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幻的旋涡快要把他拖进去了,把他掩埋,让他窒息。他不清楚,是该一直这么逃避,还是该再去见他一面。 没等凯亚得出结论,他便看见洛卡了,无可避免的相遇。 凯亚看见他,是在皇宫的主殿里。被父王叫来殿中,刚一跨进门里,便已看到。 国王和皇后坐在高台上,没有旁人。宽敞空旷的大殿中立着两排粗壮的罗马柱,支撑着穹顶。黑色大理石的地面,光洁的映出他白色的倒影。 地上用白色画着巨大的圆圈,圈里是个五芒星阵。他没有再穿那天素白的袍子,而是做正统的宫廷占星师打扮。 长发分好几股束起,凯亚才看个真切,他的头发长至膝盖。莹白色衣袍,用蓝色在领口、袖边和摆下缀着奇怪却很有神秘感的线条文饰。那是只有占星师所能理解的古老咒纹。 合身的衣着包裹出他纤细修长的体形,腰间浅色的带子束出他细瘦的腰身。袍摆的坠子一端镶着银色的徽饰,那是哈布纳皇族的徽章,证明他是宫廷占星师的表征。 他一手持银色法杖,站在星阵里,随着杖上小环敲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在殿堂里空洞的回响。 他翩翩起舞,绣饰的蓝色咒纹也在他的旋转间划出淡淡的咒符似的美丽线条。 他是那样神圣! 凯亚第一次,从一个占星师的角度去看他,他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眩目。 舞定,停下。 洛卡一手拄着法杖,似乎全身重量都靠在了那一柄细杖上,轻喘了好久,才缓缓抬头: "王,南边的洪灾已不可免,但求我朝光泽扶佑,将伤亡减至最少。且另辟瑶坛祭祈,以慰亡者之灵。" 他的病还没好吗?凯亚看着他起伏颤抖的背不禁想。 国王面色不佳,低头沉思片刻,挥手遣退洛卡。 凯亚呆立在门口,洛卡在经过他时微微伏身行礼,但见他脚步不稳的一拐出殿门便"哇"的一口吐出鲜血。 凯亚慌忙赶至,抱起他没几两重的身体,焦急的问:"你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都吐血了,还能没事? 凯亚也觉得自己问得愚蠢,但慌乱的心跳到嗓子眼儿,闷着胸口,再也挤不出半句话来。 "没事。"他道。 还是那样好听的声音,即使残着血在喉头而略嫌低哑,却还是那么好听的声音。 他忽然抬手,将不小心滴在凯亚脸上的红色慢慢擦去。 凯亚感觉他的手很冰凉,自己的脸却滚烫。在洛卡微笑着缩回手时,竟紧张激动得连心脏都忘却了跳动。 "凯亚,进来。" 国王的呼唤,凯亚回头望了一眼洞开的殿门,又不知所措的看向面前唇角挂着血丝的人。 "放开我吧,我没事的。" 他笑着,继续说,眼睛透过凯亚看向殿门:"如果王上有吩咐,我的王子啊......请在临行前务必来我行宫一趟。" 没等凯亚理解他的话,洛卡爬起,一手支撑着法杖一手扶墙,缓缓消失在转角。 然而凯亚的心思也被洛卡带走了似的,再也无法集中心思去听父王说的话,眼前尽是那嫣红的血丝,手掌里还有湿粘的感觉--他究竟怎样了? "凯亚,我的儿子。你已十年不在宫廷,而今你也已十八。我立你为储,却要顾及天下民心。你须建功,须扬名,这样,你将来登基才会受到爱戴。 此次安抚南边灾情之事,你亲自去吧,即是皇族爱惜子民的表态,也是给你一个机会。 既然洛卡占得洪灾已迅不可阻,你也尽快准备准备,后天便起程吧,我让西姆侍将随你同行。" 凯亚只来得及回神捕捉这最后一句话。 果然要出行吗?原来洛卡早已料到。天近黄昏,橙红色的夕阳在行宫外抹上的颜色异常好看。所以,凯亚走在去往星耀堂的路上的心情,也是非常轻松愉悦的。 明天就要出宫南访......好象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借口,去星耀堂,去见他。 这次他没有躺在病床上见凯亚,虽然昨天才吐过血,虽然看起来好象随时会昏过去,但洛卡还是端正的坐着,坐在星耀堂的正厅里。 