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最佳影片的时候了，所有人都在屏息地看着嘉宾手里的名单。大屏幕上是《萧萧》、《无浪》、《冷暗雷》和《流木》的预告片，最后并排列着四位导演的脸色，不过耐人寻味的是，他们都没有什么更多的表情，叶修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无浪》！”
在掌声沸腾中，江波涛走优雅地到台前领奖。他笑容温和地说着致辞，感谢公司，感谢剧组，感谢主办方，感谢自己。陈果在下面不甘，但又怕有摄像机找到自己而给兴欣抹黑，只能偷偷攥紧手里的裙子。喻文州面色不变的地鼓掌，蓝河看着他，又想想叶修，觉得很遗憾，但又没那么特别遗憾。
我们已经尽力了。
江波涛回到观众席上——最后的竞争还没完，预告片还在放，扫到的也还是这四位导演的脸色，主持人在舞台的一角衬托着气氛，说这份最佳导演应该颁给谁最好，然后把四个人变着法地夸了一遍，听得蓝河也坐不住椅子了。他紧张地看着台前的嘉宾，又看看屏幕上叶修的表情，那人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已经成竹在胸。
他回想起《萧萧》拍摄时自己参与过的所有细节，被翻得破烂的剧本，被刻意延后的进度，摄像机的重量，那座草房的每一根房梁和柴门的每一根荆条，初见的冬天里自己背着大春偷偷贡献的宣传片的背影，练习室里扑鼻的汗臭味和宾馆房间里呛人呃烟雾，每一次的NG，每一次不厌其烦地讲戏，每一个夜晚的思索，每一版本的不同尝试，对内在的坚持，对外物无奈的妥协，对“电影”本身的尊重和真诚……
蓝河又默默看向同排不远处的喻文州。谁不是这样的呢？每一部想要流传后世的电影，不都是以这些所谓的波折和努力为第一块基石的吗？于叶修和喻文州这群人而言，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让人沉溺于过去的谈资，也不是此刻评定好与坏的唯一标准。
因为他们所注视着的，永远都是未来。
“最佳导演奖，叶修！”
会场里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来，对这位白手起家的电影第一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蓝河也站起身，偷偷抖了抖有些坐得发麻了的小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叶修，他的步伐，他的侧脸，他的背影。忽觉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男人，他毫无拘束地站在最前面，眼睛里是燃烧着的，灼灼的火光。
他手里握着奖杯，肆意地张开了手臂，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
“感谢老板娘，感谢全剧组，感谢主办方。
“各位，我回来了。”
第十章
10.
蓝河眨眨眼睛，觉得有点懵。
他现在浑身上下哪儿都累，脑袋像炸了似的疼。他动动手指，按着老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暖暖和和的，带着廉价洗涤剂的问道。哦，原来自己这是在宾馆的床上。
噫宾馆！
脑子轰地一声被炸成空白，再也顾不上疼地爬起来就要往出跑。结果手软脚软地不知道踩了什么东西，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对面的床板上。蓝河眼前一黑，心里更绝望了：妈的片场是哪儿来着？
“蓝河？没事吧？”
蓝河抱着脑袋把自己弯成了一只虾，挡不住地叫出了一叠声的疼。听出来对面是叶修后，他本能地舒了一口气，耳朵里再也没有了擂鼓似的心跳声。还好，还好是叶修，不需要任何招架和小心翼翼。来人一手揽着自己的胯骨，一手护着自己的脑袋，蓝河顺着这股力量坐正，刚睁开眼睛，生理泪水就滚了出来，砸在叶修正扶着他的手臂上。
“你这是怎么了？”看着对面青年那水汪汪的眼睛，叶修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便给人揉起了脑袋后面的包。蓝河瞪着眼睛呆愣了两秒，猛地一个后撤，结果咚地一声，又撞上了床头柜上。
叶修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心说这人肯定是睡糊涂了，这撞得听着就觉得疼。自己蹲着往前蹭了两步，把埋在床垫里的鸵鸟拉出来，用掌心护上，像哄小孩儿似的说道：“摸摸毛，吓不着啊。”
蓝河脸上一片燥热，大脑循环播放着“天啊夭寿啦这个人是谁是谁我的妈呀我睡过头了叶导演竟然不生气还给我揉脑袋”的尖叫，剩下的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顾着先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蓝河不说话，叶修也就不说话，手里还是一下一下地揉着他的脑袋上的那个包，哟，还不小。最后蓝河顶不住了，小声道：“叶，叶导演啊。”叶修心情颇好，拉长着调子回他：“怎么啦，你又忘背台词了？”
果然！今天！还是！要！拍戏！
“对对对对不起……”蓝河差点哭出来，只能仗着小辈的脸皮，讨好地拉了拉叶修的袖子，连脸都不敢抬。完蛋了，蓝河想，之前叶导演那么信任我，我要辜负他了。
“哈哈哈哈！”叶修笑得好大声，像逗狗似的糊弄了两把青年的头发，毛毛躁躁的，“逗你呢，元旦都放假了，你背词儿给谁听去？”
蓝河的眼睛里还挂着迷茫的雾气，被叶修拉着坐回床上。他挠挠被睡得像鸡窝乱蓬蓬的脑袋，努力从记忆里和现在最相近的时间点上开始回忆——
