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也没有接话,捡了我对首的位子落了座,即刻便有佣仆送上茶来。 我看他神色仍是苍白,眉目间依稀仍有隐忍着的痛楚,虽然极细微,但我此刻心心念念都在他的一颦一笑之间,又怎会看不出,心下酸痛,不免柔声道:"忘尘公子,子悠有句话纵使不中听,也还是要讲的,公子掌得的这个百灵庄固是重要,但公子自己的身子却是更重要过百倍,公子,还请无论如何多在意些,多...多保重些自己。" 他淡淡的一笑,真是倾国倾城的风姿,"冷公子对忘尘的好意和厚爱,在下真心感激,也是,也是心领的。只是忘尘一向以来还算安好,真是有劳费心了。"说着端起茶碗,"那一日之事,全仗公子相助,公子剑术精妙绝伦,忘尘是真心佩服,那一日,"他顿了一顿,接着道:"那一日庄外公子一番美意,忘尘却不识好歹,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忘尘以茶代酒,敬了公子,算是赔罪了。" "忘尘公子,真是说笑了,这茶只请公子是当交了在下这一个朋友,若说赔罪,可真是折煞冷某了。"接了茶碗,我直直的注视他清澈透明的眸子,却也毫不意外的看到他强笑着移开了目光,心底微微苦笑,我以手袖掩住满目的疼爱酸楚,这人的心思如此细腻,又是如此善解人意,委实是痴性子到极点的人,却为什么要这样的苦苦压抑自己,一个人背负那许多无妄的苦楚,更是什么,让他非要掩藏了那比云高洁,比月清美的真心? 注视着他淡淡苍白清冷却独透着一丝寂寥的侧面,心痛的同时却也暗暗在心底矢志,水忘尘,我若是不能还了你无忧快乐的单纯天性,便枉了天教我冷寰识得你这般清妙的人物了。 "冷公子,"听到他出声轻唤,我才知道我居然又失了神,当下微微赫红了脸,他却并不以为意,淡淡的笑了,只不过展颜不到片刻便复又蹙紧双眉,一时之间,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忘尘公子在想什么?可否说与在下知道?"总是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抚平他细蹙的眉端,更想抚去他一身掩藏着的清冷的忧伤,甚至是那藏在眼底的极隐讳的痴怨,水忘尘,我希望看到的,是你有朝一日那无忧无虑,灿烂晶纯的笑颜,只有那样的笑颜,是什么,都换不去的宝贝。 水忘尘,我可能,替你分担去那些忧愁孤悒,将你细细的呵疼在掌心里吗?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四合天城这两日有些过于平静了。" 我知他心里背得许多事,一时,也只能强笑道:"平静却不好吗?能多平静得几日,我们,不妨多享受几日吧!"最后的话,却是我的真心企盼。 听了我的话,他似是忽然回过神来,竟回过头冲着我嫣然一笑,"也是,我们倒是不妨以静制动,看看他们究竟要玩些什么把戏。" 许是真的放松,还是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原因,他那一刻看起来真像个纯真干净的孩子,让我不知不觉更是看的痴了。 那一日,我们谈了许久,谈得什么,我却都不记得,只是隐隐看着他笑,看着他偶尔飞扬偶尔沉寂的样子,心,一寸寸一寸寸的湿软,只愿若能就此天荒地老了去,此生便无憾了。 "呀,不知不觉,天却是黑了,冷公子若不介意,不如在舍下用顿便饭吧!"及至淡淡的月华上了树梢,才惊觉到时光的飞逝,我本不舍得离去,听他开口相邀,当真是听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话语。 好像微微的饮了一些酒,一切,便都更模糊温柔起来,我们越谈越散漫,越谈越糊涂,五湖四海,天马行空,真地谈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时时的在笑着,笑着,我便也跟着他,时时的笑着... 夜渐渐的更深了,他却终于伏在桌子上,静静的睡了去。看着他沉睡的容颜,我的心越发柔软,竟是片刻,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别..别丢下我..别..我不要...一个人..."沉睡的他忽然低低的饮泣,仿若作了什么可怕的噩梦,额上微微渗出细微的汗珠来。 "我不会丢下你,我会,陪着你的。"