这厅并不大,摒退了旁人,他坐在圆台的软垫上,四周拢着沙,脚边燃着薰香,厅里漫溢着一种甜甜苦苦的香味。 地砖和墙上都是一片素白,装饰似的缀满星星的记号。正中的地上用金银色相间的画了个巨大的五芒星阵。 上一次来去匆忙,竟没有细细打量。 凯亚走进去时,他闭眼假寐着,即使没有任何声响的打扰,却又似知晓的睁开眼,用那对溢满柔和色彩的眼看向凯亚,微微的勾起笑容。 凯亚总下意识的就认为那样的笑容,是最真的笑容,不需要解释,便能相信。 带着笑望向自己的那个人,在自己用双手接住他下坠的身子,在他冰凉的手指抚去自己脸上的血迹后,就跳出迷雾,真真切切的在眼前了,用清楚得好似能摸到的"什么"吸引自己。 洛卡没有对帝国的太子、他的主人行礼,凯亚本也记挂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希望他多动弹的。 但话没说出口,洛卡已自觉的仅以微微顷身,当作行过礼了。 他是否也料到我不想他行伏拜礼了呢?见识过洛卡料事神奇的凯亚这么想,也带着些许好奇和有趣。 等凯亚坐下,一直看着他的洛卡才慢慢垂下眼,细长的手探进胸前衣襟,摸出个小小的白色纸包,一面画着奇妙精美的图纹,上端系着金黄色绳子,结成团结。 他拿在手上看了半晌,才举头将纸包递过去。 凯亚见他连爬起来站立都有些吃力,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接纸袋。 "明天南去......小心。" 双臂被有力的扶持着,洛卡温绿色夹着幽蓝光芒的眼直盯着凯亚的脸,欲言还止的仅吐出这六个字。 是预见了我将有的灾难了吗?凯亚默默的对上他满眼的担忧,不禁有些怅然。 为何用这样的语气,用这样的眼神?算不上恭敬亦没有疏离,却并不觉得突兀,亲密中有着熟捻,仿佛相识多年,并不是仅见过三次面。 "还有......" 洛卡跪着挺直身体,一手去摸凯亚的额头。凯亚顺势在他的软垫旁坐下,配合他的高度,合上眼,感觉那冰凉却柔软的指尖轻按自己的眉心。 他的脸应当靠得很近,轻缓的微凉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同时钻进鼻间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药草和燃香的气味。 洛卡用食指画着,在凯亚的额头描出看不见的图形。末了,用右手的食指压住,左手握拳,轻轻敲在食指上。 "记住,这个,要一直带在身上。"洛卡指指纸包。 凯亚睁开眼,洛卡已经坐回去了,背靠在软椅上仰面对自己说。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纸袋,捏捏,里面有细细软软好象粉末一样的东西。 "大人。"侍者从边门进来,恭敬的对凯亚伏地行礼,才又对洛卡道:"大人,该休息了,这几日用‘力'太多了。" 洛卡闭了闭眼,虚弱的点点头。 凯亚也看出他的疲惫,开口道:"去吧。" 侍者扶着洛卡走出厅门,凯亚忽然看见他背后的黑发,似乎有一束,短了一截。 ※※※※z※※y※※b※※g※※※※* "洛卡一定也是喜欢那个王子的吧!" 我这么问,不然怎么对他这么好? "是的。"这一次,他回答得倒爽快,也很清晰的告诉我,弯弯的眼里盈满笑:"很喜欢的。" 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去看着湖水,是在想什么。但我觉得,再美好,笑容再温柔的洛卡,也一定不如他。 我喜欢他,因为他是这个牢笼里唯一对我微笑的人。 这里没有鸟飞,没有鱼跃;没有欢笑,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空。空空的一切,像死了一样的空洞。 而这时候,他来了。他的美丽,带起了水旁的七彩。原来阳光还在照耀,否则怎会有彩虹?虽然它仍透不进我小小的卧房窗口,但没关系,阳光,只要照在他身上就好。 ※※※※z※※y※※b※※g※※※※ 南方灾情比想象持续的要久,凯亚和西姆带着的随众抵达南边最大一块领土卓伯尔勋爵的城堡时,洪水虽已退去,却留下可怕的洛妖。洛妖招来了三目鸟,吞噬着淹溺而死的人类的躯体。 在他们前往巨洛妖巢穴的途中,糟到了突袭。 山谷两旁的泥石,就如同嘲笑先后死亡的帝国三位太子一样,直冲凯亚而去。 西姆及时将凯亚推开,自己费了一只手。卓伯尔勋爵慌乱的拽紧小马的缰绳,在原地打转。 巨大的洛妖挥着尖利的爪子,拖着满身黑褐色的泥浆出现。漫天怪叫着的,是黑色的丑陋的三目鸟。 车队中的雇佣术士急忙退后,拉开一定距离,挥着符咒布阵施法。十多个穿着银亮甲胄的骑兵,虽然如今已满身是泥,也不怕死的冲上最前线。 凯亚把受了伤的西姆拖进术师们张开的结界,确定他安全后,才拔剑加入了冲杀的队伍。 骑兵在对抗巨妖的作战中并不占优势。洛妖身周的湿软泥浆让马儿行动不利,转眼间已有不少同伴成了三目鸟的食物。即使凯亚的加入,也没改变什么局势。 好在术士们缓慢的动作终于在全军覆没前起了作用,迟缓了洛妖的动作,几人同时用利刃捅进它庞大的躯体。 洛妖嚎叫,激烈的抖动,震飞了众人。 三目鸟只有在自己的盟友身陷困境的时候才会发动帮助,一窝疯的向倒在地上的几人冲去。 那几个骑兵也就罢了,凯亚是只着轻铠,那尖锐的鸟嘴向他啄过去,还不把他的心给叼出来?西姆激动的大叫,但冲过去也来不及。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 三目鸟带着钩的脚爪抓破凯亚的衣服,抓破胸口挂着的纸符袋子,"哗啦"一阵淡淡的蓝绿色的光呼啸而出,似有千万只颤动着彩光羽翼的灵鸟,卷着风刃,所及之处全部化做风尘。 当那风暴好似极光一般冲上天空,转瞬消失之后,山谷前亦空空荡荡的,半只妖兽都没有剩下。 "那......那是......"有术士激动的叫出来:"好强的式神!" 三 "洛卡!洛卡!"凯亚带着兴奋一路跑进星耀堂。侍者却告诉他,"洛卡大人去阿蒲罗山灵修去了"。 凯亚很失望:"他为什么突然跑去阿蒲罗山?之前没有讲啊!" "王上三个月后便要过五十大寿,洛卡大人须在朝前祈祷占星,所以先去阿蒲罗山涤尘灵休。" "是么......"寂寥的凯亚似乎根本没记起父亲的生辰,只是彷徨着又问:"他的身体还好么?" "回殿下,洛卡大人很好。"侍者微翘的大眼瞥着凯亚,似是有些怪怨。 失落。 无法抑制的失落之感溢满胸膛,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成功获得南部四郡县拥戴、佳话遍传的喜讯告诉他。 他不顾自己幼稚冲动的喜上眉梢模样,他完全忘记那还只是个与自己仅数面之缘的陌生人,他回到宫来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他。 这一切都是洛卡的功劳,他本想与之一同分享的。 可是,他离开了,要三个月才会再相见,三个月啊! ※※※※z※※y※※b※※g※※※※ "占星师......究竟是怎么占卜的?"我把从书房里翻出来的有关天体的书摊在腿上,用手指细细描着其中一个连成五芒星阵的星图。 "每一颗星,对应地上的一个人。交相呼应的星光明暗,代表着人们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而星亦有它自己的轨道,仔细研究,便可预测人的命运。" 他背手站着,星眸投进目湖水,语调随意而淡然,不甚在意的解说好似众所周知的深奥的东西,好象他自己也是个占星家。 "那灾祸呢?灾祸不是一个人的命运,也能预见?" "祸由人起,即使因果相隔久远,但犹可追究。也许数百年前的一颗紫桓星移,便导致今世灾难之果。" "有因必有果,那如果被占星师预言而躲过了本应降临的灾祸,不就无果了吗?" "是的......无果......"他垂眼,思虑着什么,自言自语一般:"但有些果,无论怎么去改,仍会发生......