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苏沐橙的反馈，蓝河也渐渐放开了手脚。这是第一次拍喜剧，还不懂得如何在夸张的表演中传达内在的情绪和信息，NG了好多条。但兴欣的人没有一个人嫌弃他，连平日里嘲讽成性的叶修也没有。
你给予什么，兴欣就会反馈你什么。
第十三章
13.
蓝雨的《流云》剧组离开不久后，《君莫笑》便也跟着杀青了。蓝河翻着微博里的合照偷偷用小号转发，说这回竟然没拖到新年，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没多久被人从浩浩荡荡的评论里翻出来，点了几个赞。
这是他平时刷屏的小号，关注了一堆段子手，欣赏的演员和歌手，偶尔转转抽奖，说说新看的电影和比赛。梁易春知道，也只是嘱咐他小心着别掉马了，多的便没再管过。蓝河偶尔心血来潮了，也会学着粉丝去给某个奖项投票，不过不投自己，专投自己的偶像黄少天。
蓝河的新电视剧在大年初一的黄金时段播出，现在正是宣传预热期，越到年末越忙。农历腊月二十的晚上半夜一点才收工回家，累得像具行尸走肉。小区里只有路边的街灯还在洒下淡漠的光晕，家里也是一片漆黑，可打开灯又怎么样呢，不过还是一间被家政公司打扫干净的房子，空旷得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声。蓝河扶着玄关低头叹气，积累了数日的负面情绪呼啸着将他淹没。
深陷在黑暗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短促地跳了两下，渺小却又坚定得让人无法忽视。蓝河在温暖的实木地板上坐下，看清楚消息来源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叶修发来了两段视频文件，还有一句简短的消息，你喜欢哪一个？
蓝河三两下便脱了外套，兴致勃勃地就地看起来。是两版要在大年初一放到网络上的先行预告片，蓝河反复看了好几遍，原本就像浆糊似的脑袋现在更糊涂了。
他隐约能够看出来，这是出自叶修和魏琛两个人不同的手笔，叶修的简单粗暴，开篇是一段应接不暇的笑料，各式对社会现象的调侃，进度条走到中间的时候忽然拉了一段黑幕，说你们以为是这样的内容吗，NONONO你们错啦，然后黑幕拉开，变换成了非常舒缓煽情的节奏，各种角度拍天拍地拍人，用一长串的镜头营造出“迷茫中开出花”来的感觉。最后镜头回到了苏沐橙的回眸一笑上，然后缓缓从空白处缓缓洇透出电影的名字。
短短的三分钟都能让叶修玩出花样来，他这种不弄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就不罢休的性格真是恶劣到家了。
魏琛的一版就更明显了，比叶修的还不要脸。《君莫笑》里人气最高的是谁，是苏沐橙，是方锐，以及作为导演的叶修。于是，魏琛就掐着这条命脉做了一版剧情走向的，不忘中间穿插一点搞笑和爆点，最后还放了一串叶修的花絮。概括起来就一句话，观众想看什么，老夫就给他们看什么。
蓝河成大字地瘫在地板上，感觉实在是人生艰难。思绪不停地向外飘，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点什么。比如叶修为什么会选择，把《君莫笑》套上一层喜剧的外衣。
通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的方式将悲剧的内核放大虽然是他最根本目的，但其实喜剧并不是唯一的表达手段。或许业界人士能够接受，有很多观众或许也能够接受，可兴欣承受不了无法公映的代价。
这正是叶修的强大之处。他将沉重的镣铐精心打磨，让桎梏本身也成为精彩作品中至关重要的部分。这不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也不是喧哗取宠的反击。他的眼界很大，不会只执着于奖项，也不会执着于讲一个普通的故事；他的眼界又很小，他只是想拍出更好的电影而已。
