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背着方锐偷偷地把这样的评价带给叶修,询问他该怎么办。叶修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网页,鼠标一扔,看着她淡定地点一点头,“哦。”
“哦你个大头鬼的哦!”陈果气得直揍他,叶修觉得自己真实冤枉死了。天天说话挨揍不说话也挨揍的。陈果气消了后还得眼巴巴地问他:“方锐到底行不行啊。”
“什么行不行啊,”叶修抓了一把烟盒,想抽烟,但老板娘不让,“哦你是说角色啊。就算有问题也得上啊,要不然我们签他干嘛,有钱没处花啊?”
被他这么一说,陈果心里更没底了。方锐原本的戏路受限,一方面是因为公司定位的缘故,另一方面,他是个非常有天赋的演员,最擅长塑造极端角色,肆意潇洒又不失规矩,这在电影界里也是极见功底的一件事。但成也萧何败萧何,光芒愈盛视线愈狭窄,方锐身上的其他潜能反而被日益掩盖了。
所以这次转来兴欣,也是方锐自己追求的一次改变,开始重新尝试在大荧幕前正经八百地拼起演技。陈果还觉得挺可惜的,她很喜欢方锐之前的盗贼系列,虽然点评不出来什么,但就就是觉得好看。叶修教育她说好什么好,有一就有二,观众就总想看方锐这样的发挥,可你看同样类型的电影,这么多年也不过就火了这么一个系列,剩下的一流水都是文艺片,给大众看文艺片?那还是文艺片了嘛。
陈果苦着脸说那怎么办啊,以前不觉得,现在自己当老板,忽然发现观众怎么能这么难伺候。叶修呵呵笑,理所当然地说道,所以说别老想着去迎合谁,让观众来接受我们才是正途。
《君莫笑》八月开机,地点选在C城,租了一整个单元楼,片场又当宾馆,经济实惠。只可惜南北气候差异太大,这边的早上和夜里都冷得像冰窖,白天又热得像烤鱼,还不加油料。秋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冒着寒气逼人的白烟。进了十月份后,天气直走下坡路,路边的积水被冻上了一层薄冰,呼吸都冒着一团一团的雾气。日期不到,没有暖气,每个人晚上睡觉都要抱个热水袋。
折腾来折腾去,演员和工作人员病了好几批,直到入了月末,热水咕隆咕隆地灌进暖气片里,整个剧组才算活了过来。叶修说蓝河真是神预言,蓝河笑,说哪有什么预言,这都是前辈们曾走过的长征路啊。
十一月初的时候,下了东北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没多久就积到了脚踝深。第一场雪总是特别温柔,没有多大风,就那么静悄悄地往下落着,像恋人间温暖的怀抱。陈果第一次来这边,此刻戏也不拍了,兴高采烈地组织打雪仗,叶修罩上羽绒服的帽子开始往后藏,三两步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谁来敲也不给开门。
可惜这份欣喜劲没坚持几天。下雪的时候不冷,是因为到化雪的时候才冷。外面的日头再大,阳光再好,室外的温度还是在零下十几度间徘徊。路边的雪能几天不化,白的熬成黑的,黑的熬成冰块,隔几天再下一场大雪,好了,就可以直接坐在旁边看路过的人摔跤了。
他们成天站在外面拍戏,穿再厚的鞋也不觉得暖和,没多久脚上就生了冻疮,小脚趾肿得像颗小萝卜头,钻心的痒,碰了又钻心的疼。本地的群演为他们拿来了自家泡的樱桃酒,早晚沾着棉签涂一遍。叶修对电影的质量要求极高,台词必须是东北口音,没戏份的工作人员每天听着都要笑得要背过气去,夏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们去吃小吃,指着店面上“拔拔凉”三个字问叶修,说拔拔是个什么东西啊。
蓝河虽然没有参与成,但他们还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胜利会师了。《流云》有一段民国戏为了增加可信度,剧组也集体搬到了C市,片场在一个原址里。两个剧组一南一北,活像天上的牛郎织女星。
阳历一月,正是最冷的腊月天。北风呼啸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地上的积雪有膝盖那么厚,风打在人脸上像被当头扇了个耳光,冻得人耳蜗都跟着疼。叶修和蓝雨剧组里的好多人也是老朋友了,两家一商量,决定集体放假去吃火锅。本地的朋友推荐了一家重庆九宫格,拍胸脯保证说肯定香麻过瘾。