无法确定那样的结果能否更改,我还有必要这么做么?" ※※※※z※※y※※b※※g※※※※* "这次的洪灾虽损失巨大,但不可否认它又是给凯亚竖威的机会,因祸得福,你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没有洛卡的宫廷的早朝,异常的压抑、沉重。 国王不太乐意的阻断皇后的怀疑,一等功爵士托耶姆也附和道: "王上英明。此次由凯亚殿下南访,一举灭了肆虐扰民的洛妖,从三目怪鸟的口下救回他们亲人的尸首--那翔天的吉光,正应了洛卡大人的预言--惟有凯亚殿下的星宿才能庇佑我朝兴盛! 在臣看来,洛卡大人预言了洪灾虽未极给我们避祸的提示,却不失为上天给我们一个机会,看到凯亚殿下的神赐之力,能保我朝万代!" "可是......臣妾仍是觉得那占星师是个古怪之人。"皇后轻蹙娥眉:"他来后不久,三位皇子相继死去,连‘颉'大人亦是。 而他继任占星以来,多少祸事都是仅能预见而不去解破?即知祸端将至,却又不求阻止,还要占星何用?" "......"国王无语。 凯亚激动的开口:"父王,此行若非洛卡他赠予锦囊,儿臣定已随三位皇兄而去了!" 国王点点头:"再过几个月就是祭辰,不用再提灾祸之事了。" 挥退众人,疲惫的起身,国王脑后的发都已花白了。 "洛卡!洛卡......你......回来了?"激动过后,凯亚意识到自己的失常,有些尴尬。 洛卡柔柔的笑,像第一次见到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让凯亚欣慰的是,他看来很好。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健康。阿蒲罗山三个月的静养果然是有好处的。 "谢谢你的符包。"虽然已经被爪烂了,虽然里面细碎粉末似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凯亚还是把它小心的收藏着。 洛卡笑着不语,凯亚又问:"那里面装了什么?" "那个啊,是我的头发呀。" "头发?" "恩,研成了粉末。" 研成粉末的头发就有那样的威力吗?当然不可能!凯亚知道,他在研碎那些发丝的时候,一定又加入了法力,就为了保他的命。 那一日侍者扶他休息的时候,说"用‘力'太多了",所以他虚弱得要晕倒。他背后的乌黑长发,有一束,短了一截。 他如何能不病?如何能不吐血?凯亚无奈的叹着气,有渐渐开始明了--占星师是神奇的,但他们、尤其是神的使者一般的洛卡,在获得先知的同时,不会是毫不付出的,他付出了他的年轻、朝气的身体。 那么,在南边为保住自己性命而放出的强大式神有消耗了他多少气力?幸而他现在还好好的坐着,否则...... "阿蒲罗山上还好吗?你看起来......很好。"凯亚叹息着问。 "恩,那里虽冷,但很干净。"洛卡笑着,手里捧紧一盅热茶,晶亮亮的眸子看着凯亚:"有流水和很多树的地方,总是很干净,仅是呼吸都能让自己舒畅。" "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绿树重绕,还有一方非常美丽的湖--以后,我带你去,可好?" "湖......?"洛卡眼睛一转,瞟向凯亚,长长的睫毛忽闪,恍惚的眼神若有所思:"好啊,我等着。" 声音有些闷闷的迟疑,似乎是不确定凯亚的话是否能够成真。 "一定。" 如果能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凯亚没有与他聊过这么多话,似乎空间里都跳跃着舒缓的音符,即使偶尔无语相对亦没有尴尬。 我们一定是上辈子就相识了,否则怎会如此习惯亲近?凯亚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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