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卡用手肘撑地,将自己支起。他抬着头,看向平静的目湖,湖水如镜,映着星宿。仰头望天,西去的星光渐渐湮灭,坠落。 他说:"你知道吗,我的王子啊。这湖面,映着满天的繁星。每一颗代表一段无奈的命运。" "无奈?怎会无奈?"轻搂着洛卡的凯亚,只觉得愉快:"不会再有无奈,洛卡,你会好好的。" 我会保护你,不再有无奈。 "......可是,星已西落了。" 洛卡不再说话。 两个月后,西边传来战报,萨曼军统受了重伤,因年事已高,不久便已死在军帐中。 年轻的参军在军心大跌入谷地之时无法力挽狂澜,战事一溃千里。 大军被歼,仅剩数千士兵逃回西边第二重关卡。地势严峻的军事要塞马里德拉以西,直至戈戈达山系的大片领土,被西耶国侵领了。五 上一任占星师‘颉'死后,洛卡继任。 第二个月,皇城近临的三个城镇发生瘟疫,洛卡占星不够及时的警告只来得及保住皇都安全,一个月后瘟疫消去,周遍百里不见活物。 四个月后,宰相俯大火,火势灭后仅剩一片焦碳,德高望重的老臣子丧生火海。而洛卡占星仅提示宰相夫人及子女、家仆除外避难,得以幸存。 半年后,三皇子外出游历,竟遇天火骤袭。在洛卡占星的告诫下,勉强保住一命,却在躲避天火时,失足跌落山崖。举国降丧,哀祭三日。 丧过,洛卡占星向王进言,北出皇宫,去皇郊森林里迎出帝国第四王子凯亚。凯亚殿下虽平安归来,但上一任‘颉'占星的预言、那个‘不祥'仍萦绕在众人心头,总觉有说不出不妥之感,但皇族实已再无可继承之人。 四王子被立为储的第二年,南边即发洪灾。洛卡占星得出预示时,皇族立派太子前往,然赶到之际洪水已退,根本没有防之于未然的机会。幸太子灭洪灾余孽,避免损失再一步扩大,似是真的帝国之救星。但愿这占星师唯一一次估对了。 隔年,洛卡占星预示西方战乱将起,西耶国欲犯我境,王派兵前往。这占星师终于能如传说中的"神之使者"那般,为我朝所用了吗?然,将领阵亡,大军溃败,百万领土沦陷。他,究竟占示的什么未来!? 阿络斯勋爵颤抖的捧着羊皮卷,字字铿锵,句句颤抖,老泪纵横,声声涕下。 凯亚的心里很乱,但令他痛苦的并非遥远的旧帐,他想着自己钦佩的老师--萨曼军统,竟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他不顾阻拦,冲出朝殿,冲进星耀堂。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他会死!为什么你没能阻止那样的事发生!" 凯亚第一次对洛卡愤怒,对他大声狂吼。得到丧报后痛苦得赤红了的眼睛,像发狂的狮子瞪着洛卡。 洛卡没吱声,逆来顺受似的跪坐在软垫上。 "你说啊!"静得压抑的堂内窜动着凯亚的怒火,他再次吼出声。 "阻止?如何阻止?"洛卡的声音平静依旧,眼里却有深沉的悲浓:"每个人都有他的因,和果。透露天命已是罪过,再逆天象岂非无可饶恕?" "可上任占星,不是靠着预言,保住了人命?他不是--" 激动的声调戛然而止。 上任‘颉'占星是靠着预言保住了人命,所以他死了。在凯亚十四岁的时候,由于泄露太多而暴毙生亡。 如果洛卡也那样做,他也会死! 这样的推断骇住了凯亚,他瞠目结舌,只能呆呆的望着洛卡纤瘦的脸颊。仅仅是平常的占星,便已要了他半条命,再阻止萨曼西行,不知会怎样。 洛卡,似乎总比别人要脆弱许多,比其他的所有占星师们要脆弱许多。正如他的能力比其他人要高强许多一样。这是个对称的反比。 我不要他死!如果要换回萨曼老师一定要以他的死为代价,我宁愿...... 凯亚不敢再想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残忍,对于教导自己的老师,为自己的国家而浴血的老臣,他居然选择了其他。