在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前,心已经诚实的说了它想说的话:"我陪着你,以后,无论做什么,我都也陪着你。" 看着他面上不自觉的流露出脆弱,我知道,这必是他连日来第一次真正能够入睡,那一晚,想必是真折腾坏了他,可这倔强的人儿,却是宁可这样的为难自己,也决不愿在人前示弱啊! 再不想有片刻的掩藏逃避,我轻轻的走上去,拥住了他清瘦的身躯,仿佛是抱着一个挚爱的婴儿,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心的想给与一个人我全部的温柔和耐性,忘尘,即使,你不能相信我,即使,你还不愿意接受我,对于我来说,只要能陪着你,能看着你,能在困苦艰难的时侯在你的身边,能有护着你的机会,就已经足够了。 "嗯..嗯..."眼见他蹙起眉,似乎在梦境中隐隐痛苦的开始挣扎,我不自觉的低下头去,吻住了那两片殷红诱人的唇。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的。"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慢慢的,安安稳稳的睡去,我的心中一片温柔似水,略略更收紧了一分包着他的双臂,我细细的吻着他的眉,他的目,他的唇...含住他小小的,精细的耳垂,我希望他在梦中,能够听到我这句话"我会,在你的身边的。"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发自肺腑的承诺。 天下苍生,皇朝百姓,我都不挂心在意,此生,若冷寰有当肝脑涂地之事,也只可能,是为了我所认定的知己,而那人,只凭了一幅画像,就虏获了我的心。 水忘尘,这个名字,如今已如烙印,在我的心上,刻成永恒。5上 那一天,我居然就这样怔怔的睡了过去,直到现在,我想起那件事,似乎还保留着梦境一般的温暖和不真实感。 自那日从王府回了百灵庄后,我便不曾有片刻合过眼,下人们只当我是在书房里彻夜燃灯查阅书卷,却不知我是根本闭不得眼,每每听那窗外的风声鹤唳,我都会忍不住得用双手去绞寒榻上的棉褥,有时近乎要失手将它们绞碎。 直到那天他来,许是有人伴着,我居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几乎是下意识的扯着和他谈天说地,只是希望属于黑暗的时间能过得快些,再快些,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确实,确实不希望他离开,不希望再一个人面对那似乎藏着无限鬼魅的黑暗。没想到谈着谈着,我居然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已经是阳光明媚的清晨了,抬眼看去,那人就淡淡地站在阳光里,他的背影看起来竟仿佛度了层金般柔和温暖,一时之间,空气里弥漫着近乎奢侈的安宁的味道。 我就那样怔怔的看着,虽仍旧一身疲累,感觉却远比前几日要神清气爽的多。 似是觉察了我的凝视,他忽然淡淡地回过身来笑着,就那样,直直的,毫不掩饰的看着我,他的眼神清亮直白,我却下意识的避开了。 不是看不懂他眼里那样晶亮的光芒,只是,如今的我,再无法回应那样的感情。我,无能为力。 一段浅浅的沉默后,听到他淡淡地笑着说了一些多有打搅之类的寒暄话,淡淡地说,他要告辞了。我心情有些复杂,再抬眼看他时,我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失望,看到,舍弃,谁知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那双深邃的瞳仁里映着的仍然是一片如水般温柔的包容,我看着,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酸楚,竟恍而想落泪,等我惊觉到自己居然生出那样无聊的心绪,不觉有些懊恼灰心,却更不愿去看他那双让我回忆起挫败感的眸子了。 冷寰,冷子悠,你可知,水忘尘是已经发过誓,不再做那翻滚在红尘泥淖中的痴子,而今我所求得,不过是心境的淡定宁泊,除此其他的什么都不是我想要的,红尘俗事,我已经不想再占惹,是真的再不想占惹了... "公,公子..."