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怀里滑落的身子,陈宜轩诧异地低下头,怀里的人就在层层温暖的包裹中舒心地合上了眼。 长夜 母后,不要丢下潜儿一个人,纤细得犹若风中不住发抖的枯叶,修长的身躯直直垂下;父皇,不是潜儿的错,不要抛下潜儿,那充满厌恶与鄙夷的目光如闪电般划过;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杂种,不是的!此起彼伏的奚落与嘲笑声在耳边久久徘徊;求求您,不要,父皇,您不要让七弟走!消失在蓝天与白云之间的那只来回挥动的幼小手臂在双目前不断放大......是谁,是谁在那里?一个应当陌生却感觉异常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伸出手想抓住,明明近在鼻前,却怎么也够不到,即使加快脚步,也只见那令人在意的背影渐渐远云,直至消失。 "若雪!等等,若雪!"五皇子倏地睁开眼,惊慌地扑腾着身子却发现自己原来坐在床上,"是梦吗?"他望着空空的手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宜轩?"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显得有些昏暗。可以察觉对面老爷椅上坐的那个人以及他手中所执的书卷,但脸恰恰隐在阴影内,看不清表情。"嗯。"屋外传来噼里拍啦的零星雨声,五皇子心里酸溜溜的,竟又让他看到自己唤着雪的名字惊醒。 "刚刚八宝来过。" "嗯?"五皇子抬起头看着对面不太清晰的身影。 "他说若雪姑娘的寒病又发了......" "什么!"五皇子一步冲下床,眼前男子的脸清晰地呈现出来,但那张脸上并没有半分表情。 "我见你今日也累了,又刚刚睡去......说是请太医看过,如今怕已睡去了。"望着五皇子一副难以致信的模样,一抹抹淡淡的笑爬上了眉稍,"况且你即便是赶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然,你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起不了什么作用?!"五皇倒退几步,慌乱地拾起床头的外衣,喃喃道:"不行,我得马上回去......"陈宜轩忽地从身后抱住他,"放心吧,八宝说他已经没事了,而且宫禁时间已经过了......" "放开我!"五皇子挣脱了他,不堪、心惊、恼怒全化作了厌恶,喝道:"难道你就这么想他死吗?!"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梦中的身影愈发清晰,若雪,不行,不要走! 屋外的雨虽不大倒也不小,奔出不远,衣衫已打湿大半,雨水带来的凉意令五皇子放缓了脚步,怒火渐渐褪去,头脑也清晰起来。今晨顾岚来时若雪的一颦一笑在脑中一一闪过,宜轩并没有说错,我什么作用也起不了,所以,所以我,我出现在了他面前?他突然止住脚步,不对,不完全是那样......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轻轻扬起头,雨水拍打着他的脸颊,是因为我想见他。 身后忽传来雨水被踏开的声音,这已是四更天,街上早没了行人,五皇子忍不住转身。不出所料,正是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但他并没有如五皇子预期地接近,在相距约莫一丈处他便刹住脚步。五皇子接过他抛过来的东西,是腰牌和他历尽千辛万苦拾回的那把伞,他下意识地将伞搂进怀里。"难道你就这么想他死吗?!"刚才说得太过火了吧。 "你说得没错!"撑着伞站在丈许外的颀长男子,冷冷道:"我在确想他死,想他立刻死,连同你心里那个!"他声音并不大,但依旧穿过雨帘一字字清晰地送入五皇子耳中。 望着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和梦里那个背影重叠起来,到底是谁,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的人到底是谁?是若雪还是宜轩? "明天!"五皇子冲前渐渐远去的人影大声道,后者停住了脚步。 "明天......"五皇子握紧手中的伞,"明天,等我!"不待后者有任何反应,他已向皇宫急奔而去。 大概是奔得太急的关系,心跳得极快。明天?胸口布着一种莫明的期待,那股期待化作阵阵兴奋令他止不住想笑出声的冲动,明天啊...... 回宫后还是弄得一身湿透,宜轩送来的伞根本没派上用场,因为它一直被五皇子紧紧抱在怀里。望着烛光下的那把伞,任凭宫女们清洗着身体,拾掇着干净衣裳。 "若雪姑娘在您出去不久便犯病了。太医来看过,开了药,现已服下了,病情也已控制住了......" 你即便是赶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五皇子苦笑着,盯着八宝的两瓣唇上下翻合。 "......现在想必已经睡去了,小兰在照顾她......" "小兰?"五皇子打断了他,"莲儿呢?" "她啊,太医说完病情之后她便出宫去了,说是要去睿王府一趟,眼下还没回来......" "哦。"她去睿王府干什么?五皇子禁不住皱起眉头。 "殿下,"八宝试探道:"那个若雪姑娘是不是就是睿王府的那个雪郡主啊?" 五皇子抬头瞪了他一眼,八宝顿知自己多嘴了,赶紧低下了头。 "就这些吗?" "嗯,"八宝想了想,吞吞吐吐道:"其实太医还说这病还会发作......还有......那个......" "还有什么?"五皇子不耐地皱起眉头。 八宝又低下头,"太医说若雪姑娘不适北方的气候,身子又弱,只怕她是有什么心病才使得这寒病连连发作。若再这样下去,她恐怕......恐怕是活不过两年了......" "什么!"五皇子只觉两耳轰轰作响,似乎这才从今夜的长梦中惊醒过来,"活不过两年?!"梦中的那个背影又涌上心头,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了干净。 "太医说,她的寒病几经反复,寒气已浸入体内,待完全渗入五脏六腑便回天乏术了。" "什么太医,根本就是庸医!"五皇子冷笑道:"回天乏术?他还只有十六岁,说什么鬼话!" 