但是,洛卡,是无可代替的,他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这是凯亚给他,也给自己的承诺。 这湖面,映着满天的繁星。每一颗代表一段无奈的命运。 那一夜,洛卡这么说。是命运吗?是无奈啊......原来如此。 "萨曼军统倚仗经验丰富、熟知地形,且得先手,便自大轻敌,怎能不败?阿络斯勋爵之子虽聪慧过人,但生在贵族之家,养尊处优,所学皆是纸上谈兵。行军打仗艰辛困苦,阵前局势又变化万千,他如何能作为?" 洛卡清清嗓子,缓缓道来。行军布阵之道,在他而眼竟如星宿运转一般,虽有万千变化,却也能清楚看破其中巧妙。 "你说,有一因必有一果,但若上任占星那般靠着预言改变厄运的话,岂非就无果?" "是的,无果。"洛卡垂下头,嗓音里有沉沉的悲哀:"无果,并非就是好的‘结果'。而相反的,有些因,无论你如何去努力、去更改,那果终究会发生。不会‘变',更不会‘无'。这,就是无奈。" 又是无奈......洛卡的无奈,凯亚似乎并不能理解。 沉默蔓延着,悲哀的情感随着薰炉里香烟的飘散,在空气中肆虐。 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使官,传达国王的昭令,要洛卡即刻进宫。 父王也是要问他的罪吗?凯亚心里一阵焦躁不安,便在使官的带领下,亦步亦趋的跟在洛卡身后,向昏黄中的皇宫走去。 已是晚膳时分,而朝里的大小官爵们都还聚在主殿上,几百道视线一齐投射在跨进门来的洛卡身上。 洛卡淡淡的,冷冷的,环视四周。人前的他,总似飘渺如远山,不卑不亢,不静不动。温绿色的眼看向远方,他的焦距不会放在任何人身上。 凯亚无奈的越过洛卡,走至国王下手,站定。洛卡才在殿前慢慢跪下,伏身,行礼。 他似早有准备,穿着正式的占星袍服,束好了发辫。箍住长发末端的银制长筒在他趴下身子,用前额轻触手背时,带着长发从背后滑落,敲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殿里一片寂静,叮当的回响也已渐渐消失了频率。许久,国王才道: "军统战死,大军溃败,这样的事,你已预见到了吧。" 国王先不说战报的事。丧讯刚至,没有人会把消息传去星耀堂。他也不是在提问,而已用一种陈述的口吻,在诉说。 "是。" "你预见了西边战乱起,预见了军统亡故、大军溃败,为何你却只说出了前者?" "我为帝国占星,只求早一步料见威胁。西方一战,我已尽职。" "你胡说!" 痛失爱子的阿络斯勋爵忍不住上前一步,直指洛卡大骂:"还敢妄称尽职?你没有及时预言,让萨曼大人枉死,让我儿早夭,你还敢称尽职?!" 国王一挥手,让勋爵莫要噤声。站在他两旁的同僚也连忙劝他息怒。 安静下来之后,国王又看向洛卡。他扬扬下巴,示意刚才勋爵的问话要如何回答。 洛卡看了看气得直抖的老勋爵,又挑目瞥向国王:"让该死的人活命,让不该死的人早夭。我的王啊,难道你是要改变星宿的轨道,混乱这世界的生存之道吗?" 让不该死的人早夭......改变星宿的轨道...... 这让国王陷入了回忆,这句话曾经也有人对他讲过,在他失去了前两个儿子的时候。 国王没有再继续追问,老勋爵又沉不住气了: "你自以为尽职,是为我朝占得西边战火将起。可如今,兵溃千里,大片领土失守,这结局你没料到,你又怎算尽职尽守?" 洛卡冷冷的看向勋爵,语调也同样的冰冷:"凡事有因,必有一果。你又岂知今日之战败,不会成为他日凯旋的因?" 如此说,是今日犹败,但他日却能反败为胜、收回失地的预言吗?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陷入沉思,而却总有些人,渐渐不敢去相信这位神的使者的灵言了。 "父王,洛卡之言并非全无道理。"凯亚一步跨上前,道: "既然他亦预言儿臣能佐我朝兴盛,此战......