在我出神之际,却有下人慌慌张张的前来,我不禁蹙起了眉,百灵庄一向规矩严谨,怎会有人如此失态? "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的?"收起心思,我恢复一贯清冷的面容,看着那个似乎微微有些面生的小厮,百灵庄数百奴役仆从,我面生的倒也不在少数。 "公子,有人至庄中作乱,竹风阁内所有的志事典录和历代事令人的名位上,都,都教血渍污了。"最后两句似是由于惊惶而有些发颤的样子,那人的脸色似乎因受惊而发白,我心下虽因这消息一凛,面上却并不露了声色,"噢,只是这件事吗?"举起茶碗细细品茗,怎么,终于耐不住了吗?这平静倒是停留的短暂,看那人凝望我的神情隐隐透出古怪,我心下不禁讪然冷笑。 "让人给行事者的主子传句话,就说百灵庄收到他的问候了,水忘尘已经背得水酒薄礼,定不会怠慢了贵客。"能进的竹风阁的怎可能是庄上一介普通的小厮,这等事管事的也不会转了叫会如此慌乱了手脚的佣仆来传,鬼刹这个招呼,打得倒也特别。 那人果然不再作态,哈哈一笑,背过身去,再转过来,却已不是刚才平凡无奇的苍白面容,反而是一张如同戏台上的青色鬼面。这倒使我暗暗有些心惊,但面上我是决不会流露出什么的。 "百灵庄的忘尘公子果然是有些名头,那一日你能迅速解得七王府的那单事是我鬼刹所为,就令我等有些刮目相看,本来我等还不确定是否要与水公子攀交,今日一见,公子倒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这交情不攀可说不过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洒然一笑,客气的一如周旋那些贵客,"七王府三少之事,我也不过因为虚度了几年春秋,读的不少野史传闻,恰巧碰上觉得似曾相识罢了,想当年贵方已此种手段却也不知毁过多少人,如今重新使用这等招呼法,却是想让人印象不深刻都难啊。"以晶魄炼蛊,以花草之香驱之,中蛊者若不得解药不肯听命行事,便驱蛊以食肠,肝,心,肺,直逼的你自己动手破腹了断了自己还是个超生的捷径,如此狠辣的手段,莫怪当年的鬼刹几乎横行一时,无人可挡。 "哦?水公子是恁的清楚啊,可惜可惜,这招呼却用不到公子身上,不然,我等就不用费事了。" 我心下冷笑,事令人以血魄供得百灵令,转命符以驭之,虽不能解蛊,却是能牵制那毒术的唯一克星,纵使我血魄有限,但那晶魄之蛊也是稀有的物事,这一场仗,却还真不知要鹿死谁手呢。 那人忽然形态潇洒的坐上了花坛的栏杆,轻笑道"公子既知过往一切,怎得不问为何鬼刹销声匿迹三十年,居然如今可以卷土重来吗?"那身形一飘一荡的隐在矮丛里,真有说不出的鬼魅凄清。 我也回以一笑,从容的坐回椅上,重新端了我的茶缓缓饮了一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不是担心有这一日,今日岂会有百灵庄,又岂会有我水忘尘?"敢冒天下之讳直接以王府三少之死来宣告其卷土重来,其来者不善之汹涌的势头是绝不可小觑的。 "说得好,那公子又知不知道,这一次我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动声色,心下的确是真疑惑,事隔三十年,却是为了什么,让这个销匿已久的组织重新曝露到阳光底下,居然还那样的声势壮大? "若我说"许是我的沉默乘了那人的心意,他再次耐不住的轻笑起来:"若我说,我们这次,是为的这个四合天城中几个特定的人物,而其中之一就是你水忘尘水公子,公子可信也不信?" "哦,那忘尘岂非应该为此厚爱而深感荣幸?"人吗?四合天城里如今却有些什么人物?若说他们觊觎我身上的百灵令倒也不无可能,那么其他的,又会是些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要找上他们呢? "嘿嘿,公子的确应该感到荣幸。"说话间,他却又一个纵身跃下了花坛,轻飘飘就到了我近身前。 "似公子这般的天人之资,惊世之貌,便不是那百灵庄的事令人,我主鬼圣也不会轻易放过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靠的我极近,我几乎微微有些失神,因那时节,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荒谬之感,我也便没有留心他话中隐含的稍显侮谩的意思。还不等我细想,他却复又一个璇身飘了出去,端的是像鬼魅搬凌厉的身影。 "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太早公开了一切就没有意思了,公子以为呢?"明知此人是敌非友,他的这份姿态武艺,甚或是言辞气度,却都叫我厌恶不起来,甚至让我暗暗有些不自觉的欣赏。 "哦?那看来,鬼刹对这四合天城是做个长远的打算了。" "这个自然,所以日后,我与公子可算得有缘常常会面了,哎呀,如今我心下倒真已有些舍不得离开公子了,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公子保重,五更天前鬼气绵延,不若到那时,我与公子再细细把酒言欢罢,哈哈,公子,后会有期了。"随着一串朗笑,那人却已去的远了。 来去无踪,居然没有惊动到庄里的任何人,可见对方身手不凡,而这样的人,还不知道是鬼刹中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此看来,这次四合天城惹的麻烦却是当真不小。我苦苦思索那人的话语,却找不到任何关键的线索,不明白鬼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更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无论如何都是敌暗我明,一时间便不免更是烦躁。 转去竹风阁,看到那里一片凌乱狼藉倒也只能苦笑,那人却还是个有信誉的,这件事倒不是唬人,只是不明白他们毁去这些志事名位的目的何在?只是单纯的下马威吗?还是他们期望从这里找到驭使百灵令的术咒呢? 推开墙上的暗室之门,里面只是一个空洞的石室,不明就里的人找到这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我缓缓关上门,开始这些天来从不间断的例行之事,咬破了左手的中指,我静静盘腿而坐,将指上的鲜血点上额间眉心处,沉淀下心思开始召唤百灵,眉心渐渐滚烫,身体却越来越冰凉,我知道,在我体内的百灵,正在一日一日的接近苏醒。 我从未启用过真正的百灵之能,怕是这三十年里,没有一个事令人曾经需要真正的启用百灵,我不知道,这在体内虽然代代相传却原也不过算是在沉睡的百灵令,真能阻止得了什么吗? 冰凉麻木的感觉渐渐传遍全身,从身体的各个细微之处传来令人难忍得清寒之感,竟仿佛是单衣入了深冬寒夜般难受,不知道为何,一瞬间我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凄清的感受,尽管我明白,这是多么无意而又不该有的情绪。 待那眉心灼烧得感觉静静的退去,我才缓缓的睁开眼眸,第一次觉得我的目力清澈的几乎能毫无障碍的于暗室中窥物,身体上的冰冷的感觉仍在,却不在是最初那种仿如冰刀割裂般的痛楚,只是清寒,而连日一直昏沉无意的头脑,此刻却也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走出石室,我伫立镜前细细打量自己镜中的身影,似乎微微泛着一层幽华的光,镜中人白衣谪仙般的容颜却令我感到陌生,我不自觉的伸出手,抚向镜中人的脸。水忘尘,曾被戏称为如白玉清雕而出,不染一点尘世的污秽,为什么在这铜镜里,我看到的,却是寂寥的凄清和孤悒,为什么呢? 这四年风风雨雨的过来,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学会了,一个人。如今,我真的,还能只凭一个人,在这场势必的狂风暴雨里,守住百灵令,撑住这屹立不倒的百灵庄吗? 为什么,明明身体里流动着新生的力量,我却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 注释: 1)每一代事令人,事令的终限为10年,但于风平浪静之中的百灵庄每7年就会更换一次事令人,(18-25岁),因此虽然只有三十余年,也已经传了几代的人事令。 2)事令人一般多为女子,因女子之身向阴,易为百灵令所喜,终限10年是为了保护事令人本身,不仅是因为百灵令喜阴而易使事令人受寒气侵蚀损伤心肺,更是因为百灵令需用事令之人本身的血魄供养,亦只有供养者可以其本身寿岁转作令符驭使之,百灵庄于平日平静之时决不轻易事令,皆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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