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拱得暖烘烘的,披风上残留着淡淡的木沉香,那般熟悉而心安的味道,令他回想起在深林中生死一线的那夜。他惊惧张皇,心跳如雷,几乎本能地死死抱住那人,萦绕鼻间的,亦是一模一样的味道,仿佛拥有安抚一切不平静的力量,让他渐渐,渐渐地,平静下来。
墨白合上眼眸,静静地睡去。
手里还攥着披风的一角,没有松开。
是日清晨,刺目的白光直直打在少年白净的脸庞上,熟睡中的容颜仍难掩清隽秀气,不难想象将来会是何等俊逸……若没有嘴边那一道未干的水痕的话。
“天……怎么流口水了……”墨白眯了眯眼睛,抬袖遮挡头顶的光线,随手抚脸时却摸到湿滑的痕迹,顿时嫌弃地甩手起身,半闭着眼便往门外去,蹲在水边洗脸。
“墨公子!你怎么用湖里的水洗脸!”
什么!
墨白猛一睁眼,只见自己满手浮泥,昨日那深入骨髓的可怕味道直冲喉心,胃里便翻搅起来,按着地面恶心地干呕。
“墨公子,你没事罢?”来人是老管家李叔,在旁扶他起来。
“清……水……”墨白一脸痛苦地开口。
李叔正是来送洗漱用品的,俯身捧来装着水的面盆:“快请用。”
墨白直接把整张脸浸入水中,脑袋晃得水花四溅,大有把污秽都洗出来的架势,直到没气儿才终于肯抬起头来,又净了手,抹了把脸。
他起床时脑袋还混沌着,一时以为自己还住在从前的屋里,习惯性便到门前的小溪洗脸,怎料……真是忒醒神啊……呵呵……
进了早饭后,墨白房内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以及淡淡的苦味?
他心下暗叫不妙,第一反应便是躲起来,然而来者已经迈入房内,一身淡粉滚紫边襦裙的少女,捧着托盘徐徐走近。
少女的神情颇不自然,眼中似是愧疚又似不耐,眉头蹙起,心里头直思索如何开口。
“喂,你,把这个喝了。”她的嗓音不如寻常女子的娇软,反而像未变声的少年郎般略粗,与她俏美中透着英气的容貌倒是颇为相符。
墨白远远便闻得出是祛风解寒的药,所用药材亦是一等一的好,就是……闻着气味都苦出泪了,怎么喝下去啊!
楚书灵低着头,咬唇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便语速飞快地说:“对不起昨日是我不对没看清楚便推你入湖还累你受了寒看在我给你煎药的份儿上希望你能原谅我然后把药喝了……”
哈?墨白原本还沉浸在药味儿里难以自拔,闻言懵了一下,瞪大眼看着眼前微微喘气的少女。
这是……道歉?这个粗鲁无礼的楚书灵竟专门来道歉?而且……这药不是楚长歌送来的,竟是她亲自煎的?
虽然昨日之事令他略有不快,但人家一姑娘都上门给他道歉来了,他总不好不接受,驳了人家的面子。只是……接受就必须得喝药吗……他好想拒绝怎么办……
“怎么了?你不喝吗?”楚书灵曲指敲敲桌面,见他一脸悲壮的表情,像被谁逼着上刑场似的,顿觉自己的好意都被错待了,恼羞成怒,一手“砰”地拍在桌上,“你……”
“我喝!”墨白被那手劲儿吓了一跳,背后受了一掌的位置又隐隐作痛起来,只得视死如归地端起碗,闭了闭眼,仰头大口闷。
预料之中的苦涩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丝丝甜腻滋润了有些迟钝的味蕾。
嗯?怎么是……甜的?
墨白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清光,放下碗仍不住地咂咂嘴,反复辨清了嘴里的确为甜味后,疑惑地盯着碗底漆黑的渣滓碎屑:“冰糖?你如何晓得放冰糖?”
楚书灵摸摸鼻子,别开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错手放的,因为我怕苦,平素病了要喝药,也吩咐人放了冰糖才敢喝。”
“哈哈,我也是,难得遇到与我一样的人,这真是缘分呐。”
墨白笑起来时,原本略显清冷的面容变得明朗,神采奕奕,落在楚书灵眼里,竟是莫名的俊逸迷人。
她单手支着身子,半倚在桌旁,心跳却微微加快,眼神清亮闪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耳边仿若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声音,清晰地,预见属于她的心动。
“哎?”他在她面前挥挥手,“你怎么了?”
“嗯……啊?”她回过神来,匆匆把药碗放回托盘里端起,“没事没事,我就是……就是太早起来熬药有些累罢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垂着眸往房门走去,却被墨白扬声叫住,微乱的步伐顿了顿,听见他真诚道:“今日谢谢你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我们便和平相处,可好?”