请父王下令,让儿臣率兵西征,一来可振军心、但求收复戈戈达,二来,也给儿臣一个机会为萨曼老师复仇,了其心愿!" 凯亚是想维护洛卡,同时也想建立军功。他要证明洛卡的预言是正确的,他确实是哈布纳帝国的吉星! 国王脸色略沉,对儿子道:"这事,我自会决定,只是现在还不到你出面的时候。" 语毕,国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支着脑袋看向殿前跪着的人。 洛卡,这个在归附哈布纳帝国之前便已扬名全大陆的占星使,他本就不是属于哪一个政权,哪一个皇族的。他是占星的使者,他在大陆各地游历。他的占星,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是为了他自己的什么信仰。 那信仰为何?是宇宙运行的定律?是古老神祗的密语?是大自然自成一格的淘汰模式?还是人世伦俗的爱恨情理? 总之,那不会是哈布纳帝国的荣誉、兴盛,和疆土的大小。 洛卡成为宫廷占星师,所有人都惊讶。他们往好处想,是神选择了这个帝国,派来了使者护佑。可仅仅预报个西边战事便已是他尽职的全部。 渐渐的,人们的重心开始转移,在国王想通了这一切之后,皇宫里的大小占卜事宜,渐渐转交给了其他占星师。 洛卡,他还是首席。他确有神奇的能力,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首席"。但他却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崇拜偶像,实际的占星启示不再需要他来做。只有在重大事件发生时,才由次席、三席的占星师向他请教。 算是"失宠"吧,在旁人看来。 但对凯亚而言,这样再好不过--这才是宫廷首席占星师应享的待遇。他的洛卡终于可以轻松下来,不用时刻担忧占星会要了他的命。 忙于修炼和帮国王分担政务之外的空闲里,目湖边成了他们最爱的徘徊之地。 ※※※※z※※y※※b※※g※※※※*** "我要收回先前的话了。"我捧着脑袋一边听那个故事,一边插嘴说:"那个王子还不是那么没用嘛,不怕去打仗也要保护洛卡!" "因为这样,你就对他改观了?"他笑着,似乎觉得我的想法很有趣:"就因为他能保护洛卡?" "对!"就是这样。 "......"他看着我,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用那对美丽的蓝绿色眼睛仰望着我:"你这么觉得,是因为喜欢洛卡吗?" "恩......我是挺喜欢他的。"我不否认,故事里他是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为什么不喜欢? "但是,比起洛卡,我更喜欢你!"我大声的对他说。 十四岁的我,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害羞的,这么大声宣告我的情感。在我心里,那仅用言语来描绘出的"洛卡"当然不及站在我眼前的他,要来得美好。更何况,他温柔的,亲切的与我交谈,对我说话。 原本的依赖渐渐转化成了一种喜爱,看见他站在目湖边凝望我的样子,就让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孤独了多年,终于有人对我付出关爱。所以我一点也不吝啬的说出喜欢,我希望可以和他永远在一起,但不要隔在城堡内外,我们要很贴近。。 比起洛卡,我更喜欢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扬起笑意。他一向浅浅的微勾唇角,却不曾这样笑得明显而开怀。 "我的王子啊,"他说:"你还小。" 