好像、好像是前几天的下午到达B市的，是为了……为了参加荣耀电影节。对电影节。蓝河把自己摔回床上，仰躺着瞪起了天花板。电影节是和喻队黄少一起参加的，还见了好多前辈，交换了好到微博互关，接着碰见了叶修，他嘱咐自己要记得来晚上的庆功宴——
靠。蓝河生无可恋地捂脸。怪不得早上起来这么难受，因为昨天晚上在兴欣的饭桌上喝断片了啊！
拍片拍片拍个屁片。蓝河又重新滚进被子里，被角一拉，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起来。看见叶修就下意识地以为《萧萧》还没拍完。呵呵，还没拍完什么，人家奖杯都捧回来了！唉，事到如今只能劝自己快睡觉，睡醒了就忘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羞耻了。啊叶修你在笑我就要咬你了！
“喂！”蓝河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被憋得通红的脸，额角上透着层薄汗。他气急败坏地瞪着叶修，后者笑嘻嘻地盘腿坐在床沿上，悠哉地在烟灰缸里敲了敲烟灰。他抬眼看着气呼呼的蓝河，夹烟的手搭在唇边，“我要拍新电影了，英雄来嘛？”
“……”
“……”
“呃，剧本呢？”见叶修半天没下文，蓝河只好主动问他。
“嘿，咱俩这关系还什么剧本啊，就一句要话，来不来！”叶修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蓝河淡定地看着他演戏，说道：“就算没有剧本，那您老总得给我一个方向不是？进度到哪儿了，剧情大概是什么，我也好回去和大春说呀。”
叶修解释说已经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准备了，最近打算和编剧关榕飞先去取材。蓝河诧异，问道，这是要拍什么啊竟然还需要“取材”？感觉已经很久都没听过这个词了。叶修笑笑说，这回换一个现代剧，地点定在东北的C城。
“我还在嘉世的时候就想拍了，”叶修看着蓝河的眼睛，闪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但剧本一直都很不理想，所以今年打算去实地感受一下。”
“东北啊……”蓝河皱皱眉，笑了一下，“我只能想到那种特别粗的金链子和黑社会，或者二人转？你怎么会想到要拍那里？”叶修猛抽了两口烟，从鼻息里漫出浓白的烟雾，看着蓝河认真的样子笑起来，“灵感来源有很多，最主要的还是近几年比较有争议的女权问题，还有最近两会前传出来的东北经济下滑、负出生率和‘牺牲论’……‘牺牲论’，就是说牺牲东北的经济前景来换整个国家的发展。很值得讨论的一个地方，是吧？”
蓝河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带着惊叹的语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拍？”
叶修不假思索地说道：“主角会是个女孩儿，从她身上引出矛盾点，比如家庭、性别、社会，可能还会加入时代的因素，然后试试看，想办法说清楚问题的根源。”
蓝河默不作声地苦苦思索，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还是什么都没有吗！“对啊，”叶修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看他，“所以英雄你来不来啊，年后兴欣的牌照就下来了，我看你有缘才告诉你的。”
“什么有缘，孽缘还差不多。”蓝河瞄他一眼，小声抱怨。他思索了一阵后正色答道：“时间的问题你确定不下来，我更不行了。能不能参加，到时候还是要看公司具体的通告安排的。”他软糯糯地打了个哈欠，又倒回去了，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叶修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帮他盖好了被子。对于蓝河这个阶段的艺人，演戏的同时还要不停地参加各种综艺，来保持相应的曝光率，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是常态。网络时代是一柄双刃剑啊。好在蓝河的底气也足，作为一个偶像演员，他出演的第一个电影角色竟然不是可有可无的垃圾角色，《萧萧》里他将钟会这个寥寥几笔的角色塑造的有血有肉，和叶修对戏的时候也毫无被压制的色彩，前后的出场不多但极富层次感。这和同期的小生比，蓝河明显已经先前迈进了一大步。
一月末，叶秋给叶修带来了消息，叶修托他在东北C城找一个房子和一份国营工作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事不宜迟，叶修当即便和关榕飞买好了机票，准备动身前往。不过在出发之前，他还办了件大事。
他出面，把和呼啸合约即将到期然而双方都没有任何续签意愿的方锐挖进兴欣了。
方锐这个人，也算是娱乐圈里的老油条了。他原本是和蓝河一样，最开始是在蓝雨的训练营里做练习生，出道时也是个极为俊朗的小鲜肉，正经八百的三流偶像剧出身，后来阴差阳错地接了一个网剧，出演一个颇有痞气和猥琐的盗贼，就此大火。但后来因为呼啸经营的原因，为方锐接的戏一直都是这么一个套路，便渐渐有些尴尬了。再加上今年呼啸签了新秀唐昊，又是量身打造电影角色又是出席某个国际红毯时装周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公司这是要力捧的了。方锐无奈，又不满意现在自己的角色定位，就只好另寻东家。
于是一顿饭的时间，便被叶修花言巧语地骗过来了。
第十一章
11.
