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回原处,忽而眼前一黑,一件外袍便罩在他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
“穿上,别着凉了。”
墨白扯开它露出脸来,见楚长歌仅着一件中衣,而手中温暖厚重的袍子又带着那么令人贪恋的温度,藏在袍下的手攥紧了宽袖,犹豫着问:“那你呢?你不冷吗?”
“无妨,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楚长歌语气淡淡,并不在意,伸出长臂把那袍子一拉盖上他的头,“歇息罢。”
“……哦。”墨白有些怔愣,低低应了一声,耳边却已传来平稳均匀的呼吸声。透过洞口的那道窄缝,可望见天空中明亮得过分的一轮弯月,拂面的夜风清凉如水,他却并不觉得寒冷,裹紧了外袍,沉沉睡去。
翌日天明,墨白早早便饿醒了,却一直没有起身。
直到他闻到那诱人至极的肉香。
“哇,哪里来的肉,太香了!”墨白翻身坐起,扑到火堆旁,两眼放光地盯着那烤得滋滋冒油的肥兔腿,饿得饥肠辘辘,只差没流下口水来。
楚长歌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翻烤着,完全无视了对面虎视眈眈的眼神。
“长歌……”墨白见他无动于衷,凑过去可怜兮兮地开口。
“想吃自己来。”楚长歌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企图不劳而获的请求。
墨白摸摸空瘪的腹部,唉声叹气地捡起粗枝穿起剩下的半只野兔,耷拉着眼皮蹲在一边烤,活像一个受气包,不时把幽怨的眼神投向对面的某人……以及快熟透的兔肉。
待楚长歌终于抬头看向他,争气的肚皮立刻就响亮地唱起了歌儿,再加上他情真意切的饥渴眼神,楚长歌忍俊不禁,戏称他去当个戏子绰绰有余,但仍是无奈地把烤好的兔肉给了他,接过生的继续烤。
墨白眯着眼,啃得津津有味。以前他总嫌弃兔肉有股臊味儿,不太爱吃,如今饿急了,竟觉得这比山珍海味更美味百倍。当然,这只是个比喻,毕竟他这么一个穷大夫,还未曾吃过真正意义上的山珍海味。
吃饱喝足,天也亮透了,两人离开了山洞,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返回的路。
上了马车,沿溪边往北,不出两个时辰便到达北安城外。山峦环绕,荒草遍野,远近尽是大大小小的圆顶帐篷,印着“大南”的鲜红军旗高高飘扬,正是大部队扎营之地。
楚长歌喝停了马,跃下马车,正要出示令牌,守营的两个士兵已经认出了他,齐齐敬了一礼。
“慢。”楚长歌抬手制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两个士兵停在那儿,面面相觑,突然半跪在地,齐声道:“属下知错。”
“何错?”楚长歌冷声道。
“将军常言,衣着容貌皆可伪装,无论何人皆需出示令牌方可确认身份,属下不该未查令牌便妄下定论,当罚。”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将军回来啦”,将士们陆陆续续从营中走出,个个面露笑容,朝这边跑来。
“起来。”楚长歌负手于后,“下不为例。”
“是。”
话音刚落,众将士已然聚集过来,齐齐半跪,抱拳齐声高呼:“参见将军!”
那声量,那气势,恢弘壮大,生生把正要下马车的墨白震得腿一软,极其不雅地在所有人面前……摔了个狗啃屎。
☆、初至军营【二更】
【六】
“来来来,墨大夫,这儿有些水果甜得很,你尝尝。”
“哎哟墨大夫,这羊肉刚烤出来,保证鲜嫩多汁,快试试。”
“墨大夫,饭够吗,不够我再给你添一碗过来。”
“墨大夫……”
墨白端着饭坐在桌前,面前摆满各种各样的菜肴和水果,皮肤黝黑、长相粗犷的汉子们殷勤的笑脸挤满了他的视线,心里有些受宠若惊,压根儿无法把他们与方才他摔成那副模样后无一不露出嘲笑眼神的众将士联系在一起。
而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过是因楚长歌的一句话。
当他困窘地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袍,低着头默默挪到楚长歌身后,欲逃避众人或探究或嘲讽的眼神,楚长歌却将他拉到身旁,肃声朝众人说:“这位,便是当日救我之人。”
若墨白当时抬头看,必会欣赏到众将士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的速度,前一刻还充满不屑和嫌弃,后一刻立即变得双眼闪闪发亮,钦佩又感激不已的神情。
待楚长歌发话道“好生招待”,前排两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便立刻过来搭着墨白的肩往里带,还粗着嗓子喊“走,爷儿带你吃好吃的”。可怜他一高瘦的身板,被两条粗壮的手臂压着走,几乎直不起腰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然后进帐篷后,就成了这场面。
“额,那个……”墨白瞪着手里堆成了小山的碗,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够了,我吃得不多,这里的足够了,不用再添了……”
“哎,要的要的,墨大夫你别跟我们客气,敞开肚皮吃啊。”
“对啊对啊,听说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饿着肚子,该多吃些才是。”
“别跟我们省,返程的物资有余不少,将军全都分下来让我们吃好的,多着呢。”
墨白何尝面对过如此热情的人们,显然招架不住,只得承了众人的好意,流着幸福的泪水吃个清光……
“将军,墨……”
“呃!”