她轻轻应了一声,单手提起裙子迈出房间。
屋外,秋日当空,阳光轻轻照在少女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唇边的笑意明媚而美好。
而这一幕,被负手立于湖中亭内的楚长歌,尽收眼底。
他逆光而立,冷峻的面容隐于阴影之中,神色不明,垂眸看向摆放在石桌上,那早已凉透的汤药。
“将军,老奴可算找着你了。”李叔自长桥匆匆走来,弯腰行礼,“赵大人于客堂求见。”
“嗯。”楚长歌迈步离开孤亭,脸上仍是淡漠如水的神情,声音无一丝波澜,“那桌上的药,倒掉罢。”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倒掉?这是什么药呀?”李叔捧起闻了闻,边思索边走,直到完成将军交待的事也未能想通,这浓黑的药汁为何会有甜味。
☆、结伴出游【二更】
【九】
今儿天阴,乌云遮日,不时有小雨三两滴,却偏不愿痛痛快快地下个倾盆大雨。
将军大清早便上朝去了,另两位亦还未起,府里静悄悄的,若非偶有下人走动,恐怕便以为是空宅了。
楚家代代皆为武将,以战死沙场、保家卫国为荣,然而也因此,楚家男儿大多英年早逝。如今楚家主系中还活着的,仅剩两个了,一个是将军楚长歌,另一个则是其妹楚书灵,故偌大的楚府难免会显得清冷些许。
至于墨白,虽说将军对外称他乃远房亲戚托为照顾的后辈,以后就是楚家的一份子。可在下人眼里,他却只是个来路不明的人,算不得楚家人。除了李叔以外,其他人时常有意无意地忽略他,或是对他的困窘视而不见。
比如送早饭又不往墨白那儿送,待他饿得发慌,忍不住去厨房询问时,却只得到一句漫不经心的道歉,以及早已凉掉的稀饭和硬馒头。
又比如某天他有事想找楚长歌商量,边找边问遇见的下人们,他们要么说不晓得,要么说出好几个不同的地方,最后几乎跑遍了整个楚府,才被李叔截住,说他跑哪儿去了,将军一直在静园等他。
墨白不是木头人,能够分辨这些事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何况这些下人的态度根本未加掩饰。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他亦能猜到几分,大概是觉得他一个远得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亲戚,屁颠屁颠地过来投靠将军,吃将军的住将军的,却没有半点儿贡献,不过是只没用的米虫,他们凭什么要服侍他。
而让那些下人们对墨白改观的,是他到来第五日发生的一件事。
那日午后,他倚在榻上假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喊“快请大夫”。
体内作为医者的自觉敦促他起身往外跑去,却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七八岁男孩卧倒于湖边,肢体正不自然地抽搐个不停。
“孩子,孩子你别怕,撑着点儿,大夫马上就来啊……”一位大娘扑在男孩身边不住地絮絮叨叨,肿胀的眼袋下泪痕斑斑,满脸的焦急和担忧。
墨白走近察看,又探手把脉,便分辨出男孩应是癫痫症发作,必须尽快治疗。他来不及多做解释,立刻扯下旁边一人手中的布,塞入男孩嘴里,防止他咬舌,又吩咐人制住男孩的动作,摸出腰间的针袋,快速在几处穴位施针,手法精准利落,整个过程不及一分钟。
围着旁观的下人统统惊呆了,定定地看着孩子从剧烈挣扎到逐渐平静,然后缓缓睁开眼睛,恢复了清醒。
墨白收了针,把布拿出来,才看清是块沾了灰的抹布,抱歉地朝大娘俯首:“对不住,方才这孩子癫痫发作,情况过于紧急……”
“多谢你,多谢,多谢你救了我儿,奴婢无以为报,给您磕头了……”
墨白连忙扶住她:“医者父母心。我是大夫,救人是我的职责,您不必如此,快起来罢。”
大娘抹抹眼泪,搂着孩子点头,墨白又细细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让大娘带孩子去歇息一下。
一转身见下人们还在,均直直看着自己,神色各异,诧异、敬佩、崇拜、惊喜皆有之,却独独没有了之前的鄙夷。
从那日起,下人们才真正接纳墨白。是为了他这一身医术,又或是为了他出手救人的热心,但无论如何,那日夜如芒在背的刺人目光,终于消失无踪。
墨白一手托腮,一手执筷,无精打采地戳着桌上的豆沙包,心情也似那老天爷般,颇有些郁结烦闷。
他已十日未曾见过楚长歌了。
自从回到京城,楚长歌似乎忙得脚不沾地,墨白想见到人都难于登天,更遑论与他说上话了。听楚书灵无意间提起,每每班师回朝后他总会忙上个十天半个月,处理后续要事,尤其是要与皇上商议封赏、军需调配等等事宜,且往往被皇上留在宫中用膳。故而这些天,即便是照例要全家坐于一桌用的午膳晚膳,也只有墨白和楚书灵两人。
倒也不是说楚长歌完全把他撇下不管,虽然不见人,但每隔三两日,他便会派人送来一些医书典籍,亦给予他自由出入楚府的权利,生怕他闷坏似的。
初秋已至,湖中孤亭在一池绿荷中茕茕独立,别有一番风味。墨白时常到那湖心亭上饮茶阅卷,走过楚长歌的书房外,望见窗内影影绰绰,那道伏案挥毫的身影,不自觉便会想念起初遇那段两人共度的时日,浅尝辄止,悠然惬意,虽一个负伤一个清苦,却远比如今一墙之隔而不敢打扰,好得多。
“喂,再戳就被你戳成筛子了。”一道清亮的女声从天而降,上扬的尾音显示出说话人的好心情。
墨白本面朝亭外,后脑勺一阵风儿拂过,也未有回头,便撇撇嘴道:“我乐意,怎么着?”这段时间她几乎每日都在他读书时过来打扰他,他都习以为常了。但亦非不喜,相处过便发现她本性不坏,加上年龄相仿,三两句能聊到一块儿,倒解闷得很。
楚书灵并不理会他的敷衍,几步绕至他跟前坐下,挡住他的视线,歪头看他:“天天闷在府里,不无聊吗?”
