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熬过来了。”楚长歌淡淡地说。
“是啊,熬过来了。”墨白勾了勾唇角,酒杯在修长的指间晃动,“我学会了读书,上山林去实践,自己摸索着医道,才慢慢从绝望中脱身。”
“这屋子是令尊留下的罢,想来他也是在指引你走上行医之道。”
墨白托着下巴,眯着眼看着手中那时而一个时而分散成两个的酒杯,也没留意楚长歌为何会知道,顺着话道:“这屋子是老爹生前闭关钻研医术的地方,留下很多书籍和手札,让我受益匪浅。那桂花酒是他悄悄埋下的,若不是我看了他的日记,也不知……他亲自为我准备了这么好的生辰礼物。”
楚长歌转头瞥了一眼书架上的某处,复低头饮了一杯,沉默思量,良久,说了一句话。
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抬头看过去,墨白却已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夜色苍茫,更深露重。
高大的男人换上红白战袍和盔甲,离开了木屋,迅速没入树林之中。
而屋内披上薄毯的少年依旧趴在桌上,在醉人的桂花香中沉睡,毫无知觉。
☆、洛宁重逢【一更】
【三】
洛宁城一向以商业之都闻名于世,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大多聚集此处,乃大南国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之一。
此亦不过辰时,熙熙攘攘的市集便人头济济,热闹非凡,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以及互不相让的砍价声,烈日下长街各色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好一派繁荣富足的景象。
然而,在珠玑罗绮、不胜奢华的商铺之间,一家不太起眼的药铺前却围了一圈人,正八卦地对着中间郎中模样的公子和一对父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身形粗壮的屠夫赵飞一手堪堪搀扶着看起来十分虚弱的老父,一手将一包白布包裹的药渣狠狠扔在郎中跟前,那黑漆漆的渣滓顿时散了一地,溅了郎中白袍星点的药渍。
“庸医!信誓旦旦定能治好,如今我爹病成这副模样,你如何解释?”
赵飞语气凶恶,郎中却无动于衷,弯腰拾起些许药渣察看,平静道:“当日我便一再强调,此药只可按我的方子一日煎熬两次。而看这已有些脱色的骨草,想必是兄台非要贪图小便宜,煎熬了四五遍才换药。此草有微量毒性,初用无毒,熬煮三次以上便会释放毒素……”
“好你个庸医啊!”赵飞一掌拍飞他的手中物,满脸的络腮胡不住地抖动,指着他鼻子望向围观的众人,“都听见了?这臭小子给我爹的药放毒草!当老子没读过书就欺负老子,简直害人不浅!”
郎中抬头,不厌其烦地重申:“那日我再三叮嘱……唔!”
话音未落,他却遭赵飞突如其来的一脚揣倒在地上,捂着腹部说不出话,痛得直想吐酸水。
他只是药铺的临时郎中,与掌柜有几分交情,然赵飞在城中是个横行霸道的主儿,掌柜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愿与他起冲突。
围观民众皆后退一步,有同情郎中的,有打抱不平的,也有怀疑他的,却无一人上前插手。
“废话少说!”赵飞上前一步,抓着他爹凑过去,又在他瘦弱的背上补了一脚,粗声粗气道,“没按约定医好我爹,给老子赔钱来!”
“唔……”郎中伏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好半天才撑起半身,费力地挤出一句话,“错不在我,为何要赔。”
“好啊,不赔我就把你这骗子送到官府去!”赵飞见未能得逞,俯身扯住郎中的前襟,用力摇晃,直让人眼冒金星。
“我……咳咳……我偏不赔……”郎中半眯着眼盯着他,神情倔强,咬紧牙关说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走,老子送你一程!”
“慢。”
正当赵飞提着郎中的衣领欲将其拖至官府,人群让出了一条道,一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的锦袍男子负手走入。
英挺的剑眉斜飞,幽黑双眸藏着锐色,削薄的唇正轻抿着,刀刻般的面容英气逼人……正是数月未见的,楚长歌。
“这位兄台,方才这位郎中不是已解释清楚了罢,何必要咄咄逼人?”
“什么逼人,明明是他居心叵测,给老父下毒,如今老父这般模样,我要他赔钱无可厚非!你又是什么人,与你何干?”
楚长歌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的衣着,以及腰间所戴玉佩,再略观老人的苍白脸色和额上的汗珠,目光一凛,直视着那赵飞的眼神淡淡的,却难掩锐利:“看兄台一身上好衣料和价格不菲的百鸟玉佩,定非贫穷人家,并不缺这区区银两看病。若兄台当真是为令尊着想,此刻便不应纠缠,速速往医馆请大夫医治,以免耽误病情。”
赵飞一时无言以对,周围的民众亦有不少人表示赞同,纷纷劝赵飞先行前往医馆,救老父的性命为重。
“哼!”赵飞见形势不对,再争辩下去非但捞不着偿金,还可能落个不孝的名头,只得不解恨地甩开郎中,有些粗鲁地搀着不断咳嗽的老父,气冲冲地离开了人群。
待人们散开后,楚长歌方快步上前半跪着扶起乏力不支的郎中:“墨白?伤得重不重,还能走罢?”