六月末，蓝河被半推着半自主地签下了新的电视剧。片名叫《流云》，是一部最近大火的网络小说，版权在去年辗转由蓝雨收回，因为涉及到一些登不上“台面”的情节，所以被改变成了网络剧。
热门IP的实效是过去的，能留住口碑才是永恒的。为了打造整个“蓝雨出品”的品牌来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蓝雨放出豪言，为了回馈粉丝会不计成本地将这部网络剧当成正剧来拍，不乱加感情戏，不乱改原著情节。在演员方面，为了保证质量，更是选择了在新生代里既有颜值又有演技的蓝河，以及刚刚被提名荣耀最佳配角的卢瀚文，而且还会陆续有黄少天等人的客串，这在网络上又掀起了一阵新的狂潮。
蓝河最近一年一直都在保持着极为稳定的曝光率，人气居高不下。他待人礼貌又温和，说起话来也谦虚谨慎，这样的年轻人也很招中老年人的喜爱。前不久有个老艺术家参加一个访谈节目，指名说自己的小孙女最喜欢蓝河了，家里堆了好几箱他代言的饮料。如今热度上来了，是非也就跟着多了。
《流云》选角的消息刚出来没两天，便有人开黑帖爆料说为了争这部戏蓝雨内斗得腥风血雨，最后被某个不声不响的小鲜肉坐收了渔翁利。蓝雨的私生活混乱娱乐圈内部人士谁不知道啊，这位小鲜肉也是豁得出去，上次是能参演叶修的电影，这次竟然还能把一哥黄少天顶下去，这得是爬上了谁的床呀。此消息一出，整个娱乐圈都炸了，这中枪的也太多了。喻文州在办公室里翻帖子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气笑了。
蓝雨的公关反应非常快。没有任何蓝雨旗下的艺人对此事做出澄清，而是直接由喻文州本人的微博发表了对造谣者要走法律程序的公告书，并开启了全程直播的模式。同时又和各大娱乐周刊串好稿子，将话题从八卦引到炒作的方面去。整个过程既重视又轻慢，不卑不亢，每一步都彰显了大公司的气量与底蕴。
几天后《流云》正式开机，叶修这时候就像掐好了时间似的打进电话来问档期。蓝河叹气，说叶神最近是不是都不关心新闻啊。叶修在电话的另一端疑惑地皱皱眉，心说哥好歹也是个挂名的中国政协委员呢怎么可能不关心国家大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唤醒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一边沉声问道：“怎么了？是你出事了？人在哪儿，我去看看你？”
“哈，不是的，”蓝河被逗得哭笑不得，轻快的声音里藏着他笑弯了的眉眼，“叶神，我这是在片场呢，蓝雨的新剧，点名要我和小卢。”
蓝河这边说完，叶修这边也已经打开了网页。消息藏在八卦里，原贴被删了，现在都是浩浩荡荡的转帖，他随便打开一看，便就着一二分，猜到了七八分。不过娱乐圈就这样，当年不也是捕风捉影地把他和众多男女明星兜兜转转地配了个遍嘛。吵架就是站队，谁真的关心你是对是错。但想想蓝河不能来，还是挺遗憾的，剧本里有一个小人物特别适合他，而且都是熟人，配合起来最方便不过了。叶修在黑暗的工作室里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正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蓝河清清亮亮地说道：“你们是要去东北拍吧，那边十月末就要开始下雪啦，得多穿一点，零下二十多度呢。”
“没事，有暖气嘛。你去过那边？”叶修索性推开电脑，仰着脖颈靠在椅背上，放松说道。“去过，”蓝河又笑起来，“记得之前你看过的抗战神剧《春雪》吗？那个后期就是在东北拍的，我当时不知道有多冷，结果去了以后就开始发烧，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周才好。”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两句，蓝河那边开始催着要开拍，叶修便挂了电话。他搓了搓脸，想想接下来该给谁打电话才好。唉，其他人就不会有蓝河这么好说话了。
叶修的新电影叫《君莫笑》，整体上还是老班底。一个教科书式的以悲剧为内核的喜剧。以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找工作为开始，笑点一路铺开，长辈的□□，人情的社会，嘈杂的邻里关系，工作结束后聚餐时大声吹牛的男人们女人们，过去与现在相串联，从细微处见大时代，又将大时代全都收拢在小人物身上。笑点亲切而不做作，但翻开表面往里看，全都是“新中国长子”的一片一片狰狞的伤口。
他将所有人都集中在一个单元楼里面，年轻人的冷酷和勇敢，父辈的慈祥和固执，邻居大妈的愚蠢和温柔，男人们的小气和仗义，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里，这群人都在无知无觉地活着，拼进全力地活着。
像是一部温柔而冷酷的《石壕吏》。
女主角自然是苏沐橙，而叶修这次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出演任何角色，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他的导演。但最为重要的男性角色却是由年初新签下来的方锐饰演，定妆照一出来，便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观众基本都不看好方锐，觉得他胜任不了在这样的喜剧里出演一个一本正经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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