墨白被她发亮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换了手托腮转向另一边:“无聊如何,不无聊又如何。”
“不如……”楚书灵扭头看了看四周,确认只有他们两人之后,掩着嘴神秘兮兮道:“不如我们出府玩儿去罢。”
“就我们俩?”墨白停住筷子,挑眉道。
“当然,反正又不出城,只在市集逛逛,带着侍女随从反而不便得很。你来京城这么多日,还未曾好好逛过罢,正好我给你领路。怎么样,去不去?”
“……那便去罢。”他话音未落,便被楚书灵扯着袖子带着走了,“等等,我们不需告知长歌一声吗?”
“哥哥不是让你自由出入吗,没事的。至于我……”楚书灵朝那正北边的屋宇远远望了一眼,拉着他转身往湖泊深处走,“让他知道了,便不好玩了。”
后湖一处旧墙,杂草丛生。
“嘶……”墨白揉着腰,疼得直吸气,狠狠瞪了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楚书灵一眼,压着声音怒道,“你还笑?你好意思笑?楚书灵!”
明明说好了一个一个跳,她让他先跳,结果他一下去还没站起来,她就直接往他身上跳,分明就是拿他当肉垫使……可怜他被她一脚踩下去,当时就趴回去啃了一嘴泥……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翻上墙后重心不稳才掉下来的……噗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可你刚刚一脸泥的样子真的……哈哈哈……”
墨白翻了一记大大的白眼,抬手在脸上又抹了抹。看在她把手帕借他擦脸的份儿上,他就不跟这个小妹妹计较了!
“走罢,还杵在这儿,等府里人抓你回去吗?”他一甩袖,转身走在前头。
“等一下……”楚书灵追上来拉着他,抬袖往他左脸颊擦了擦,这才满意地笑,“好了。”
墨白看着那走在前头的人,伸手摸了摸脸,叹了口气跟上去,心想这丫头真乱来,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幸好他不算外人,若是对其他男子也如此,吃亏的便是她了。
真该让楚长歌好好说说这个妹妹了。
李叔端着茶走进书房,得到示意后将托盘置于一边,却没有离开,于宽大木案侧,微微躬身。
楚长歌下朝不久,正有要事在身,察觉李叔未退下,笔下仍未停,淡声道:“李叔可是有事禀报?”
“回将军,老奴方才看见小姐与墨公子往后湖走去,看样子……似是要私自出府。”
他笔尖一顿,末笔收得略微潦草,微微掀眸:“就二人?”
“是。”
往日下朝回府看见的画面浮上脑海,他垂眸沉吟片刻,压下心头隐隐的躁动,复开始书写,只语气平淡道:“派人暗中跟着,不必打扰。”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午时的街道最是热闹,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交易来往的场面热火朝天。
“你……该不会常常溜出来玩儿罢?”墨白眯着眼上下打量刚从成衣铺出来,一身男装的楚书灵,啧啧称奇,“换得这般熟门熟路像模像样的,胆子倒挺大。”
“那当然,也不瞧瞧本公子是什么人。”楚书灵正了正头上的发冠,打了一个响指,“走,爷儿领你去玩好玩儿的。”
墨白被那轻佻语气弄得一愣,望向她远去的背影,再次叹了口气。
这丫头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以前以为她仅是活泼好动了些,与寻常闺秀熟习琴棋书画不同,偏爱习武,据闻日日在闺中后院舞刀弄枪,还曾随兄长去军营练骑射,并轻易把一干新兵比了下去,当真女中豪杰。
今日一看,贪玩调皮地背着哥哥偷溜出府,骨子里也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罢。
然而,当他们真正逛起集市来,墨白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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