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有将军在,咱们大南国才能国泰民安呐!”
街道上的百姓自动退到两旁,叽叽喳喳议论不休,所闻皆是对将军赞不绝口。长发高束、一身红白战袍的楚长歌却毫不在意,神情依旧淡漠,策马直奔皇城,三名副将紧随其后,留大部队于后原速行走。
墨白感觉到马车拐了个弯儿,拨开门帘问那正赶车的小卒:“这是往哪儿去?楚将军呢?”
小卒手下马鞭未停,微微侧脸,语气恭敬道:“回公子,将军和几位副将进皇宫面圣了,命小人先带您回将军府。”
“这样啊……”墨白听他这么说便放心了,坐回马车内,倚着窗边继续看外头的景色。
待到耳边的喧嚷渐渐远去,马车驶入较为安静的民宅区,七拐八弯地绕得直打转儿,最后在一座高大恢宏的府邸前停下,上方巨大的金字牌匾赫然印着“楚府”二字。
墨白一出马车,一旁便递来一只爬满皱纹的手,苍老而略微沙哑的声音随之传来:“墨公子,老奴扶您下车罢。”
他一愣,正要往下跳的身子一顿,抬眸看向说话之人。
来者年近花甲,头发半白,气色却相当不错,是健朗之人,此时正微微弓腰,毕恭毕敬地朝他伸着手。
但他没有搭上去,仍是自己下了车。
老人亦不见恼,自然地收回手,抬首微微笑着:“墨公子,老奴是府里的管家,将军有要事在身,特吩咐代为接待,请随老奴来。”语毕便转身往里走。
墨白听话地跟着走,经过大门时,两旁的守卫一齐握住佩剑,抱拳行礼,他被吓了一跳,顿住脚步,学着他们抱拳以示回礼,才匆匆跟上管家的脚步。
穿过亭台楼阁,穿过雕花长廊,管家一处处带他参观,耐心细致地介绍了各处的用途,又间杂着讲了府里的规矩,他均默默熟记在心。
走进楚府才发现,楚长歌虽为武将,生活上却尤为讲究雅趣。
且不论一路走来所见画室、琴房、藏书阁等等,位于府中最深处的静园,当真是清丽静美之地。
甫一踏入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初秋的荷莲已近凋零,却在生命之末,红透了半边碧水。一方孤亭独立于湖中,与岸仅一条窄桥相连。
“那是将军的卧房,平日将军会在此处歇息。”管家指了指立于清湖之北最高的屋宇,又指了指清湖之东的三两座,“那些便是客房,都收拾过了,您可挑一间合心意的住下。”
“好。”墨白远远看了看,点头答应,又看向西面的别致楼阁,“那间是……”
“那是琉玉阁,亦是小姐的闺房。”
“小姐……便是长歌的妹妹罢?”墨白接话道。
“正是。”管家见他知晓这位,心里有些惊讶,面上却未露半分,靠近墨白掩嘴道,“墨公子,老奴提醒一句,平日无事,切勿靠近。”
“我知晓。”男女授受不亲,男子是断不可随意进闺中女子的房间,这点儿常识他还是有的。
管家的眼神有些复杂,未待他捕捉到什么,便又开口:“将军好节俭朴素,府中下人不多,恐怕不便专门分派贴身小厮服侍公子,请见谅。”
墨白闻言松了一口气:“没事没事,我也……不大习惯被人服侍,自己来就好。”
管家想起方才在大门外的一幕,明了地笑笑:“那老奴下去忙了,有事尽管吩咐老奴。”
“有劳你了。”
夕阳西下,金黄的斜晖淡淡洒入空无一人的亭内。墨白走在湖边,转头望去,不知怎的,仿佛能看见,有多少个黄昏,楚长歌独自一人,负手直立于那湖中孤亭,遥望天边渐退的日光,面容肃穆,静静忆起沙场的铁血,以及那些先一步离去的人。
几分孤傲。几分寂寥。
然而这般静谧美好的画面却被一声娇喝打破了。
“哪里来的登徒子,看招!”
墨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背后突然掌风来袭,他站得离湖边极近,毫无防备,手臂垂死挣扎地挥舞几圈,似乎胡乱抓住了什么,然而并无作用……还是整个人直趴趴扑进了湖里。
“啊——”身后一声尖叫,墨白刚努力浮起来准备呼口气,一冒头又被沉沉一压,泥水直接灌满了来不及合上的口,然后……吞了下去。
那是什么味道?呵呵,请不要问他,他如今只想吐。
所幸墨白自小通水性,从那股恶心感回过神后,立刻手脚并用地往上游,只是感觉背后老有东西扯着自己不放,他挣脱不开,花了好大力气才浮上来。
正不停地喘着气时,背后却被松开了,一只白嫩的手搭上了墨白的肩。他转头一看,另一颗人头也从水里冒出来了,乌发掩面,肤色惨白,乍一看真像——
“鬼啊!!!”那颗头发出尖锐的叫声,墨白被震得眼都眯了起来。要不是他两手在水里划,绝对要把耳朵死死捂住。
嗯?这鬼怎么自己怕鬼?