两家的老窝一个在H市一个在G市,都是典型的吃辣苦手,也没敢装逼点九宫,只是要了几个鸳鸯锅在那儿等着水煮沸。叶修先落座,早年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坐他旁边的人等到玩游戏的时候保准会被集火,就都笑嘻嘻地看着叶修谁也不去坐。蓝河中途接了个电话回来,看只有叶修身边有空位置,想也不想,就坐过去了。
“我真感动。”叶修说得情真意切。
“啊?”蓝河傻愣愣地看着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黑亮亮的眼睛迷迷糊糊的,薄唇微张,修长的脖颈向自己这边探着。羽绒服下穿着贴身的白衬衫,小肚子上贴着暖宝宝,大概是早上出工时弄的,现在忘了,就那么傻乎乎地挂在外面。
见色起意啊见色起意,古人诚不欺我。蓝河一般情况下都是极冷静且儒雅的,放在古代一定会是个挥衣不见血的潇洒剑客,现在偶尔撞见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反倒有些孩子气的可爱。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能看到对方不设防的一面,这是表达信任的关键,也是产生进一步关系的基础……
打住打住,揣测他人思维的职业病又犯了,这可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就要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叶修轻咳了一声,神游天外地起身去外面取调料。蓝河耸耸肩不再理他,欠身帮服务员规整起了桌案上的食材盘子。
这家火锅店真是一点都不辜负重庆的名声,叶修不过是放了一小勺的泰椒圈,结果被辣得痛哭流涕,猛灌饮料。蓝河眨眨眼睛,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叶修的眼神微动,看着蓝河的调料碗里清清白白的只有麻酱,迷茫片刻后恍然大悟,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蓝河。
卧槽,你俩这看什么呢,要擦出爱的火花啊!方锐在旁边坏笑。他和蓝河一起在蓝雨训练营长大,彼此熟悉,开起玩笑来自然无需顾忌。蓝河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了,叶修看着直发笑,也不理方锐的调侃,也不觉得辣了。
呃,再吃一口其实还是辣的。
蓝河觉得自己跟叶修就是天生克星,一碰见这人他就会不自觉地冒起老妈子心态。大概是因为见他很多内在的一面吧……有些人,比如叶修,连软弱都会成为他强大本身的一部分,又哪里需要自己一个晚辈在旁边指手画脚呢。他咬着筷子尖,小声说道:“你把泰椒圈挑出来不就好了。”
“挑不出来了。”叶修吸了一下鼻子,眼睛都被辣红了。肉还没吃多少,饮料倒先见了底,“和麻酱混在一起,里面还有我放的葱段。”
蓝河听了哭笑不得。他偷偷离开座位,回来的时候拿了一盘店家免费提供的水果,还有新的调料碗,麻酱,葱段,辣椒,碎花生,红方。“还缺什么你自己去加吧。”说着又在桌上放了新的饮料,眼神若无其事地飘来飘去。
叶修忽然想起来,年初和喻文州商量合作的时候,对方对他说了声恭喜,恭喜又带出一个好徒弟。叶修想了想,说你是指一帆啊,都是人家肯努力,和我有什么关系。喻文州在电话那边笑,听着就有点不怀好意,他这个人思虑多,看着慢悠悠的,打起嘴炮来还是能与叶修一战的,“其实你还是很高兴的吧,颁奖典礼上看着不悲不喜的,其实嘚瑟得直抖腿。”叶修听了直咂舌。他确实有这么个毛病,在娱乐圈里不把喜怒放在脸上是每个人的看家本领,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细节是抑制不住的。喻文州那边又笑了一下,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蓝河看出来的。
他对谁都是这么细心温柔的吗?叶修想,蓝河在他旁边伸长了手臂,提着漏勺帮卢瀚文捞羊肉。有没有人会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或者说,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会对蓝河来说,是不同的呢?
