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让他来这里宣读呢?"扶疏轻轻地笑。 赵浅摇头,将食指点在他依然红肿的唇上。 扶疏点头,伸手拿过衣衫,为他逐件披上。 扶疏浅浅地吻了赵浅的唇。"公子,早些回来。我等你。" 赵浅点头。 然后回吻扶疏。很浅很浅地吻。浅得听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然后赵浅离开。 扶疏仍然在笑。灿若桃花。 扶疏已哭。无声之啜,泣在心里。 他知道,这圣旨必是与自己有关。 民,之于皇权,确实渺小到可怜。 但是,这不是扶疏哀伤的原因......
十二幕 疑惑 一场持续了五日的淫雨依旧不依不饶,打湿了赵府仆人刚刚悬挂上去的红绸绣球。 扶疏在赵浅迈出门口之后,便默默地起身。 他着了来时穿的那套蓝袍,向外走去。 赵府,明日必定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扶疏嘴角泛起一抹笑。这笑里,只有苦涩。涩到喉咙发了紧。 天已渐黑。 他深深地吸气,转身-- "我送你。" 赵浅,立在对面的廊下。赵浅手握圣旨。指关节已经隐隐泛白。 扶疏知道,他的眼,必也是凄楚的。 扶疏摇头:"不用了。明日,我会与诚效郡王前来道贺。" --若,扶疏还能有一个明日的话! 师父说要杀赵浅。必杀赵浅!而扶疏,他还没有动手,心就已经被自己的情杀死。而这身,也得死。 师父第一天授他武功之时,便已经告诉他:你只许成功!若不成,必成仁。 何谓仁?! 扶疏不甚理解。但他知道,此去,便能得到解答。 扶疏神色泰然,略微顿首。依路往外走。 再过一院,便是大门。 赵浅的心,腾地下沉。蓦然,他提气抢至扶疏身前。 "再留一晚。" "何用?又何必!" "......" 赵浅无语。 手,缓缓松开扶疏的肩膀。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在自己怀抱中的人儿,此刻,就要与他离别。 赵浅隐隐感到,这,也许是诀别。或者,还是永别。 赵浅的脸色煞白。浑身不可自制地颤抖。 "公子,我本为杀你而来。"扶疏目光平淡而沉静,轻轻陈述。 他知道赵浅必然已经知道。不然,他不会这般痛苦、矛盾。想留不能留。欲留留不得。 但是,他还是想说出来。 "我知道。"赵浅点头,眼里的凄怆几乎将扶疏湮灭,"我,更知道你为何又不杀我......" "是的。诚如你所想的。我出战未捷,心先死。" 扶疏浅浅一笑。是的,他的心已经叛变。 赵浅笑不出来。他伸手,将扶疏拥住。 "明日,敬请莅临。"话。已经抖得不成整句。 扶疏无声点头。 "公子留步。" 扶疏缓缓退出赵浅的怀抱。他转身,昂首离开。 --赵浅,赵浅,赵浅!求你,你要莫在我背后,用那样悲伤的眼神将我挽留...... 泪水,早已经潸然滑落。 身后,赵浅,眼成湖水。 哀?! 痛!? 苦...... 扶疏没有回瑞亲王府。 他在重峦叠嶂的山间跋涉。他知道师父必然已经回了山居。 云山深处,便是归处。 归心,归魄。 山路尽头,石阶已现。天,微微发亮。 已是卯时。 扶疏拾步,登至高处,极目眺望雾蔼缭绕的远方-- 几重山外,京城,城西,赵府,大喜。 温远侯赵浅,必已红衣、新颜、玳瑁梁冠喜迎大明九公主。 扶疏微微叹息。 推开半掩的山门。 他知道师已经回了此居。 穿过两进庭院,直达后山山崖。 一人,衣袂飘然,风姿楚楚,侧立于山涧边。 涧水咆哮了几丈,砸向深不可测的湖底。 哮声隆隆,两人却都听不到。 "扶疏,你随我几年?"堇开口。声若莺啼。 "回师父,整一十七年。" "你花了几年时间练武?" "整十四年。" "练武何用?" "杀人。" "杀何人?!"堇问。语气已经凛冽。 "赵浅。" "赵浅如今却是何在?!"堇厉声喝问。 扶疏无语。扶疏跪倒。头垂至地面。 "你已败。大败。"堇转身,沉静如水的面容添了一抹绝望,"我,亦败。因你而败!" 堇负手再问:"我待你如何?" 扶疏无言以对。 "赵浅对你又如何?" "师父......" 扶疏叩首。语气中有哀求。他的心里已经疼痛难忍。 "你不答,不答却是何意?"堇缓缓步向亭子,向扶疏走来,眸中已隐隐泛起戾色,"你此去所为何事?你!你这一十七年的心血、努力,尽数破败,毁于一旦,毁于一个情字!是也不是?!" 扶疏明白师父已知晓所有。他心有愧然。却又如何作答?!他不仅辜负了自己,更是辜负师父一生所有的期望! 扶疏无颜以对。 "我问你,若他换做是你,你猜他会不会饶你,恕你?"堇轻轻问他,伸手抚上扶疏的脸颊,"我一生只教你一个徒弟,却,竟是这等货色。" 扶疏心里的愧疚终于发作,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将出来。 堇微微叹息,擦去扶疏的眼泪。"为师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意将功折罪?" "师父......" 再去杀一次?!再去失败一次?!再受一次煎熬?! 这苦楚,扶疏不能再承受。 --师父,您既已经了解扶疏的心思,而我既然也已经甘愿回来领死,那么只好恳求您莫再为难与我。 亏欠您的,扶疏惟有拿命做偿。 "赵家之人,果然没有等闲之辈。"堇已经明白。他仰首望天,天依旧灰沉。雨依旧如帘。 "既然如此......" "求师父成全!" 扶疏垂首。叩拜三次。 然后抬头,最后一次仰望这个对自己恩重与天的男子-- 这个男子,倾其所有教我,育我,责我,怜我。陪了我一十七年...... 自己恩未报,咎又生。 雨点太多,太重,刺得他无法睁眼。 扶疏伏首。待诛! 堇不再言语。他决定尊重扶疏的抉择。 他抬手,莹白如玉的手,有些颤抖。掌心,一瞬间凝起白雾,然后猛然直直落下-- 然,只落到一半; 一抹红色身影却已暴风般掠到,将跪在地上的扶疏一把揽起,急速后退七丈之远。 此人身法奇快,快到堇的手犹自悬在空中,生生卡住。 "你舍得我,我却舍不得你离开。" "你......"扶疏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他微微睁开眼:却是赵浅! 竟是赵浅!! 赵浅,大红蟒袍已被雨水浸透。额头深深纠结在一起,深邃的双眸中尽是焦急、担心、还有浓浓的痛惜。 他急的是怕自己赶不及;惜的是这个受命而来、却不取他性命的人竟然甘愿为了自己而受死。 "扶疏,你可知,我无你,虽生犹死!" 扶疏无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中。泪,再一次决堤。 --赵浅,赵浅,赵浅,你当真是要我万劫不复么...... 赵浅抚去扶疏脸上的污泥、泪水。 忽然,他抬头直直望向堇:"你要赵某人头,又有何难,来取便是!只在我丧命之前,你动不得他!" 堇默然不语。身,竟也是不动。 却只直直地望向他们。不,确切说,是只紧紧锁住赵浅。 脸,神色复杂,竟是有着惊喜;眸,瞬息万变,忽柔软忽狠厉,然却又是欢喜多了些。 赵浅有些微愣,不明白他的眼神里蕴藏着什么。竟似早已认识自己!又或者说,他并不是在看自己。他的神色渐渐又变得恍惚起来。 却是为何?! 赵浅锐利的鹰眸倏地收紧,隔绝堇的探视。 "我原本一直以为,你只是想杀我。直到前夜,柳益横死当场,我才明白,你不仅仅是要我一个人的性命。" 扶疏愣住。 堇也呆了住。他原本就是呆住。他一直盯住赵浅直直地看。 赵浅放开怀里的扶疏,往前一步,沉声道:"可怜那柳益,到死也不理解,为何自己深爱的人会突然置他与死地!就象扶疏,他方才若是死了,你可曾想过他会死得瞑目?!柳益受你指使两次掳走扶疏,前夜,不是你蓄意要杀他,他是横死,替人枉死。至于替谁,你心里太过清楚 了。" 扶疏浑身不住颤抖,抖得跟前夜一样瑟缩。他想起柳益第一次掳人前,是先出手点了自己的穴。当时他并没有细想,柳益是如何知道自己不会点穴之道;而后他又想起了柳益制服自己的那一招。那招,便是扶疏习了十余年的‘破釜沉舟'! 此招可杀人,亦可制人。扶疏只学过如何杀、如何制,却未学如何破解。所以他们同时出招,却反被柳益将自己制了住。 所以当时他大惊。 --他为何会使这招!他是如何学得的?! 可惜,扶疏还来不及问些什么,柳益便要死去。 所以,他心里更骇然。 因为他知道那根簪子,是堇的;因为他在那簪子破空而来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是堇下的手;而且,他更是清楚,这簪子是为他而来! 赵浅也早已知道那簪子所为何来,在柳益咽气的那一刻。 但有些事,他却仍是不能理解。 "那夜我一直在想,你既然要杀扶疏,却为何留他十七年?却为何不早早地了结了他?"赵浅一顿,双目如利箭射向堇,"其实只凭你自己的功力,要取我性命,简直是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你却为何不亲自动手,而宁愿如此大费周章?!你要的,怕不仅仅是我们两人的性命!你说,你到底为何?你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堇的头轻轻摇了几下,却依旧选择沉默。 扶疏已经明白柳益与师父的关系。他已经理解他死前那不甘的目光。 悠悠地,他只觉得一阵晕眩。赵浅这话,将他埋藏了许多年的疑问一并牵扯了出来。堇要他杀赵浅,却从没道过原因,他也从不问。可是,这个占据了他十余年生命的使命、任务,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因谁而起的,他到底还是想知道的。他想知道师父怎会与赵浅有这样深切的仇恨。而赵浅,不过是个小辈,两人之间又会牵扯到什么?!而我,我又是算怎么回事呢...... 其实,有些道理扶疏必定听过;有些事扶疏却未必想到过。