墨白闻言睁眼,映入眼帘的容颜有几分熟悉。
楚长歌?
他怎么在这里……
由于墨白所居之处较远,楚长歌直接把他扶到自己落脚的客栈,又吩咐小二去请大夫,被墨白制止了。
“长歌,你忘了我就是大夫吗,不用麻烦,我清楚自己身体,擦些伤药就没事了。”墨白盘腿坐在木塌上,又挠挠头,道,“就是……我此行未带药草,银两亦所剩无几,你……你能借我点去买吗?”
楚长歌自然点头答应,取来纸笔,让他把方子写下,便唤来小二去购置。
用午膳时,久别重逢的两人自是相谈甚欢。
当日楚长歌追上大部队后,即刻便前往边关,与侵扰边民的倭寇激战。经过三个月连续不断的围攻和剿灭,终把残余势力消灭干净,以强硬手段使不安分的突厥人退回他们的领地,并留下部分士兵加固边防,其余由将军楚长歌带领班师回朝,以及送还在战争中失去性命的将士至他们的家眷处。
而楚长歌会出现在洛宁城,亦是为了送他的得力副将之一,回家。
“原本这事儿在军中有专门负责的人,但他毕竟跟了我多年,自从军起便一直跟着……我无论如何也得亲自送送他,才能安心。”楚长歌不无遗憾,轻叹一声,“刀枪无眼,沙场无情,只望死得其所,终不悔马革裹尸还。”
“如此凶险,当初是为何从军?”墨白不解。
“为何从军……我楚家世世代代皆为将士,我身为长子,自当肩负重责,接替家族的使命,效忠大南国,为天下百姓守得一方安稳平和。”楚长歌微微勾唇,却扯出几分苦涩,“尽管这并非我的初愿,可能……仅仅是出于责任,我却必须一直走下去。”
“志不在此尚且坐到将军之位,要是本就志在从军,那该是怎样一副光景啊。”墨白一路走来打听过楚长歌其人,百姓无不敬佩赞赏这位战功赫赫的镇边大将军。
“墨白谬赞了。倒是……你又如何来了这洛宁城?”楚长歌手执茶杯,低头细饮,随意问道。
“我每隔一段时间会下山到附近城镇行医谋生,洛宁城只是其中之一,不曾料到此行还能与你重逢,咱俩亦是缘分颇深啊,哈哈。”
恰逢此时,小二把药买回来了,内服的药剂也已煎成漆黑的药汁,用托盘端入房内。
“客官没什么吩咐,小的便退下了……”
“等等!”
墨白突然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二,瞥了一眼散发出浓郁苦味的药汁,颇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你们这儿……有蜜饯之类的甜食吗?给我送点儿来。”
待小二走后,墨白转过身,方才看见楚长歌脸上忍俊不禁的神情,顿时懊恼道:“哎,你就笑话我罢,身为大夫,说来也是丢脸,竟然怕苦,若非忘了在方子写上‘冰糖’,也不至于……长歌,真有这么好笑?”
楚长歌开怀大笑,倒显出几分大将的豪迈:“我只是在想,你作为大夫尚如此惧苦,若是遇上同样的病者,尤其是孩童,该当如何开口劝其喝药?莫不是拿着蜜饯,告诉他‘在下也是怕苦之人,但蜜饯在手,无惧苦口’?”
“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后来觉得如此做法太……太像庸医,便换着法子在药方里加入可调甜味的药草,所以有一阵我在义阳城开诊,来治病的孩子都称呼我为‘甜大夫’,因为我开的药喝起来不苦,还带点儿甜。”
墨白提起这段经历,眼底尽是得意之色,丝毫不记得小二走前的怔愣的表情以及被笑话怕苦时有多么窘迫。
“妙计,妙计。”楚长歌从门外接过那小盘蜜饯,摆在药碗边上,敲敲桌沿,似笑非笑道:“甜大夫,该喝药了。”
墨白眨眨眼,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含着,深吸一口气端起药碗,心里却默默道:哼哼,楚长歌,让你笑话我,可别让我逮着你生了病,否则我一定给你煮最苦最难喝的药!