第十二章
12.
一群人吃完了便开始聊天,《流云》的导演抓着叶修讨论了不少问题,叶修在专业的事情从来不马虎,也就认认真真地说了些自己的看法。魏琛、方锐和蓝河三个蓝雨出身的家伙们凑在一起说说家长里短,卢瀚文好奇地听他们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纯良得不得了。
就这么嘻嘻哈哈地折腾到晚上八点半才散席,众人挥手告别,蓝河和卢瀚文坐在一个车里,小孩儿困得直点头,汽车一顿就撞在玻璃窗上。上面结了厚厚的霜,大概也疼不到哪里去。蓝河拉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不忘细细嘱咐着睡前要记得刷牙。
“如果明天还下雪就好了。”卢瀚文揉着眼睛,小声说道,“不用拍戏,还能有火锅吃。”
还不用出门。蓝河想。
但这种教坏后辈的话蓝河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他耸耸肩膀让卢瀚文别睡着,车里虽然开了暖风,但毕竟时间不长,座位后排还不是很暖和,要是再感冒,那他们回南方的时间又得无限期延后了。
男孩儿吸吸鼻子,实力表示自己伐开心。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他们居住的宾馆门前银装素裹,青松的枝头要被白雪压弯了腰,时时如轻絮一样在空气里飘动着细碎晶莹的白沫。天空清亮亮的,安慰了所有出门赶工的坏心情。
但在外面站久了还是冷。蓝河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直跺脚,身上贴满了暖宝宝也不顶用。他们在的老房间空落落的没有暖气,呼吸间觉得吸了满鼻子的凉气,简直像是被整盘端进了冰箱里。中国实在是太特么大了,八大菜系也就算了,冷还能冷出花样来,这让别的国家怎么活。
下午开工没多久,导演的妻子来探班,提了两个保温饭桶,里面是正宗的G市煲汤,喝得人打心底里暖洋洋的,像是能开出花来。原本没什么精神的导演眉开眼笑,把身上的军大衣敞开将妻子抱在怀里,两个人在角落里说着甜甜蜜蜜的悄悄话。蓝河郁卒地望着四角的天空,被塞了满嘴的黄金狗粮,还不能抱怨。
他和助理系舟一起蹲坐在门槛上捧脸望天。手里的汤早喝完了,但剧组里大家都冷,也不好意思要第二碗。大家都默契地保持沉默,底下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你来我往,又热闹极了。
蓝河闭着眼睛被阳光晒得要睡着了,一阵冷风吹过,又打起喷嚏。他喜欢这样的氛围,独属于蓝雨的,包容,不分你我,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是专业的。对职业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与尊敬。
出道这么多年,他也算是参加了不少剧组,让人直犯尴尬癌的电视剧也不是没演过。有的人眼里只有钱,打光师一个,灯光助理就一个,最后成果出来制作方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可最后还是大模大样地把钱揣进了口袋。
他只是整个电影行业里的一颗小齿轮,他不能决定剧本,也不能决定观众。但还是想做点什么,好让真心相待的人不被辜负。就像喻文州,就像叶修。
想起叶修,蓝河就忍不住想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导演都有这么一件破衣服,他之前在兴欣拍《萧萧》的时候,也看叶修穿过。两手端在袖口里,或者大和家一起蒙头吃盒饭,露着一圈黑黝黝的毛领。饭桌上总是又吵又乱,魏琛和叶修对喷起来完全少儿不宜,什么没下限说什么,一边的小辈也在叽叽喳喳地讨论问题,不懂的就问叶修,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又吵起来。兴欣的女士多,天冷的时候蓝河就会泡一大保温杯的红糖水,休息时大家就着杯子盖轮换着喝来取暖。
蓝雨是温和的蓝色,像大海,包容万物,又深不可测。兴欣……兴欣是红色,像火,兴旺发达,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有勇气燃遍整个天下。
第二天收工早,蓝河心血来潮地打了车去探兴欣的班。中途下车给司机加了钱,为每个人都买上了一杯热乎乎甜腻腻的奶茶。东北的司机都直爽,看着他提了两大袋回来惊得掉了下巴,问他这是哪儿又办什么活动了要去卖钱吗。蓝河推推鼻梁上的墨镜,尴尬得鼻尖上都出了汗,解释说不是的,是有朋友在那边拍视频,我去帮忙看看。