我才十四岁,是还幼小,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看着他清秀的眉,明亮的眼:"你也并不比我大几岁,我都不嫌你老,你还嫌我什么?" 他又笑出声,捂着嘴,弯下腰,在湖边坐下: "你现在还小,不会懂得真正的情爱。那应当是刻骨铭心的,你还不懂,否则,你便不会忘却。" 六 凯亚突然想要见洛卡,也没有差人去通报一声,便随兴而至。但不出所料的,洛卡正坐在正堂里等他。 "你总能知道我何时要来。"凯亚带着浅笑,笑容是有别于洛卡的柔雅,绽放着几分自信,几分来自皇族的尊贵,和几分青春活跃的热力。 洛卡将手里的香坛放在一边的矮木几上,向他欠身行礼。 那香坛的小炉子是用红铜做的,在表面喷上一层假金色的漆,外壁雕着镂空的丛生的彼岸花。熏香淡紫色的轻烟从花格子里冉冉飘起,很是漂亮。 凯亚随意找了个地方坐好,研究那精致的香炉的功夫,侍者已泡好红茶,用白色镶金边的陶瓷茶具盛着,放在凯亚手边的桌子上。 洛卡淡淡的笑,轻轻的道:"这个时候你一定看书看乏了,出来走走,会来我这儿。" "什么都瞒不过你。"凯亚称赞:"这便是宫廷第一占星师的实力啊!" 伺候在旁的侍者忍不住插话;"哼,这算什么?洛卡大人更会高强的术法呢!" "术士用的术法?" "没错!" 洛卡清闲下来后大多时候呆在星耀堂里,凯亚时常上门。来得多了,这行宫里的下人也渐渐熟络起来,尤其是说话又直又冲的米恩。 常伺候在洛卡身边的这个小侍名叫米恩,年十五。他不仅是普通的内侍,还是占星预置学徒,跟随在洛卡身边,对他极为崇拜。此外,行宫里仅有一个总管、几个侍女宫徒、一个老花匠。 凯亚看看得意得好象在夸耀自己似的米恩,又看看洛卡,问道:"去年南方洪灾时救了我的‘式神',也是术法?" 洛卡点头。 凯亚又想:那法术真是厉害,能在瞬间消灭千百只妖魔,连其他术士都惊佩不已。洛卡果然是很强大的,神的使者啊! 然而,使用了那么强大的式神,却无损于他的身体--至少凯亚见到洛卡时,他还健康,那么术法便不会像占星那样消耗他的生命了? 凯亚这么想着,也这么问出口。 "才怪!!"米恩像终于逮到机会,一吐心中郁闷: "术法比占星更损耗法力,并且,越是高强的术,越是损耗得厉害!放出那式神之后,洛卡大人可只剩下半口气了,差点没归天去。还是我用马车驮着他上阿蒲罗山的呢!" 米恩的声调高昂。语气里有气愤,有打抱不平,甚至有些许对凯亚的嘲弄。因为洛卡不让说,凯亚一直以为,那,并没有什么。 "怎么会--那、那你为何不阻止他!" 凯亚后怕起来,自己差点就见不到洛卡。当他兴冲冲的赶回皇宫,赶来星耀堂却被米恩告知,洛卡远行灵休的时候,他失落,他抱怨。抱怨洛卡为何不说一声就要离开三个月。原来...... 原来那时候,他正挣扎在生死关头。 "大人要做的事,我们下人哪能阻止?"米恩瞥他一眼:"而且大人只是将符咒锁在那纸包里,若纸包不破,式神不发动,对大人就没有影响。我本也以为太子殿下您~~" 眼神轻瞟,言下之意是:殿下您竟这么没用,被几只小鸟儿弄得牵动了咒锁。 "那日午后,我在外头突然听到大人惨叫一声,赶紧跑进去一看,满地的鲜血--我知道,殿下您在南边的咒锁启动了,大人遥控着法术的介质(头发)发动了式神,所以才吐血。我连忙把大人救起,又怕这时宫里请大人去占星,便将他送去了阿蒲罗山。" "洛卡......" 凯亚望着洛卡盈盈的绿眼,已不知如何是好。左胸里,跳动的心,隐隐生痛。 洛卡啊,洛卡,他说喜欢我,他是这样的爱慕着我。无怨无悔的付出,无声无息的憔悴。 凯亚当然知晓,洛卡赠给自己的纸包并非以防万一。因为洛卡一定预测得到,凯亚会有危险,他做好了准备,要代替凯亚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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