那领路的小卒还未说完,一个响亮的饱嗝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刚议完事准备退出去的几名副将为这突兀声响怔愣了片刻,回头看向楚长歌,见他面色一沉,缓缓放下手中狼毫,顿时扭头加快了脚步。其中一人经过墨白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还沉痛地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独留墨白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半晌摸不着头脑。
“中军大帐内除议事外不得制造杂音或高声喧哗,墨白,你可知罪?”
“啊?”墨白闻言望向高坐于主位,面容淡漠的楚长歌,丝毫不似开玩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违反了军规,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立刻浮现曾于书中描述过的种种血淋淋的所谓“军法处置”,顿时惊得跪倒在地,一句没头没脑的“小人有罪”脱口而出。
“小人?”楚长歌重复一遍,神色不明地看着那伏在地上有微微颤抖的少年,忽而大笑出声:“墨白,你话本倒是看得不少。起来罢。”
墨白听他这么一笑,明了他并非当真要与自己计较,一骨碌站起来:“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军法伺候我啊。”
军法伺候?这般用法确定没有不妥?
楚长歌扶额,沉声道:“军营有军营要守的规矩,我断不可因你初来乍到便包庇你,如此是为教你守军规,明白?”
“明白明白,谨遵将军教诲。”墨白点头如捣蒜,又挠着头作思考状:“方才你说我的“小人”不对?可是话本里的人犯了错都是这么说的啊。”
楚长歌一滞,竟有些无言以对。以往与他讲话并不觉有异,为何来军营之后,总有这些怪异的套用句式出现?莫不是受将士们的言语影响?久居深林,不谙世事,看来要教会他待人接物之道,任重而道远。
回过神,见墨白仍一脸疑惑望着自己,只得解释:“那是奴才面对主子时的自称,你我并非主仆,莫要胡乱使用。”
“哦……”墨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应该如何自称?”
“与我说话不必顾虑那些虚礼,如往常便可。而其他人……罢了,待回了京城,我自会着人教你。”
墨白瞧见他一闪而过的无奈笑意,心里头突然便有些沮丧,望着自己投映在地的影子,嗫嚅道:“长歌,你是不是觉得我……觉得我很笨,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你添乱,只会闹笑话?”
“墨白。”楚长歌迈下台阶,行至他跟前,不知为何,便有几分心疼,隐隐不愿看见他总是低着头,委屈无助,害怕被抛下的模样,修长的指尖一动,挑起那少年的下巴,强迫他仰面直视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
直到许多年之后,墨白也未能忘记,在他初到军营,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和事怀抱着强烈不安的那个夜晚,有一个人,眉眼深邃,目光如炬,直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看穿他的所有脆弱,仅凭一句话,击败了他的怯弱,抚平了他的自卑,轻而易举彻底地瓦解他的心防。
他说:“我不会丢下你,无论如何,不会。”
天色微微发白,太阳在高低起伏的山峦后冒了头,照射着层层绿林,似有一道透着青黛色的光边。
军营的男儿起得早,马儿也不差,在马厩里“哒哒哒”地踢着马蹄,活动活动筋骨,不时嘶鸣两声,权当开开嗓。
楚长歌知晓墨白一向独居,可能不习惯和一群大大咧咧的邋遢爷儿们睡在一起,特意安排他一人住一个比较小的帐篷。舟车劳顿,加之前夜仅于山洞里将就一晚,难得有床,墨白倒是睡得很香,起来后神清气爽,披上外袍便走出帐篷。
“哎,墨大夫早啊,昨夜睡得可好?”一名兵士恰经过此处,笑着和墨白打招呼。
“嗯,挺好的。”墨白想起他就是昨日那两位“架着”他进来的其中之一,也是夹菜夹得最殷勤的,是个热情憨厚的东北汉子。他本姓郑,是副将之一,但平日不爱摆谱,和士兵们咋咋呼呼打成一片,大伙儿都管他叫大头。见他手里端着一盆碗,疑惑道:“大头兄,你这是去……”
“噗哈哈哈,你叫我啥子?”大头仰头大笑,撞撞他的肩,“别兄不兄的,老叽歪了,叫我大头便好。”
“哦,那……你现在去做什么?”