在这座城市的半个月里,蓝河也有些明白,叶修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东北作为故事的核心。它的落后与保守不止是经济,更多的是在思想上。可这里的人又亲切友好,对每位来客都敞开善意的怀抱。
蓝河一到片场就受到了热烈欢迎,大家欢呼着把他带来的奶茶就地瓜分了。《君莫笑》今天在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女主角要去赶相亲,结果在路上被人摸走了手机。她父亲是个非常古板的人,她不敢告诉他,相亲的时间又快到了,她急得团团转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在这个城市报警也不会有结果。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她蹲在地上崩溃地哭了,廉价的妆容花了,然后听到一阵震动,发现原来只是掉在地上了,被她踩在脚下,而打来电话的是她的相亲对象。
苏沐橙是属于那种既有天赋又肯努力的演员,她和叶修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她总能知道叶修想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所以虽然这一段镜头琐碎且多为特写,但完成度非常高,基本上都是一条过。路边有很多人在围观,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休息喝着蓝河带来的奶茶的时候,群演和路人便纷纷想要合影和签名。
剧本的内容蓝河虽然不曾看到,但每次和叶修交流时都听他陆续讲过,那种构架和对生活与人性的细致入微的观察曾令他叹为观止。现在这个人正弓着背,没什么形象地和魏琛凑在角落里抽烟,有人想找他要签名,他就把烟叼在嘴边,在烟雾里眯着眼睛,刷刷地写上自己的大名——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圈的艺术体。
休息过后便要继续开工。各单位开始准备,蓝河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叨扰下去就打算回去了。叶修坐在导演椅上看和魏琛商量接下来要怎么拍,看他要走,扔了本子赶紧把人叫住,招招手喊过来过来。
蓝河站在原地防备地看着他,叶修又挥挥手说哎呀你怕什么过来呀小蓝,你最近忙不忙啊?
“对不起我很忙,不客串不贡献背影不唱主题曲。”蓝河回答得面无表情,但还是默默地低头走过去。
叶修目不转睛地看他,一脸正直:“在你眼里哥就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就是。”
“那好吧。”叶修摊着手叹气,“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无义了。我们现在正缺一个相亲对象,你不上,那明天就得叫老魏上了。”
蓝河赶紧鼓掌,太好了这样不就更有戏剧效果了嘛。叶修踩灭了烟头沉痛道,没想到啊,现在连小蓝你也会耍大牌了啊。蓝河一脸懵逼,说什么我耍大牌,明明是您老人家好吗!叶扒皮!叶修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脑袋往监视器前走,说你有时间了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下午收工回去,叶修随便在宾馆里对付着吃了点什么后,便收到了蓝河的短信消息。文字内容只有一行简洁的时间安排,好像有多冷淡多不情愿似的。
到了约定好的日期,蓝河裹着自己的私服慢吞吞地来到了片场,按照叶修的要求扮演一个大龄男青年,看着老实但带着与生俱来的自傲。叶修之前在网上给他讲戏,说因为这边还是男权思维比较重的地方,所以就算你工作一般,但看着同样也还是没有伴侣的女性,就会有一股不自觉的瞧不起的心态。
现场走过两次位后,正式开拍。自从和叶修搭过戏,后来无论再面对哪位影坛前辈,蓝河都不会再紧张得直连台词都背不下来了。苏沐橙入戏极快,行云流水,非常顺畅;蓝河的笑容很温柔,但眼睛里是肆无忌惮的打量,他在品评着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一切;叶修的台词也写得特别好,蓝河饰演的这个相亲男说话一口的油腔滑调,听着就能知道这是在社会上混了很久的人。蓝河的普通话原本就很标准,学起东北话来也有模有样,而且现在这种四不像的状态,也非常符合相亲男的装逼人设。
9/14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