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盯着我,摇摇头。 我嘲讽地一笑,"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他自诩为文人。在他看来,文人就必须有文人的气节,搬运、跟班、营销之类卑贱的工作不是文人该做的,而技术含量稍高的工作又不是他能胜任的,所以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像他这样一辈子读死书的人活该如此,交际不广,又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随波逐流。满腹墨水才情横溢又如何,现在这种社会压根就不可能容下他这种地地道道的书呆子。然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就跳楼自杀了。"我喝光了剩下的半罐啤酒,伸手又向伙计讨了一罐,挂在嘴边,吐出的气在瓶口荡来荡去,发出呼呼的声音。 "他死之后,我被送进了孤儿院。在入学测试中,我顺利过关,直接升上了三年级。他毕竟教过我不少东西。"我放下啤酒,又夹了块肉,这次偶学乖了,先吹冷了再放入口中慢慢咽下。 "你母亲没有来找过你?" "她摆脱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花时间来找我。"我眨眨眼,抬头看着他。"很老套的故事吧,父母离异,父亲自杀,孤儿院长大。你最好不要听进去了,也不要做无谓的同情,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不少,比我惨的也还有,就算你是首富李嘉诚,只怕也不够施舍的。"我一口气喝光了手中的啤酒,又夹了块肉塞进嘴里,看看表,快两点了。"晚了,我们回去吧。" 眼前的人木然地点点头。是我的故事讲得太生动了么?我并不觉得,唯有他的表情令我忍不住想笑,"骗你的,傻子!我父母是因为车祸死的,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理所当然就成了孤儿,事实其实就这么简单。"我首先回到了人行路面,李杰紧随其后,"你现在应该得意才是,要是这世上没这么多穷人,怎能显得你们有钱呢?" 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并超过了我,"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调调,你对有钱人又知道多少,你了解有钱人的生活吗?你以为有钱就会幸福快乐吗?" "我不认为有钱一定会幸福,但我知道没钱一定会不幸福!"我跟在他身后,他拉下的影子随着灯光角度的变化变短变淡又忽地伸长,"有了钱,至少你有了更多选择的余地,你可以考虑穿更合适的衣服,品更美味的食物。也好像你现在这样,想闲的时候也能够心安理得地闲下来,因为你根本不用考虑明天的饭会在哪里。"他停下来回头看向我,我笑着回敬他,"你又能了解多少呢?那些整日只为了埋饱肚子而疲于奔命的人的生活,你又知道多少呢?"我从浴室出来时,李杰已睡下了,那两只被命名为小秋和小杰的布偶被他并排放在了客厅的储物柜上。我伸出湿湿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那只笨熊,"小杰?"没想到那只熊竟坐立不稳,拉着身边的那只青蛙一同跌了个狗吃屎。"两个笨蛋!"我将它俩拨回原位,回头见沙发上的人睡得正死,我放心地睡去了。 遇到 图书馆里依旧静得腻人,似乎即使轻轻地打一个阿欠也会叨扰了这种气氛。而我却不识趣地一路打着呵欠,一边将书归还原处。这都要归功于林静凌晨两点的那通电话,令我无法安睡。 "我爸爸和他爸爸年青时是同学,所以我和李杰从小就认识了,但只限于同学,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和他什么关系跟我什么关系啊,我摇摇头将最顶上那本《世界历史图鉴》放回了书架。 "你也别怪李杰,他是在和他爸较劲儿。受不了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人做妈妈就自己跑出来。我想要是换作我,我也会不受不了!......不过,你放心,他不过是发大少爷脾气,新鲜够了就会乖乖回去的。其实我已经暗地里告诉李伯伯他行踪了,但也没见有反应,搞不懂他父子俩......" 新鲜够了就回去啊,说得还真轻松,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李杰他究竟是什么人?从接到那通电话起,脑子里就盘旋着这个问题,他父亲又是谁?能和公安厅长扯上关系的人。 "哥哥,哥哥,我要那个......" "啊?"我回过神来,一个不及我腰,约莫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拼命地拽着我的衣角。 "哦,你要看什么?"我蹲下身子,爱怜地轻抚她的头,软软的,毛茸茸的。 "那个,那个......"她兴奋地伸长了手臂。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费了些功夫才明白她口中的"那个"是指斜倒在书架上的那本"堂•吉诃德"的连环画册。 当我把书送到她手中时,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子转了出来,小女孩快活地回头唤:"孙阿姨!" 最近似乎总是遇到不想见到的人。看她一脸疑惑的表情,显然是记不得我的名字了。 "梁秋。"我抱起地上的一堆书,冲她耸耸肩。 "啊,梁先生。"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谢谢你啊。雯雯还不谢过叔叔!" 