八宝不安地回道:"奴才最初也这么想,可是太医院里的大夫都看过了,也都是这般说,只怕......" "只怕什么!"五皇子一声怒吼,八宝连忙噤了声。"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他立起正想迈开步子,却双脚一软,险些跌倒。 "殿下!"八宝上前想伸手将他扶住。 "不要碰我!"五皇子拍开他的手,回头看清八宝的惊愕的表情,忽觉这并不是他任性的对象,颇为丧气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若雪的房间里只掌上了一盏灯,相当昏暗。小兰一人在床边守着,五皇子看看床上的人,正一脸安详地睡着。 "殿下,她已经服过药,身子也渐渐暖和,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五皇子心中一阵巨痛,"莲儿呢?还没回来吗?" "嗯,她侍侯若雪姑娘服过药便出去了。如今宫禁时间已过,她只怕只能等到明个早上才能回来了。" 五皇子点点头,目光锁定在床上熟睡的人儿,这怎么可能呢?眼前这年轻俏丽,还透着孩童的纯真与青涩的人儿,竟只有两年的寿命了!老天既然让他八年前活了下来,为什么如今又要这样轻易地将他带走呢?难道说,你真的要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不留吗?那悬在半空的身影,远去的手臂和雨中渐渐离去的背影,五皇子只觉浑身发冷,他已经承受不起了,真的承受不起了...... "殿下,您没事吧,您的脸色很差。"五皇子回过神来,只听小兰继续说道:"殿下您先回去歇着吧,这边有我,您放心,我绝不会比莲儿做得差!" 五皇子一愣,"况且你即便是赶去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陈宜轩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口口声声说爱他,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了。说什么只想呆在他身边,别无所求之类自欺欺人的话,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若雪根本不需要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只有我才是多余的人,无论对谁而言,母后也好,父皇也好,哪怕是宜轩......我的存在只不过是在不断地增加他的痛苦,说什么替我擦眼泪,难道我就是为了这样的理由而存在的吗?太可笑了。 小兰见他忽悲忽喜的神情,不由更加替他担心,正想安慰他几句,却听床上的人有了动静。"嗯,是殿下吗?"若雪不知几时已醒了过来。 五皇子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若雪冲他微微一笑,牵动他粉红的双颊,朦胧的双眸,令五皇子一阵目眩,"没事就好,你安心睡吧,我回去了。"他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人轻唤:"殿下,您先别走。"若雪见他止住去势,又招呼小兰道:"兰儿,你先退下吧,我有些事想单独与殿下说。" 单独与我说?五皇子迷茫地回过头,若雪已从床上坐起,小兰起身想帮他却被他推开,"我已经没事了,你先退下吧。"见他执意如此,小兰只得退出房外。 若雪拍拍身前,示意五皇子在他身边坐下,他盯着眼前的人在身前坐下,叹道:"你们真的很像。" 五皇子心中一紧,"你说谁,谁和我像?" 若雪盯着五皇子的双眸,道:"想知道顾皇后为什么连临死也没把你生父的名字告诉你吗?"他望着惊愕的五皇子,又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亲生父亲近在眼前却不愿与你相认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衣襟,自左肩以下的半边身子随着那下滑的衣带一点点裸露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白晢的肌肤泛着撩人的光辉。但那充满挑逗的一幕不但没有激起五皇子的情欲,反而令他宛如置身冰窖。左肩以下是那块不小的刀疤,而就在刀疤旁边靠进锁骨的地方是一朵梅花,一朵娇艳无比的梅花,一朵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分外耀眼的梅花。 若雪轻抚着那块小小的刺青道:"很眼熟吧,这是他留下的,那个叫衍的人,也就是你爹留下的。"他笑着扬起头。 五皇子脸色刹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若雪不理会他,不急不徐地将敞开的衣襟整理好,淡淡道:"你早该猜到的。岚哥哥说你曾经去过梅园,那个人的一切都在那里。"他扬起头,直直注视着已惊愕到已毫无表情的五皇子,"抑或是让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当今的睿王爷,顾皇后的亲弟弟!" "不是的,你胡说!"五皇子一手握住若雪的肩,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在距她脸不到半寸的地方停在了半空。 若雪迎上他的手掌,一脸轻蔑,道:"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在胡说,那就打下来啊!哼,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事实就是事实!一切都是事实,都是事实罢了!" 望着眼前炫然欲泣的人儿,五皇子无力地垂下双肩,放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将头埋在双掌之后。 "十四岁那年,他强暴了我。" 五皇子吃惊地抬起头,若雪倚在床头,目光投向床内侧,幽幽道:"那种被撕裂的感觉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也正因为如此,一到晚上我便会神经紧张,恶梦连连。"