十三幕 情恸 四周风声鹤唳,崖边吹来的罡劲山风,削肌蚀骨。 三人,皆已湿透。 堇,一直默不做声的堇终于要开口,他痴痴地望住赵浅,从脸,到他身上的大红婚衣:"你终于来了么,其实你若是早些来,我又怎会与她......你倒教我好生想念......"这话却是答非所问。他的神色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语气有些轻柔,竟似娇嗔。 扶疏开始担心。师父的柔中带笑,艳极。他,却惧极。 赵浅虽感诧异,却是不惧,他凛然直视堇:"赵某此来,抱着必死之心。但,你若要动手,万莫要一前一后,一早一晚,只盼着你将我二人同时毙命才好!" 扶疏的心一颤:赵浅,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何其痛苦!何其苦涩! 苦者,又岂止赵浅,岂止扶疏! 耳听得赵浅那饱含无限情意的坚决话语,堇的脸色蓦地一沉。身体微微摇晃。 赵浅愣了一愣,低头,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物:"家父逝前,曾嘱我将此物退回原主。想必,你便是了。" 堇抬头:"揭。" 赵浅慢慢地打开玄色帛布-- 是‘碎'! 堇的身体微微摇晃,再次望向赵浅:"他,他可还有何话?" "并无他话,家父只说‘将此物退还原主'!" "退还!"堇的脸上忽然一片死寂,"他,他当真说是‘退还'?!" "是。"赵浅答。 --取回跟退还有什么不同?! 师父不正是要自己取回这个断剑么。可是为什么他这般,这般凄楚?! 扶疏心中不解。 只是,有些事扶疏必定听过;有些道理扶疏却未必想到过。 这不仅仅是退与还、取与归的问题...... 冷。 冷到了晚春深处。 堇闭紧了眼,秀眉微踅,纤手紧紧地抓住衣襟,竟似承受着万分的痛苦。 "退还......退还......!"堇失了血色的双唇,兀自喃喃自语。 突然,堇不再语。他的气息瞬间暴增,迫得湿重的衣袂连同发丝猛地鼓涨起来! 糟! 大糟! 扶疏大骇。骇得他来不及挡--他来不及挡堇! 堇身形迅然暴起,毫无预警地挟着雷霆之势直袭扶疏身前的赵浅! 赵浅拿什么来抵挡堇这致命一击!扶疏又怎么抵挡得了堇!他的一身武艺皆是堇所授! 但他必须挡! 如何挡!扶疏来不及想。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赵浅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他只能死挡!他拿命来挡-- 寂。 死寂。 扶疏终于挡了。可曾挡住?! 扶疏不敢看。他的喉咙发紧。浑身激了冷汗。汗水沁湿了掌心--掌中,是柄短剑。 是那柄一直卧在大袖中的鱼肠短剑。此刻,剑已出鞘。 热。 扶疏的虎口微热。 是什么?! 扶疏眉头皱起,他微微睁开眼睛。 血,在滴。沿着剑柄,滑到扶疏手中。微热。却灼到发痛。 "扶疏,你这一剑,刺得,当真是好!"堇轻轻地说。 扶疏视线向上游移,他立住。呆住。骇住。 --剑身,不偏不倚,奇准无比,直没入胸。 何人之胸?! 堇。 堇这是第一次夸奖扶疏。夸得很真诚,夸得扶疏蹬蹬直退了几步。 "师父......" 扶疏已怮。悲怮。大怮。 "堇儿!" 一个人跌跌撞撞奔来过来。于堇扑倒在地的同时将他抱住。 是瑞亲王。他臃肿的身躯如糠筛般瑟瑟发抖,满身泥泞,他泪如泉涌,手哆嗦着抚上堇的脸。"堇儿,堇儿,你到底还是一个人不告而别!你到底还是不肯原谅我。可是,可是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你怎么就不肯......" 堇摇摇头,示意他别再提及。 时间过去,记忆过不去;人已做古,人心不古;爱已经消失,恨却依然强烈。 --赵淮行,你当真连我唯一仅有的东西,都不愿意留在身边么...... "今日,我已不再怪你。"堇在心里微微叹息,他稍一挣扎,胸口的血顿时冒出来,他大口喘息,轻声道,"今日,我才知道,我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岁月中的一粟。堇忽然,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王爷,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堇,堇儿,你莫再说了......"瑞亲王的手,已经沾满了堇的血,他胆战心惊,他惊慌失措,涕泪爬满了脸,"其实,你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了,你却为何还是执迷?这些年来,你始终都不肯放下......你连恨都只给他一个人......" 堇重重地呼吸,却已只是大气进小气不出了,他颤抖着伸出手,伸向赵浅。 赵浅因这骤起的剧变,惊得愣在原地。他的手依旧悬在身前,雨水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堇的嘴角已经沁了几丝鲜血,手仍伸向赵浅,他的眼里已经迷蒙一片。"淮行,许我再握一次你的手,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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