雯雯转动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叔叔。" 我忍不住又蹲下身子轻抚她的头,"雯雯真乖,还是叫哥哥好了,叔叔听起来别扭。"重新立起身子,抬眼正对上这位我本应视为情敌的人物。 不想孙丽娟却脸一红,目光游离地说:"那个,她,她是我叔叔的女儿。我看她喜欢读书就带她来图书馆转转。" "哦。"我点点头。 "那你是?"话题一转,她此刻似乎可以正视我目光了。 "我是这里的临时管理员,周末兼职而已。" "哦。"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只是双唇微颤,没有半点声音。而我不得不抱着分量不轻的书,看着她欲言不止的模样暗暗叫苦。还好第四个人的及时出现,打破了僵局。 来者是个中年男子, 我想他至少要比我大上十岁,面貌端正,举走投足之间颇有一种成年男子特有的迷人气质。 雯雯唤他爸爸,那想必是孙丽娟口中的"叔叔"了。他的出现虽说缓解了僵局,但莫明增添了一分紧张的气氛。但这样的氛围很快随着他们三人的离开一扫而空。孙丽娟并没有为我们彼此介绍,颇让人意外,不过这也让我落得轻松,我可不想就这样抱着堆书和人闲话家常,更何况还是和一个自己根本不中意的对象。 有的时候人霉起来真的是可以到喝凉水也会塞牙缝的地步。再次看到这个人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得不去承认古训自有其道理。 与我想比,对方则要神情自若得多,"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里的,看来今天我的运气不错。" 我一手拿着空空的拖盘,一手被他紧紧撰在手里,这次可是我自动上钩,已经逃无可逃了。"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看看我的病人啊!"他笑得一脸轻松,"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在我的医院住过,还很迷孙丽娟啊。" 我翻翻白眼,"我也不知道。" "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忽地一脸郑重,眼神近乎乞求。 这一刻,这一幕就是我一直期待的吗?时机是这么地好,在我已经决定放弃时,他又突然握起了我的手。我该做何表情呢,该怎么回答呢?我茫然地直视着他的目光,毫无真实感。"我不知道。"我喃喃着,脑中突然掠过早上的那身白色长裙,"那孙丽娟呢?我又算什么呢?你的情人?还是说野花终归要比家花香?" 他默然:"你知道的,我对她并没有感情......" "结果都一样。"我冷笑着打断了他,"你也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同人争东西,更不喜欢与人共享同一件东西。你最好下定决心再来找我,我可不是你的备用品,宋医生!" 他皱起眉头,刚想再张口时却被由远及近的溜冰鞋的声音打断了。 "梁秋,有你电话。" 我点头,将客人交给了这位娇巧可人的同事。 拾起电话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宋平所在的九号桌,他正笑容满面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就是这种人,无论是遇到谁,在什么情况下都能笑得出来。 "喂,我是凉秋!"一开口就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还好对方并没有留意到。 "喂,我是李杰。" "什么事啊?"又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他从哪搞到这里的电话的?真服了他。 "明天你有空吗?" "干嘛?" "我同学在乡下买了一块地,想请我们去玩两天,你要不要一起去?" "你同学我又不认识,我去干嘛!明天我还有兼职,后天又该上课了。" "不就‘水云间'那分吗?偶尔请请假又人什么关系?至于上课嘛,大学里逃课不是常有的事,别说你没逃过!" "就算这样,那也不代表我非得和你一起去!"什么都说得理所当然似的,贵公子哥都一般模样。 "但我已经答应他们要带我的新‘同居者'一起去了。" "同居者"?他就不能编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吗?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水廊边端着咖啡杯,抬眼眺向远方,一脸漠然的男子。偶尔失踪两天也好,这座城市里有太多我不想见到的人和事了。 "好吧,不过一切开销你负责。" "OK,没问题。"话筒那边的人像重使用活过来一样,兴奋得让人无从理解。怎么可能理解呢?我自嘲地一笑,即使亲如夫妻,合二为一的两人也未必能彼此理解,更何况本该行同陌路的所谓的"同居者"呢?挂上电话,再次回头望向水榭时,桌前已经没有人了,他是几时走的,我根本不知道,就像他来时一般。 平城一夜(上) "这就是你的‘同居者'啊?!" "我还等着看绝色美女呢?帅哥有什么看头!" 众人一脸唏嘘,其形貌不一而论,只是有两位体型稍巨,沉沉下坠的下巴在脖颈间来回滚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一路跌落下去。 这次聚众郊游--李杰是这样与我解释的--包括我和李杰在内一行七人,皆系男子,也难怪他们要抱怨了,如此阴阳不调,不免让人觉得失了趣味。 我们在车站碰面,搭乘去平城的旅游专线摇摇晃晃地上路了。"你朋友既然有钱买地,却无钱出车,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李杰没有答话,他爬上车就往座位上一躺,会周公去了。 