好不容易喝了药,墨白觉得他的舌头都麻了,蜜饯根本无甚用处啊……
还有些外敷药粉,墨白用水调成膏状,便自顾自坐在木榻上解开衣带,自行上药,楚长歌倒是一直负手立于窗前,附观商业街上川流不息、繁荣依旧的景象。
腹部的淤青紫黑紫黑的,看着怪骇人的,墨白嫌衣袍碍手,干脆赤着上身往上涂抹。
“嘶……这下手忒狠了……哎呀……”饶是再能忍,也止不住几声压抑的呻吟,楚长歌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触及那一片白皙肌肤上异常触目惊心的伤处,亦瞳孔一缩,皱着眉走到墨白跟前,俯身察看,认真的神情令墨白有些不自在。
“没事的,并未伤及筋骨,只是我本就体质有异,一旦有淤血积聚便特别明显……啊!”
墨白正说着话,那人却不知何时将手伸至他背后使力一按,一阵尖锐的闷痛令他呼吸一窒,痛呼出声。
“你莫不是忘了这后头也有伤罢?”楚长歌见他一脸痛并疑惑着的表情,双手环胸,淡声问道。
“额……对了,那屠夫还踹了我背一脚……哎呀真……真……真没良心!”墨白攥着拳头,当真是极想找句市井之人说的粗话,来表达此刻郁闷至极的心情,然而道行不够,憋出这么一句没营养的话,已是极限。
“上好药便趴着罢。”楚长歌把他随手搭在榻上的白袍挂在一旁,旋身坐于塌边,长臂拿过他手中的药臼,见他还不动作,“没听见?”
“你帮我上药吗?”墨白迟疑地转过来趴在榻上,侧头看他。
“不然你自己够得着?”楚长歌垂眸,手法娴熟地往手掌心晕磨药膏,双掌推上墨白淤青的背。
“啊——轻点!轻点!”
真不愧是练家子的人,那手掌,那力道,真令他有种被拆散架又重新组装起来的痛快感。
“轻便无法推散淤血,忍着罢。”
墨白只好咬紧牙关,死命忍住,憋得冷汗直流。
约莫小半个时辰,墨白只觉浑身舒畅了许多,背上源源不断的热流令他难熬的疼痛消减至酸软,渐渐也有了聊闲话的兴致。
“其实我挺喜欢洛宁这般热闹的地方。”墨白下巴枕着小臂,望向窗外,低声开口。
“不是习惯了山林里的生活?”楚长歌手下未停,目光落在少年充满向往的脸上。
“山林是适合钻研医术,但我想,我骨子里还是个害怕孤独的人。只是孤独久了,骗自己是习惯罢了。哎,怎么说起这话……”
“你想过离开吗?”楚长歌打断他。
“什么?”墨白转头看他,却只见他垂眸淡然的模样,又趴回去,呐呐道:“想过的,可是……离开我又能去哪儿?无亲无故的,也不大会跟人打交道,贸贸然到外面去,也未见得好。”
“跟我走,如何?”
☆、野外遇险【二更】
【四】
“呕……”
墨白一手撑着树干,弓着腰,清秀的五官都皱在一起,难受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似的。
哎,他十几年来从未坐过长途的马车,不是没料到会颠簸,只是没料到会颠簸得这么厉害……一路上整个人就没坐在同一个位置上过,颠来倒去,车子又拉得飞快,从上车抛到下车,就没有一刻消停过……呕……
一只水囊递了过来,阴影随之笼罩在他上方,烈日下难得寻了几分阴凉,醇厚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还好?”
墨白喘着气,一手捂着似乎还在翻江倒海的腹部,拂开面前的水囊,虚着声音道:“你看我像还好么?”
原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苍白了几分,眼皮耷拉着,软弱无力地倚靠着树身,确是……不怎么好。
楚长歌显然也未料到会有这般情况,否则绝不会为了节省时间而选择更为难行的小道。
他上前一步,蹙起眉头,冷硬的面容浮现一丝担忧:“你不是大夫?我以为……”
“谁规定大夫就不能晕车吗……呕……”他转身又是一阵吐,好一阵子才说了句完整的话,“长歌,你……你能不能帮我找来生姜或者橘子?”
“好,你且在此休息。”楚长歌知他有法子,不作怀疑,飞身往附近的农户找去。
墨白抬头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回想起昨日的情景,仍有不真切之感。
“跟我走,如何?”
他惊诧地一下坐起身来,问出那话的男人却若无其事地顺手为他披上衣袍,浑然不觉自己作出了多大的承诺。
“我……我除了医术什么都不会,也没见过世面,可能只是个累赘……你也愿意带我走?”
“无妨,你不会的,我可以教你。”楚长歌伸手轻掠过墨白垂落胸前的青丝,挑起数缕,声线仍旧淡若清水,“这发……也该束起了。”
“为什么……要带我走?”墨白仍不敢相信,直视他深邃的眼眸,企图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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