作为大夫,他死尸见过不少,亦并不大相信鬼神之说,故而还算冷静,伸手拨开披在脸上的湿发,看着“女鬼”说:“我,是,人。”又指指自己被她死死抓住的肩膀,“松开,痛。”
“不松,你先带我上岸。”“女鬼”看清他的模样后,凑过来另一只手也搭上他的肩,一副等他游的样子。
墨白实在不想说话,因为一开口就有股奇妙的味道直呛鼻子,也不理这个推自己下水还要自己救的无赖“女鬼”,深吸一口气,往岸边游过去。
“小姐!小姐你怎么落水了!”
墨白正要爬上岸,听到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边跑边喊,手一滑,又回到水中。
小姐?这“女鬼”就是楚长歌的妹妹?
墨白褪去一身湿衣,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脑子仍是一团浆糊,想不清楚。
一见面……不,连面都没见着就把他打进水里,被他无意拉入水后因为不会凫水而厚着脸皮要他救,最后还踩着他上岸的粗鲁无礼之人……竟然是楚长歌的妹妹?
他还记得楚长歌初次提及妹妹是因一条她亲手绣的手帕,当时他便以为,那必定是位知书达理、心灵手巧的文静姑娘。如今看来,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尚且不知,“文静”二字是半点儿不沾边了。
方才管家提到小姐的眼神那般奇怪,怕也是指这个罢,他还傻傻地会错了意。
想到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墨白长叹了一口气,将脸深深埋入了水中。
而另一厢……
“灵儿。”外面传来楚长歌的声音。
“额……等一下,我还在沐浴……”
躲在屏风后原地绕圈的少女,底气不足地扯着谎,谁料一抬头,便见自家哥哥沉着脸站在面前,她刚使唤出去把风的贴身丫鬟翠花正站在旁边,低头不敢看她。
被当场拆穿的楚书灵扯扯身上刚换上的衣裙,干笑两声:“哥哥,你回来啦。”
“再不回来,怕是这楚府都要被你拆了罢。”楚长歌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才没有!”楚书灵下意识欲反驳,但感觉到哥哥缓缓眯眼的怀疑神情,便蔫了下来,“好罢,我知道李叔都与你说了……”
楚长歌踱至圆桌旁坐下,楚书灵心知自己犯错,立刻讨好地跟过去给他倒茶。
“旁的不论,”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今日下午的事,你且说说。”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楼上看一个陌生人停在我的房前那般久,不知所图,才……”
“你不知他是何人?前两日我不是派人送过画像回来,通报此乃我府之贵客?”楚长歌深知她喜多管闲事的性子,这等事情不可能未曾听闻。
“他当时背对着我,我不是没看清他的模样么……”
“还狡辩?”楚长歌皱眉喝道,上好的瓷杯被重重放在桌上,“与你说过多少回,切勿随意偷袭他人。你爱习武,我不阻拦,想找人切磋,与我说便是,为何做出这种为人不齿之举?若恰巧遇上高手,回你一掌,你这三脚猫功夫,又有几成把握躲过?”
楚长歌一向沉稳平静,少有辞严色厉之时,此番却带着几分薄怒,语气冷硬严厉,直叫楚书灵一声不敢吭。
连日赶路,今日一到京城便马不停蹄前去面圣,交待完正事,又被皇上留下品茶对弈,回到府中已然有些疲惫,管家李叔与他说了说数月来府里的事儿,亦称墨白已安置好,他便放了心,准备来看看久未相见的妹妹,便回房歇息。
怎料前脚还未迈入静园,便望见妹妹裹着厚重袍子,被侍女扶上楼,后面跟着几名下人抬热水,而浑身湿透直打颤的少年,则独自缩着肩往客房跑去,身后一个人没有,他心里莫名地怒意渐生。
要不是在旁的李叔也瞧见了,骂了声“这些不长眼的”,连忙吩咐人送热水和换洗衣物,他亦不知那股怒气能否轻易便压下去。
为何而怒?
是因为妹妹屡教不改,此次更胡闹得落了水?抑或是因那个全然信任依靠他的少年,跟他来到这里,却不被待见,备受冷落?