我手肘支窗,呆呆地望着车窗外,两侧的高楼被急速地抛向脑后,随着平房数目的增多和车辆的减少,天空似乎也开阔了许多。清晨的凉风拂面,我为之一凛。回头望去,城中那座标志性的钟楼已可以完全收进眼里;向前看去,只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面撑着路灯,通向天边。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十多年前也曾惴惴不安地看着这样的窗外,不知会被带向何处,不知会在哪里被丢下,所以拽紧身边人的同时,细心记下经过的一草一木。今天还会有这样的心情吗?那个一度想丢下我的人最终还是丢下了我,永远地绝对地丢下了我。在他四肢腾空的那一刻他是否后悔过呢?一定不会。我目光上扬,初升的太阳悬于正前方,在眼前幻作一团绮丽的光,将半边天染上了色彩。一定不会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的,那是他的坚持,那是他的自尊,他一生最有力的一击。我把目光收回,背靠着坐椅,身边的人已经睡熟,轻轻的鼾声带着长长的睫毛上下起伏。他一点也不难看,而且可以说好看,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或者这也可称为第一映像吧。那个狭小的巷子里,横卧了一个人,那天月圆,所以我看了,我回身看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一直向前,不曾回头,我现在会在哪里呢?躺在床上等日出后的第一缕光吗?我合上眼,在公车如摇篮的轻晃中合上了眼,车轮的轰轰声和身后的吵闹声盘旋在耳边愈转愈远...... "梁秋,醒了,到了!"b 巨烈的晃动令我睁眼后依旧一片模糊,我不悦地拍开他的手,"知道了,不要晃了。" "你睡觉的样子真恐怖,像死了一样!" "实在不好意思,本人天生如此。"我跟在他身后,不解地扬扬眉头,"你是第一次见我睡相吗?"哪知前面的人忽地一顿,我险些撞进他背里。 他急急地说了声对不起,冲出了车门,候在车外的几位一阵起轰。 "李杰,你脸怎么这么红?!" "刚做春梦了吧!哈......" ...... 平城是一座小镇,四面环山,河路交织,田地伴山而行,民宅临水而建,空气中述说着恬静的味道,风里交织着纯朴的色彩。就我而言,更多的是塞满细胞的新鲜感。 我们在一家家庭单户经营的小旅馆里住下,看店主对李杰毕恭毕敬的态度和他沟壑纵横的脸,我可以断定,这位绝不是他口中的那位朋友。 "喂,你不是说是你朋友请我们来的吗?人呢?"我在过道内遇到他时,迸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连我自己也颇为意外。 "你是来玩的,还是来看我朋友的?难道我还能把你卖了!"到头来反倒是他一脸不悦。他转身下了楼,"他们都在楼下等,你快点!" 当我来到前厅时,已经只剩下李杰一个人了,他将渔竿丢给我,"他们等不了就先走了,我们也走吧。" 我抖抖手中这把纤细的竹竿,令我想起张志和的名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也可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吗?忽地很想笑,因为很可笑。 在路边我们遇到了先行的那几位,他们围着路边的一小块地,指着地里已有一尺高的宽叶绿色植物正大吵不止。 "是花生。" "土豆!" "花生,绝对是花生!" "李杰,你说这是什么,土豆是吧!" 李杰摇摇头,求助似地看向我。 "是西红柿。"我叹了口气。 "西红柿?" 我伸出渔竿,挑起叶片,露出拇指般大小的青色果实。 一片唏嘘声之后,我们继续沿路上行,但没走出多远,走在前面的四位又在一片玉米地前刹住了脚步,萝卜玉米之争随即展开。我无奈地想上前指正时,身后的人拉住了我,"不用去了,他们只不过在打发无聊时间罢了。" 发现说话的人不是李杰,我诧异地回过头来,是一个五官极正的男子,格子衬衫外加灰黑色休闲裤,看上去很是干净,只是眼睛稍嫌小了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他笑着眼睛更加细得似一条缝,"前面应该就可以下去了,不用管他们,钓鱼要比听他们吵架有趣得多。"说罢,他绕过前方的一堆人继续沿路上行。 "他是谁?"我侧头问后面跟上的李杰。 "郑伟啊,之前不是介绍过了吗?"他擦过我,跟了上去,"你还呆着干嘛,钓鱼要有趣得多!" 我看看手里的渔竿,又看看吵得正凶的四人,听话地跟了上去。 也不知源头在哪的水,从两山之间迸了出来,却扬扬洒洒地流作了一片,拂过细砂,划过芦苇,再被隆起的乱石击成一卷卷乱羽,飞飞扬扬,飘飘荡荡,消失不见。 "这么浅的河沟能钓到鱼吗?"我捡了块石头做凳子,甩开渔竿,渔线被远远抛出。 身旁的两人都没有答话。李杰席地而坐,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的渔標;另一位则将渔竿往地上一插,仰坐在自己带来的折叠椅上,眯着眼,养着神。 水很浅,水底的一切将水面衬做碧绿,水流很吵,偶尔引得不知名却色彩艳丽的山雀扑腾着双翅从眼前转过。我仰头望天,是一个比以前见过的都要大得多的蓝色镜盘,流云随风溜过镜面,做出无数怪异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姿势。细风掠过树梢送来沙沙的声音,隐约伴着孩童嬉戏吵闹地的笑声。我将目光放远,透过身侧的绿树枝,可以清楚地看到横跨在河面的那座红棕色圆木桥。一位身着白底细花上衣的妇女正背着箩筐,牵着小孩从桥上经过,好似嵌在翠绿山色里的一抹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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