方小,好施展。
贤王正嘬了口清茶,心不在焉的吃着王妃伺候的酒菜,大厅里熙熙攘攘,他自成一体,觥筹交错也好,兴趣缺缺也罢,反正今日正主不是他,乐得自在清闲,甫听外头唱了名号,知是毕质子终于到了,顺着众人的目光,抬眼闲闲的望过去。
无官服,简束发。身姿如竹,步伐轻缓。
几乎是一瞬间,当年的影子跳脱而出,那人笑着对他说:“纪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珍重。”
赵诩进入殿中,这偏殿真的很小,一眼就能看清上座皇后的步摇,随着动作轻颤,熠熠生辉。左右的应该便是温王贤王,面对面不过四丈许,温王下手的该是那十来岁的未封地的小王爷华伏堑了,之后还有些穿官服的,是些丞相太傅少师之类的人物,反正林林总总的宾客不过十余数。倒是兵甲护卫随从丫鬟乌泱泱一大片,在这偏殿里来来去去递菜倒酒很是热闹。
皇帝长的倒是有些威武的,八字胡一丝不苟,显见是被专心的打理过,看着有些文人不羁的书香气,赵诩走到庭中央,作辑:“在下赵诩,参见耀国主。”寥寥两句,也不拜倒,直勾勾瞪着两眼珠子,瞧着上座的皇帝和皇后。
皇后哪里见过这么无礼的,当即杏眼圆瞪,怒叱道:“何来宵小,来人啊!拖出去!”
皇帝慢吞吞的拦下了,道:“慢着,这便是毕国主钦点的废太子么?”
“正是在下。”赵诩听他一个‘废’字听的嘴角一抽。
背后不知哪一位,用一副沙沙的嗓子嗤道:“真是蛮夷之邦!毫无廉耻!”
华伏鈭并未喝止沙嗓门,目露鄙夷盯着赵诩道:“毕国以德治邦,不拜不叩,不礼不让,皆是美德么?”
赵诩又盯着华伏鈭瞧了瞧,也用了皇帝那般缓慢的语速道:“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从。”
沙嗓子咯咯咯笑道:“哪儿来的无耻之徒,真真是丢人现眼之极!你毕国见了君王,也不拜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种场合,就算是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被众人的唾沫淹死,更何况欲加之罪?赵诩顿了一下,说道:“大耀讲究天地人神君臣纲常,上叩九天下跪父母,吾毕上远在西北千里,拜上一拜倒也无妨。”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西北角一个跪叩大礼。
“你……”沙嗓子又想挑刺,赵诩边爬起来边抢过他话头,朗声道:“毕国以德养德,这般大殿喧哗,是要拖出去掌嘴的。”
皇帝听他倒打一耙,忍不住大笑道:“伶牙俐齿,孙太傅这是喝多了,世子海涵。西贡美酒和兰陵葡萄都是新鲜的,世子不妨多尝尝,来人,赐座!”
第一波打压结束,饶是赵诩穿的不多,背后也是有些汗意,此时做到孙太傅边上,见这太傅哼哼一声别过了头,赵诩也懒得搭理,自顾自吃东西了。
华伏鈭见他坐了,又道:“毕礼朕不甚了解,今日倒是长了见识,不过朕设宴过半,世子才姗姗来迟,是何道理?”
赵诩心说真是明知故问,也不多言,端起酒碗自斟一碗,双手举起道:“在下来迟,自罚一杯,望耀皇赎罪。”说罢咕咕两口把西贡的美酒当白开水喝了下去。
耀皇不想他如此干脆,西贡美酒虽甜,酒劲极凶猛,这赵诩不知是何酒量,喝完竟然还能翻腕示意,华伏鈭也知道见好就收,也就不打算刁难了。
右侧温王华伏荥称赞道:“世子好酒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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