蓝河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列表久久不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所谓当今电影第一人、电影教科书、影帝等等等等，这些名号听起来似乎都是虚的，却是当年叶修用一部一部的作品实打实地闯出来的血路。自古以来文人相轻，谁肯跟谁低头，可叶修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总能让人心服口服。
他的路那么长，每一步都是前进，都是超越，所有的坎坷都会化作这条路本身的一部分。
要有多幸运，才会让自己这个普通人认识叶修，还能和他成为互相分享快乐与烦恼的朋友。蓝河发现自己最近几年变得很喜欢感慨，大概是因为在叶修身上看到了曾经没有看到过的风景。而这样的人，自己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会遇到了。像光一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就会被激励着想要成为更好的人。
见蓝河已经接收了文件但半天没有回复，便又来消息询问。蓝河抹了把脸坐起来，鞋也没脱，相互交叠着搭在玄关处。他将两段视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叶修魏琛是专业的导演，但毕竟还是老一派，对粉丝情绪的把握肯定不如蓝河这个每天都需要面对大众媒体的人熟悉。宣传部的人懂市场，但不懂电影；蓝河懂市场，懂电影，也更懂叶修。
蓝河觉得叶修的那个思路不错，做成几个段式的，每段又分别体现电影不同的特点，中间的过渡也很容易再玩出不同的东西。但目前的这版顺序有问题，冲击性不大。他把自己的想法都打出来，字太多，拇指下的虎口都有些酸了。现在的宣传，没有爆炸的话题性那就只能靠技术上的惊艳和情怀，因为惊艳和情怀本身也是极有潜力的话题。凭借叶修在电影界的地位，宣传到位的话打破个记录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叶修那边的消息也回得很快，两个人交换了一阵观点后，马上又传过来一堆文件，打开后全是各种宣传文案和计划，接着发了一个竖着拇指的小表情，我就知道还是小蓝靠谱，我们兴欣就是缺你这样的文化人。蓝河大怒，噼里啪啦地把屏幕按得直响，老大我可是蓝雨的人！你们兴欣的机密文件就这么给我了你心是有多大！
对方立刻回复说没关系，就算你是蓝雨卧底，也是个知根知底的卧底，而且既能站在观众的角度又是个懂电影的，舍你其谁啊！蓝河没办法只好说我明天早上还要赶飞机呢白天看行不行，叶修笑嘻嘻地回复说我懂我懂，你忙着吧。
忙什么忙，没有你老子这个时候早就睡着了。蓝河拍拍屁股站起身，腿坐得有点发麻，嘴上抱怨，心里又为能帮到叶修而感到满足。打开客厅的灯，安宁的灯光温柔地笼罩下来，添补了空荡荡的黑暗。
叶修既然肯信任他，蓝河便自觉要对得起这份信任。他发来的东西不少，蓝河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一个地慢慢回复，将自己知道的，看过的，听说过的，知无不言，怕叶修分不清还特意导进了WORD文档，在标题上加以注明区分。
这些文件大多都是在晚上一两点钟左右重新发回去的。每次叶修都在线，一边接收一边扔过去语音申请。最开始的时候蓝河还正襟危坐地和叶修讨论这些个宣传方案和后续版权开发哪个最适合兴欣，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两个人一起吐槽业界某些公司的糟糕水平，或者彼此最近的工作进度。蓝河在卫生间刷牙时就把手机调成公放，叶修剪辑时的按键声透过话筒在千里之外的屋子里缓缓回荡。
蓝河紧赶慢赶地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迈进了老家的大门。蓝家也算是个大家族，长辈们说说笑笑地在厨房忙碌着晚上的团圆饭，男人们在打牌，小辈儿一窝蜂地冲到蓝河面前，吉利话此起彼伏，最后一个个都伸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他。蓝河笑着一一分了红包，结果小家伙们还是不肯走，赶着他进了里屋，要他在各种画板本子照片上签名。
“要我签可以，但不许乱用卖钱哦。”蓝河嘱咐了好几遍才开始动笔，小家伙们也纷纷跟这位好脾气的明星小叔、小舅舅保证，只是用来送给好朋友。