“我……对了,哎,差点儿忘了正事儿。我来带你去吃早饭的,炊事房离这儿有点远,将军怕你找不着路,特地吩咐我过来的。”
待墨白跟着大头来到炊事房,大伙儿原本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一见到他,立马好几个人站起来,忙不迭地请他坐下。
大头放下碗让剩下的人去盛粥,回过头见墨白不知听谁的,傻傻站着,便过去一人赏了一个爆栗:“小兔崽子,就这么不想坐着吃?嫌屁股硌得慌是不?人墨大夫坐哪,用得着你们操心?”
那几个士兵头上各顶着一个大包,在众人哄笑声中默默坐回去。
“墨大夫,过来这边。”大头收拾了那几个新兵,领着墨白来到一边的一张空桌子坐下,上头已经摆了肉粥和馒头。
“这么大桌子,就我俩坐么?”墨白回头看了看那些直接盘腿席地而坐的士兵,“怎么他们不来这里坐?”
“他们哪儿敢?”大头嘿嘿两声,往嘴里塞了半个馒头,“这桌是专门给副将和将军留的,今儿陆副和赵副先行一步,将军还在……哎哎哎你干啥子?”
墨白被大头拉住,眨眨眼,语气理所当然:“你不是说这是给副将和将军坐的,我才刚来,至多算个新兵的级别,坐这里就违反军规了!”
“哎呀没事没事,坐坐坐。”大头仗着力气大,硬把他拉下来,“谁说你是新兵级别了,好歹你救了咱将军,就是咱们的恩人,咱们的贵客啊,不算逾矩的。”
墨白拿馒头的手一顿,喃喃道:“所以大家这么照顾我,全是因为我救了长歌?”他刚出现时将士们眼中的嘲笑,于他而言是那般尖锐,犹历历在目。
大头虽行事不拘小节,察言观色却算得上一把好手,仰头将碗里的粥喝个清光,重重往桌上一放,震得墨白回了神。
“因为你是大夫。”大头看向他,认真道,“知道在军营里最重要的三种人是什么吗?”
墨白摇摇头。
“首先是将领,负责出谋划策,指挥整支队伍;其次是管粮仓的兵卒;第三就是大夫。在外打仗,死伤无数,大夫是我们唯一的救命药,所以我们对大夫,都会特别尊敬。他们争先抢后地关照你,是因为你是大夫,还是救了咱将军的大夫,明白吗?”
墨白见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也是真心要开解自己,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可是昨日……为何他们的眼神那么刺人……”
“啊,这个嘛,嘿嘿,你别放心上。那些个大老爷儿们当兵久了,自视甚高,对你这种小身板的自然有些看不上。不过人各有长,也不是非得每个人都练家子的嘛,以后大伙儿绝对绝对不会再那样看你的。”
哦……这下墨白终于放下了心来。
不过……那些?这位副将当真是撇得一干二净,倒不知道当时那眼睛翻得最白、鼻孔朝□□得最高的,是谁呢?
“啊嚏!”早已吃饱,在指挥士兵们整顿行装,准备启程的副将大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吸吸鼻子,心想,不知哪家姑娘在想他呀。
想起早晨跟将军切磋时,被一个扫堂腿撩翻在地,只得愿赌服输,答应将军一件事,然后将军让他去跟墨大夫聊聊心。
大头表示不满,爬起来问将军为何不自己去,结果莫名其妙又被翻下去,摔得四仰八叉的,只听见将军凉凉地说了一句:“其他事……你也做不来。”
武功高了不起是不!赢了还嘲讽他是不!等有朝一日将军被他打败,绝对要……绝对要……
然而现在只能认命地去和墨大夫聊心……呵呵……
☆、回京入府【三更】
【七】
北安城离京城已不算远,不过两日路程,便到达城门外。
楚长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出示将军令牌,守关的士兵检查过后,传令开启城门。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初秋将至,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京城大街上熙熙攘攘,驮着米袋的驴子、拉着粮车的马儿络绎不绝,商铺前行人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远处鳞次栉比的大小房屋红墙碧瓦、檐角高啄,皆是烟火鼎盛,好不热闹。
墨白撩开车帘往外看,将京城种种繁华景象尽收眼底,惊叹不已。
真不愧是京城,较之他曾去过的任何城池,都要繁荣昌盛数倍。他只觉目不暇接,内心冲荡着的震撼与激动,远不是从前在话本上看到京城的描写时所能企及的。
“哎哎,你看,这不是楚将军吗?”
“应该是,听说他今日会到达京城……”
“全靠楚将军,那群骚扰边关的倭寇才被打得落花流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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