他亦……难以说清。或许,两者兼有罢。
楚长歌揉揉眉心,平复了心绪,示意楚书灵坐下,缓声道:“灵儿,你已十三,再有两年便及笄了。哥哥真担心你再这般胡来,将来无人肯娶你。”
“也好啊。”楚书灵见他有几分松动,挪过去抱着他胳膊撒娇,“那我便一直和哥哥在一起。”
“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好好好,都听哥哥的,行了么?”楚书灵眨眨眼,笑着软声道。
“此为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楚长歌叹了口气,终是心软,拍拍她便站起身来,“早点歇息罢。”
“好,哥哥也是。”她在门边挥挥手,一直看着楚长歌沿湖回房,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湖东,那仍燃着灯的客房。
☆、受寒送药【一更】
【八】
明月高挂,虫鸣微响,湖光涟漪层层,如此良夜,墨白却无甚心思。
“啊嚏!啊嚏!哎呀……”
墨白用力擤了擤鼻涕,擦得鼻子发红,整个人头重脚轻的,好不难受。眼皮困得直打架,可一躺在床上,鼻子便堵得无法呼吸,朝左侧卧左边塞,朝右侧卧右边塞,朝上仰躺两边塞……简直要崩溃了……
正当墨白在木榻上翻来覆去不得消停时,紧闭的房门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墨白,睡了?”是楚长歌的声音。
墨白条件反射地翻身坐起,三步并两步过去拉开门闩,对他深夜造访有些惊喜,笑得眼眸半眯:“长歌,你来了。”
门外的楚长歌眉目英挺,长发微湿披在身后,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墨,薄唇微微勾起,在夜色中似有几分慵懒。月色为他镀上一层光边,玄色披风上暗红的鸟兽纹样栩栩如生,衬得他愈发英俊逼人。
“嗯,来看看你住得……”他顿了顿,以拳掩口,颇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复杂的视线从墨白身上移开几寸,不再言语。
墨白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只见素净衣衫因方才的翻滚早已凌乱不堪,衣襟更是大开,露出一片白皙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细腻无瑕。
“噢!”墨白连忙转过身手忙脚乱地整理一通,重新系好腰带,才慢慢转回来,耳根微微泛着红,支支吾吾解释道,“那个,长歌,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在……”那二字却无论如何不能启齿。
夜风颇凉,楚长歌见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安抚地笑笑:“不请我进去坐坐?”说罢自行走入屋内。
墨白也不知他是否相信,跟在后头欲继续解释:“我真的……啊嚏!”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响亮的喷嚏狠狠打断,腰都弯下去几分。待抬起头,却见楚长歌已闪身至跟前,解了披风披在他身上,皱眉沉声道:“受寒了?”
“啊……小事罢了……啊嚏!”墨白一吸鼻子,浑浊的咕噜声瞒也瞒不过人,说话亦带上了厚重的鼻音,“可能真的受寒了……”
楚长歌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倒没有发烫,安心了些,明知故问:“怎么受寒的?”
“啊?”墨白见他神色如常,以为他并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情,便想自己是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毕竟是他的妹妹,有什么不可原谅,又何必给他添麻烦。况且自己不过是小感小冒,并无真正受到伤害,堂堂男子汉,不必和个小姑娘计较太多,扯着笑道:“近来正值季节交替,可能衣服未及时添置,着了凉罢。没事的,过两日便好了。”
楚长歌却轻易看穿他心中所想,轻叹一声,沉静的眼眸中浮现丝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温声道:“墨白,我带你来这儿,并不愿你忍气吞声受委屈。你有何不快,尽可说与我听,我自会还你公道。”
墨白心里一暖,冰凉的心河似有暖流缓缓淌过。他隐约感觉楚长歌该是知晓了,却只是摇摇头:“别担心了,真的没事,我好着呢。”他拍拍胸脯,“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
“嗯,还是害怕喝药的大夫。”楚长歌轻笑,又似被自己提醒了,问道:“可曾煎药喝过……”
“哈啊……”墨白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往床榻走去,“好困啊,我想歇息了,长歌你也快回房罢。哎呀,怎么突然这么困了呢?”
楚长歌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心虚,如此显而易见的逃避,想必是没有了。然而这般晚了,要买药材也不晓得哪家店会未打烊,见那人在床上躺得笔直,一动不动,拉着被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心里指不定正害怕着他立刻变出一碗药来,不禁失笑道:“好,你歇息罢,我走了。”
木门轻轻地拉上了。
晶亮的黑眸偷偷地从被子里露出来,瞄了一眼房门,确认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作为大夫,这些小病痛要治好自然不在话下。但作为怕苦的大夫,对付这些小病痛的方法,当然是……顺其自然。
反正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以往受寒了,只要不发热,如此处理亦无不妥,只是痊愈时间略长罢了,跟喝药比起来,简直是比针眼儿还小的小事。
他翻了个身,有什么掉下来,是那件玄色披风,便伸手拉过,把自己裹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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