来过年的亲戚众多，还轮不到蓝河来打下手，他陪着老人们说了会儿话，汇报了一下明年的工作安排，便自己找了个屋子睡觉补眠去了。长辈们称赞着蓝家第四代的老幺真是又有出息又懂礼貌，还孝顺，蓝爸爸摇摇头，说这孩子骨头里犟，轻易不肯示弱，今天恐怕是真累得不行了。
年夜饭的时候蓝河按照惯例发了相关的微博，用了一张他剥的一口袋蒜瓣做配图，说家里的大厨们都太厉害啦，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和一些吉祥话。粉丝们在十分钟之内炸了他的评论区不说，叶修也截了张图扔在□□上，说小蓝同志快来拯救一下老板娘的厨艺吧。
蓝河吃完饭的时候才重新拿起手机，看到叶修的消息也不算诧异。拍《萧萧》那年的除夕，叶修和苏沐橙就是和陈果一起在兴欣过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可见今年他大概也是不打算回家了。蓝河默默摇头，靠在阳台的躺椅上慢吞吞地回复：你这个样子是要被老板娘扣工资的。
没几分钟，叶修的语音申请就过来了。蓝河挂上耳机点了接通，叶修带着微喘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进了他的耳朵，听得人耳根发痒。蓝河不禁发笑，下意识地问道，你在干嘛。
“跑啊。老板娘要抓壮丁刷碗，当然得快点跑了。”叶修说得理直气壮，听得蓝河直打跌：“喂喂你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呀，两位女士都辛苦下厨了，叫你刷个碗怎么啦。”
“没事，还有老关在呢。他今年……没赶上回去的火车。我现在在剪辑室，一会儿还要干活呢。”叶修开门的声音顿了一下，蓝河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到叶修在拧钥匙，侧过身低头使劲地撞了一下门，退后一步再把门打开。漆黑的剪辑室里只有机器还亮着，墙上贴的到处都是他和魏琛的灵感与笔记。
“你那边听起来很热闹啊。”
蓝河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闹哄哄的饭桌，说着一年的喜庆事，偶尔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家里人多，当然就热闹了。我爷爷有四个兄弟姐们，父亲那辈的人有六个，到我这里有七个，我下边还有三个侄子一个侄女。吃饭的时候就像是《红楼梦》似的，只有长辈和小孩儿能坐下，我姑姑她们都得站着。”
“那你呢，怎么不去？”叶修问，蓝河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无可奈何地说道：“吃再多回去也得减回来，遭罪的不还是我。”
叶修拉近座椅，把之前的成果调出来先看一遍。他安静下来，蓝河便也默契地不再说话，退出语音界面来开始刷网页，兴致来还会轻唱几句。好不容易爬玩黄少天的新年长微博，叶修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炸开：“你现在对角色的塑造还是不够立体。”
“啊……？哦……”还好只是语音，看不到自己的脸因惭愧而发热的窘迫：“我知道，”蓝河叹气，“但是找不到方法，又怕太冒进反而不如以前了。”
叶修那边的操作停顿下来，耐心说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也是你目前演技没有实质性进步的原因。很好，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我想，你肯定不会就这么满足的。”
“当然啊。”蓝河窝在摇椅里小声说道，语气坚定又坦荡，“虽然有点自不量力，可我还是想有一天，能成为最好的演员。你不要笑啊，我可是很认真的啊！”叶修在黑暗的剪辑室里被对面的人逗得笑弯了眼睛，甚至从心底冒出了几分可爱的评价，“我知道啊。所以我昨天特意看完了你那部最新的电视剧，叫什么来着？哦对，《千里烟波》。哎呀，这个剧情啊，真是酸爽过瘾。”
“……”
“喂？蓝河？”
