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着肚子走了几站路来到往日打工的便利店,我暗骂自己一声蠢,再怎么也犯不着为难自己,更何况他们早就相识这一点根本和我扯不上关系。 比平日里的时间早了一些,但既然是我自动送上门,老板没理由让我落个清闲,果然一失足成千古恨。抱着两箱牛奶来回于店铺与货仓之间,我的思绪停留在我和李杰之间。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捡到他呢,又是为什么那么轻易地默许了他成为我的房客呢?我们本应该是素不相识的人,不管他是杀人犯或是贵公子,我们根本就是没有交集点的两类人,是因为钱吗?因为我的心会因钱而动吗?我将牛奶一包包送上货架,心中暗暗觉得可笑,其实这一切都不令人惊讶,最令人可笑的是,我现在竟花这么多的时间去考虑他的事。一个为我的沙发付钱,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关系的人的事。曾经这样占用过我时间的人只有三个:妹妹、平,再一个就是他。 我拎着空纸箱走出店铺却在店门旁的投币机前看到了刚才一直停留在我思绪中的人。 "嗨!"李杰尴尬地冲我挥挥手。 我皱皱眉头,"你在这儿干嘛?" "给你送饭来了。"他捧出个纸饭盒,"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肉,主要挑了些素菜,看上去还很不错。"他揭开饭盒的盖子送到我面前,"刚刚你什么也没吃,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应该饿了吧。" "我饿不饿和你有关吗?"我绕过他,将空纸箱丢进垃圾桶,待我转身想回店里时,他拦在了我面前。 "让开!"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笑着说谢谢。 "我和林静是早就认识了。"他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你的,我并不是想瞒你,只是......" 我摆摆手,"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请你让开,我还有几箱牛奶要搬。" "我记得你只是收银员,不是搬运工。"他没有半点想让开的意思。 "我本来就是来打工的,做什么都一样。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已经只剩一拳挥出。 "好,但你至少得告诉我,刚才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我生气,我气什么,我有什么好气的。填在胸口的一口气冲了上来,带动声带,我笑了出来,"我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识我了,不要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我接过他手中的盒饭,还很热,看起来颇为丰盛,只是都是些素菜,我笑得更为放肆,"谁说我不喜欢吃肉,我只是这几天味口不佳,事实上我更讨厌吃素!"说着已反手丢进了垃圾桶。 "这是第二次了。"原以为他又会喷火,这次却出奇地平淡,"这是你第二次把我给你的东西丢进垃圾桶了。" "第三次,这是第三次了。"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赶你走那天,你丢下的早餐我也倒进了马桶!" 他的脸绷得很紧,脸色发白,不见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清澈如水却让人见不到底。此刻我似乎才明白过来,打从一开始我就看走了眼,他并不如他稚气的脸庞般单纯得似个孩子,还是孩子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如绅士般退到一侧,让出了眼前的路,然后一言不发地沿着人行道逆着我的视线方向,逐渐远去。 我伸手将额前的头发拢向脑后。街上来往的人很多,有些让人辨不清方向。从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青色的烟雾将整个人笼在其中,就像隔着一层薄纱,给人一种莫明的安全感。再吸第二口时,喉咙一阵发痒。"咳咳咳......"我本以为会像《九品芝麻官》中的那位把心啊、肝啊都咳出来,但事实远不似想像那般容易。我顺了口气,将捻熄的半截烟丢进垃圾桶,回手轻拭眼角咳出的泪,若不是以这种方式,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泪会是什么样子。 搬运结束后,我站在收银机前,繁琐地查找着条型码,敲击键盘,报价、收钱,再把面值相对小的钱币递出,这就是我的工作。熟悉的纸币不断地奔进奔出,却不会在我手中做半点停留。 "我走了。" "辛苦了。" 脱掉套在外面的工作装,看着下一个着着工作装的人站在我呆了近两个小时的位置,头一次有一种失落感,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同样不属于我。 天已转暗,点亮的街灯在灰黑的天幕下并不耀眼,反倒是来回晃动的人影让视线一片浑浊。我埋下头,盯着方形石砖铺成的水泥路面和交替迈出的球鞋顶端,向下一个打工地点挪动着身子。 "喂,喂,喂......梁秋!"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红白相间的李宁牌运动鞋,黑色牛仔裤和蓝色横条圆领汗衫,最后停留在那双依稀可见的熊猫眼上。我身后走过的行人擦过我的肩,踉跄了两步后稳住了身子,为什么他还在这里,还是说他一直就没有离开。 "干嘛?" 他玩着手中的硬币,双指一弹,嗞地一声,那枚硬币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又稳稳落回他手中。他转身指指身后的投币机内一个考拉模样的布偶,"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把他捞起来了,你就得乖乖消气。" "如果没有捞起来呢?" 他皱起眉头,好似从不考虑过这个问题,"那我再不管你的事。" 我没有答话,一步步走近投币机,目光扫过里面乱成一气,形状怪异的布偶,忽地指指角落里的那只青蛙。"我要那个。" "啊?"他原因为我的靠进而紧绷的脸一瞬间绽开了,"哈哈--,你的品味有够......" "有够什么?!"我严肃的表情令他不得不住了嘴,强忍住笑的脸扭曲得厉害。 "你记住,我的事永远用不着你来操心。不过,既然要赌,那我接受,但如果你输了,房租加倍!" "OK,一言为定!"他自信地一笑,紧接着从裤袋里抓出一大把硬币做好开工的架势。 "你使诈?!"我由不得脸色一变。y "我只说捞起来,又没说一次就捞起来。"他得意地一笑,把第一枚硬币投了进去,口中喃喃着,"好歹我跑了那么长的路去换硬币,不发挥点作用怎么成。" 刚刚他是去换硬币了?!我一阵头疼,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啊?!不过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技术实在有够烂,眼看他掏出的硬币所剩无几了,他的最好成绩也不过是把一个非目标物拖到半空而已。 当他将手再次伸进裤袋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是猪啊,不是强项还打什么赌,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赢!" 他无辜地抬起头,看着布满他额头的小露珠,我叹了口气,"硬币呢?" 从他递过的硬币中随意捡了一枚,"看着,玩这个最讲求的是角度,时机,亏你整天还陪林静打游戏。"又是林静?!我瞪了他一眼,将硬币丢了进去,握住操纵杆,按下按钮。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的那只考拉熊,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 "我十岁就是孤儿院里称霸了,这个小意思。"我把熊丢给他,他接过来回抚了一阵,"你是孤儿?" 又是这种目光,同情中夹杂着疑惑与不安,我在孤儿院里已经见够了。"不是。"我摇摇头,"我是弃儿,不是孤儿,我还有妈妈和一个妹妹。"我低头看看手表,"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咖啡厅,晚上见。"我挥挥手,逃开他的目光,穿过人行道,咖啡厅就在下一个街口拐角处。铁板烧 明天就是双休日了,店里的人比平日里偏多,从我踏进店门几乎就没停过半刻,这算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吧,我是不是该算得上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标兵了呢! "梁秋,三号桌!" 我做的有偿服务,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要分等级的,所以我做的服务对于共产主义建设只能算做不入流。提着空空的托盘从桌间折回途中差点与人撞了个满怀,心中暗骂冒失鬼,口中却不得不说抱歉。 "你的神跑到哪去了,要是我是老板,你早被开除了。" "多谢老板!"我一脸笑容地回应着眼前同样嘻皮笑脸的人,声音转低:"你小子少得意,小心我回去加你房租。"看他毫不变色,我皱皱眉头,"你到这里来干嘛?" "捧你的场啊。"他头往后扬,冲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嗯,你这身在行头看来还蛮帅的嘛。" 我轻哼一声,他则笑眯眯地把身后的手抽出来,得意地在我眼前晃过。绿色绒布上缀着铜铃般大小的玻璃珠,正是我点名要要的那只青蛙。"怎么样,我......" "梁秋,你在磨蹭什么?!"柜台那边已经开始发作了。 "谁晓得你是不是拜托店老板卖给你的!"我晃动着手中着托盘,将他挡到了一边。 "这个真是我捞上来的......"他做势要追上来。 我回身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要喝点什么?" "冰咖啡。" "好。"我冲他点头一笑,终于在老板向我丢盘子之前回到了柜台。 "您的冰咖啡。" 李杰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俨然一副沉思者的模样,看到我顿时变做了一脸委屈。"我好不容易捞起来的,你看,硬币都用光了......" "好了,我信。"我真是服了他了,严肃的时候像老头,撒起娇来十岁的孩子也得拜他为师。"你要是真来捧我的场就乖乖地给我坐在这里,有什么等我交班了再说。" 他像只听话的小狗,乖乖地点头称是,那可怜的模样真让人想一拳挥出,轰他出去。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古人有云: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我还没升级成为鬼。 "你今天是打算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转吗?"我看看表,十二点半了,就平时来说还算早,但后面跟了一个正常人到处闲晃,这样的经验还从没有过。 "嗯。"他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不用弄你的电脑了么,这么闲晃恐怕不大好吧,李大经理!" "就像你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有闲的资本。"他手里依旧握着那个世纪第一丑蛙:"而且每天你不到深夜3点不会回公寓,我很好奇,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你的事。" 想知道更多有关我的事?要是我是个纯情少女,现在是不是应该感动得晕过去呢?我双手插袋,"幸好我还是个穷人,你应该感谢上帝了。" "为什么?"他依旧专注于那只青蛙。 我厌恶地望了他一眼,"要是我家财万贯,我一定会做一个尽职的好公民。先举报你这个抢劫外加杀人犯,然后再告你非法入侵和侵犯他人隐私。" "可惜你并非家财万贯。"他促狭地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青蛙,"你跟它还真有那么点像。" 我翻了翻白眼,"你那只熊呢?" "在这里。"他得意地掏出另一只棕色的大笨熊。他将两只布偶并排的眼前,忽似下定决心般点点头,"好!从现在起,它叫小秋,嗯,它就是小杰。"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脸像绽开了的花。 我突然有些羡慕他稚气的脸蛋,喜怒哀乐,每个细节都能写得清清楚楚,纯粹得令人难以致信。但是就算我有着相同的脸也不会变成他。 "你为什么叫秋呢?你是秋天生的吗?" "不是。" "那为什么呢?" "不知道啊。" "你父母没说过吗?一般......"他知道说错了话,赶紧住了嘴。 秋天是四季里最美的季节,更是人们收获的季节,小秋啊,爸爸希望你能像秋天一样给需要你的人带走幸福与满足的感觉。 需要我的人?我侧头看看身边的人,这世上会有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李杰吗?"李杰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不知道。"路灯沿着长长的街道铺展开去,和黑色的天幕相接,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昏黄的灯光闪烁,淹没在视线的末端。 "因为我生日刚好是五一劳动节!" "嗯。" "是五月一日啊!" "哦。"此刻我眼中只有倒映在那面翠绿镜子上的莹莹灯光,就像儿时在屋顶曾溢出双目的满天星,妹妹她现在过得好吗?还的那满袋的咖啡糖。我淡淡一笑,回眸正迎上专注的目光,"五月一日,我记住了。" 他双颊一红,将目光投向别处,口中喃喃着:"你没记住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我饿了,陪我吃点东西。" 我要了个铁板烧,一碟花生,外加两罐啤酒。 牛肉拌着油在黑黝黝的平底锅上发出诱人的嗞嗞声,一瞬间掏空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父亲曾经是大学讲师,我母亲是他的学生。" "嗯。" 我夹了块烤熟的肉放入口中,再拌着新鲜的啤酒,果然是人间极品。人就是这样,最容易满足也同样永远无法满足。首先,胃是无限的。 "我六岁那年,他们离婚了,妈妈带走了妹妹,我则跟了爸爸。"我喝了口酒,"头一年还好,我在爸爸工作的大学附小读完了一年级,但是第二年,爸爸好像是得罪了学校的什么人然后被迫下岗。从那之后他就整个人变了。"我伸出筷子,将锅里的牛肉翻了个面,"时不时地打我,向我发脾气,又说家里没钱了,不让我继续上学。"我轻笑,"没钱又怎么样,他明明有手有脚,难道真的会饿死!他整天只知道喝酒,公济金一到就先被他喝酒花光了,然后我们俩一起饿肚子,他一不高兴就拿我出气。" 我又夹起一块肉,抬眼望过去,对面的人只知呆呆地看着我,还没有动过筷子。 "怎么了,这比面好吧。"我举起啤酒罐,"这就算作我为今天下午的事的赔礼,恭喜你找到了工作。" 他举起啤酒与我的轻轻一撞,却没人送到嘴边,"对不起......" "对不起?"我大笑,"说实话,除你以外,我还从没和其它人谈起过以前的事,你应该感到荣幸了。"抬头又灌进了半罐啤酒,我的思绪愈发清晰,在心里闷了十多年的事就像决堤的河一发不可收拾。 "他有好几次带我出去想把我丢在外面,但我很聪明,不离他一步。有一次他真的把我丢在了市郊的一座公园里,可我记得家里的地址,那是我拜托邻居的阿姨写给我的。于是我抓住一个郊警,几经转手还是被送了回去。我到家的时候他正收拾东西,就晚了一步。"我冷笑,"这就是债啊,谁让他生了我呢?既然担负不起又何必生下我!"我又喝了一口酒,烤肉的芳香已注满了我和他之间,可是谁也没动筷子。 "他知道甩不掉我就把我锁在家里。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只知道只要他满身酒气地回来便免不了一顿毒打。不过有时他心情好,也会带两颗咖啡糖给我,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咖啡糖。" 牛肉的嗞嗞声吵得厉害,我又夹了一块丢进嘴里,火一般的灼烧感令我不住地吞口水。对面那位却斯文如戏中的小生,半晌提不起筷子。 "我知道为什么他会打我,因为我长得像妈妈。"我放下筷子,舒了口气,"他爱她却无法满足她。所以他自责、愧咎、怨恨却又无能为力,而他唯一能够随意的发泄对象也只有我。" 我瞅了眼对面一声不吭的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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