他嘴角涌上一丝苦涩,"我一直认为我是恨他的,我之所以会在他做出那种事之后还呆在他身边,是因为那是我欠他的。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连命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不是他的呢?"他凄然一笑,"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直到我嚷着要娶莲儿,他竟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时,我才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的。我从没恨过他,我会心甘情愿地呆在他身边并不是为了还债......我喜欢他,我喜欢倚在他怀里,喜欢他在我耳边低喃,喜欢他将我抱紧......一刻不见他就会忍不住念着他,每日早起不见他在身边心里就会不安,只要安静下来满脑子都会是他......"他低喃道:"可惜一切都晚了,当我发现时什么都晚了......" 五皇子看着他,心中说不出的苦,自己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倾吐对别人的爱意,为了别人日渐憔悴。而这个"别人"却并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舅舅,同时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的那个人。 五皇子对睿王爷并没多少印象,深居宫中的他虽时常听顾皇后提起这个不凡的舅舅,但见面机会却不多。在他七岁之前,睿王爷一直住在江南,即便是五皇子的祖父过世,他为继承爵位而回朝之后,五皇子也甚少与这位传说中的舅舅谋面。之后他也时常南下,直到沈时笑死时才匆匆从江南赶回,真正在京城中安定下来。后来五皇子虽说也常常去睿王府见若雪,但与睿王爷也只是偶有遇到罢了。这样一个不熟悉的人,母后的亲弟弟却突然说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但如此,他也是若雪口中的那个衍,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人太难以理解了。"真的会结束的。所有的匣子都要打开了,或许对你来说有点残忍,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顾岚说的便是这个! 只听若雪续道:"其实我早该猜到的,那晚在梅园我就应该明白一切的。"他转过头看向仍一脸困惑不安的五皇子,"我和你一样,选择了逃开。"他冷笑着,"可终究是逃不掉的,你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吗?"那幅美人图在他脑海中闪过,若雪盯着他的双眸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幅画上的女子是我娘。"五皇子虽早已猜到,如今仍是一惊。"可笑吧,被他做遍标记同床共枕的人却都不是他想要的人,而他真正想要的人却永远不可能做上标记。"他又笑了,充满了嘲讽的味道,而嘲讽的不知是他口中的那个睿王爷还是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到我娘就爱上了她。那一年是你母后入选进宫后的第五年,也就是他离京后的第四年。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江南游荡,后来在杭州很偶然地遇上了我娘。他说我娘虽然也是美人,却也算不上绝色,更比不上你母后,但他却不自觉得被我娘吸引了。"他顿了顿,又道:"可惜,那时他并不知道我娘早已与我爹私定终生,当时他们正是私奔到杭州。后来当他知道时,一切都晚了,他早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轻叹一声,"世事就是这样爱捉弄人,但即使事前他就知道我娘早已有了我爹又怎么样呢?会喜欢上的人终究会喜欢上,半点由不得人。" 会喜欢上的人终究会喜欢上,半点由不得人。五皇子望着眼前的人,脑中却闪过陈宜轩的影子,他对陈宜轩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而陈宜轩适才将自己搂在怀里,在耳边念叨的每一句都清晰地涌上心头,"我不知道你到底哪一点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你花那么多心思,做那么多事,更不知道这样做是值还是不值,我只知道我想那样做而已。" "但他并没有要从爹手里夺过娘的打算。"若雪轻笑道:"因为他第一次见过爹之后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我爹只是个穷书生,除去会下棋外,一无所长,而我娘却不顾家人的反对,心甘情愿地抛掉贵小姐的身分与爹私奔出来,娘对爹用情之深更本不是他能够企及的。他为了呆在娘身边,与爹结成知己,并且帮助爹成为了有名的棋师,开办了学堂。他为爹做这么多事,甚至鼓励爹进京全是因为我娘的缘故。而我娘对他却一无所知,只知他是爹的好友罢了。"他的语气得几乎读不出任何感情,五皇子却分明感到阵阵心痛,"可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早上那封信了吗?"若雪笑着,盯着五皇子的双眸,一字一顿道:"这些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给我看的,而且还在末尾祝福我与莲儿幸福。他不会再回去来了,我想他大概是准备随娘去了,苦等了八年,终于等到了啊!"他笑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直叫人一阵阵锥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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