蓝蓝蓝蓝你妹。蓝河这时候真是想先掐死叶修让他那张破嘴不要再说话了，然后再掐死自己，当初竟然想不开地接了这么一部戏。有人气在，他手边虽然从来都不缺戏，但好的剧本和好的制作班底总归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比如在《千里烟波》中，蓝河饰演了一个总穿着黑西装的面瘫总裁，刚开场就是在某次聚会上遇见了自己的旧情人，两个人精神抖索，立刻夹枪带棍地撕了一场。
这一头狗血浇得人身心舒爽，叶修看得笑出了声，满脑子都是青年在拍戏的时候会有的样子。结果越看越精神，跳着进度把蓝河的戏份都看完，再伸伸懒腰，发现天色已然大亮。
想想和蓝河认识不过三年，合作也只是两部电影的小配角而已。交流也并不算多，都是在围绕电影打转，可每次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让人觉得由衷地开心。从这些最直白的交流里，叶修能够非常容易地发现，蓝河是一个几乎能一眼望到底的人。网络舆论像一只手，为叶修的同时也为蓝河罩了一层名为神性的薄纱。原来这个要被媒体捧到了天上去的人气小生也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与陌生人之间是礼貌且进退有度的，对待熟悉的人时是放肆而无所顾忌的。他对每个人都心怀善意和信任，但又不会将这份信任轻易托付。而对待叶修的委托，他更是有一说一，觉得不恰当的地方绝不隐瞒，一腔热血，倾囊相付。
耳机里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叶修又恢复了之前敲敲打打的状态，带着笑意安抚道：“只靠理解角色是不够的。角色说到底也还是一个‘人’，可以尝试着先从丰富角色形象开始，去赋予角色更多的细节。慢慢来，你还年轻，这都是需要积累的。”
感谢你每一次全心全意的信任。
第十四章
14.
陆陆续续折腾到八月，《君莫笑》进入宣传期。蓝河除了用自己的认证微博转发了他所负责的部分，又用小号偷偷地帮忙刷了不少热度，还学着热门微博里的其他人去对各版的预告进行花式表白。大春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蓝河挠挠头笑得特别心虚，说没什么我就是自己闲着玩的，像个背着大人偷吃了糖的小孩子。
这次在宣传上兴欣也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司，自然不能和《萧萧》的出品方蓝雨相提并论。更何况题材上也不讨路人喜欢，导致目前被吸引的更多是演员的粉丝，而真正看好电影本身的并没有多少。
直至中旬，意大利WNS国际电影节开幕，《君莫笑》入围了金狮奖的评选。叶修携主演苏沐橙盛装踏上红毯，当晚便折得桂冠。在国人心中W奖的名气虽然不如某座小金人，但毕竟是欧洲三大电影节中的“先锋茶话会”，其含金量也足够在国内羡翻一片同行了。
不出所料，第二天早上各大新闻网站轮番轰，兴欣的宣传部开足了马力，将《君莫笑》留在了热度榜上直到电影下线。借着这股东风，《君莫笑》在九月上映，第一天便票房过亿，口碑爆棚。作为喜剧，几分钟就是一个包袱，电影院里的笑声就没停过；作为悲剧，其深度，其笔力，连《萧萧》都不能望其项背。
后来有人在最后的特别鸣谢的赞助名单上，看到了一个非常让人疑惑的名字：蓝保姆。最开始是某位叶修的脑残粉发现的，网友纷纷转发，猜测究竟是哪家的家政公司，还是在调侃合作伙伴蓝雨？后来有人爆出当年拍摄《萧萧》的时候，因为蓝河脾气好，叶导就给人起了个外号叫蓝保姆。于是立刻有人转发说，剧组在C市拍戏的时候蓝河曾过去探班，说好了绝对不会参演，结果三天后还是口嫌体正地来了。没多久当时在场的群演便跟着在后面发了张图片，是叶修劝蓝河时极亲昵地拍他脑袋的画面，戏谑地说请大家感受一下片场那虐狗的画面。
这算是彻底真相大白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网络上一抓一大把，大家纷纷艾特蓝河问他此情此景英雄有何感想，叶神真是年年都能玩出新花样，又换了宠幸的新小主了云云。没过几天，蓝河在某个电视剧庆典上获得了最佳男配角的提名，他在微博上转发后说感谢导演感谢剧组感谢举办方，最后感谢叶老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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