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惊不喜,随而悄然抽手而出,和尚一派淡然模样,也难怪公子不习惯。到底是缺了感恩涕澪的一出,到底是缺了声声震天的千岁,人还是依偎在他怀内,几曾见过有双膝下地的意思? 不过公子这一丝脾气,当下还是要压下的。「觉得怎麽?」 「果真是贵气非凡。从来就觉得你与常人有点不同,原来就在这里。」和尚撇身扇出了点热气,还没靠回去,倒是偏头问道。「说来你大哥......长王子他,怎生要这般害我?」 「的确是无妄之灾。」公子叹一口气,追贴上和尚颈背,却又不说了。 因果因果,从来有因有果,怎会有无端灾祸?怎会有天降之褔?一张嘴横拉,和尚笑得甘美,拍著公子的手但又不语。 这般耐著耐著,琴弦断音究竟是欲语还休,只待和尚的手一拨,公子却又发声了:「都怪是父亲的一场游戏......」 「皇上的?」低垂著一双佛眼,和尚弹弹衣上的皱摺又接道。 「父亲日前突然生了兴致,要跟我们兄弟几人来一场游戏。」公子倒是不避讳,说著贴心语儿似的与和尚一一道来,彷佛从来就是个多亲近的人,连心肝里流著多少热血也彼此知道。「父亲他要我们在京师内,寻一样物事,然後带到他跟前领赏。」 「什麽样的赏,教你们这般腾折?」和尚一腔好奇语调,脑间却追忆回当日种种,想来那黑衣人也是教人下了死令迫的,不然怎会多番莽动,一副狗急跳墙之势? 眼下可好了,就教六王子无本生利。 「不知道,反正父亲就教人送了我们一人一封信。」公子到底有备而来,说著,就往怀中掏出一信递去。 和尚接过,灵利的翻开封口抽出内容,黄纸上写的,正是「云静」二字。 看著和尚的侧脸,正是若有所思时候,公子却又说道:「这便是父亲给的提示。」 「嗯。」和尚抬眼,对视,却又低目默言,触指抚著这几笔朱砂血印,随势走著这一勾一撇,平和、閒静,未几却急转直下,尤如落崖一挑,茫然留在空中。 指尖上吹来的,都是寒气。 「单这两个字词,我起先也不知是何意见,後来见著大哥的人疯了般尽翻著寺庙道观,才教我灵机一动,苦苦寻著你来......」公子既似是诉说初衷,又似是缓道情话,把手一张,却又拿了和尚的手入怀。「你说,这是何种缘份?」 手把著手,一重外有一重,和尚虽仍握著那张黄色纸物,却连指尖都在公子掌握之中。他张著唇,本想喝一口茶,却不觉吐出了话:「期限呢?」 公子是何等聪明人,听他这麽无心一声,便知事情已有大概,於是软掌抵心而悦,更是力献殷勤:「小麻雀,你知道些什麽?」 「哈哈。」和尚随而乾笑两声,瞧向公子一眼,又环视园中众人。公子知道他有不放心的话儿,心里就更是踏实几分,连忙屏退随侍之人,两眼几乎就要瞪出一个答案。 可和尚两眼一偏,就似是对此茫无所觉,摆手尽往石桌移去,举杯自饮,却未被冷茶浇冷了兴致,眼珠儿一滚又移向公子:「当今圣上褔泽绵长,因病早故的王儿,听说只有二人。」 「都皆是公主。」公子淡淡说著,为著那沾不著的半分实利,似是有多麽可惜。 「先帝可不一样,到底儿孙褔薄,夭折轻生有之,存活下来的,就只有二人。」和尚娓娓而道,閒暇间沾指贴著杯沿上走,定睛,却凝视著公子。「无儿忧心,有儿亦忧心,你说皇上的赏赐,到底是些什麽?」 公子听了,也知道再暪不得,软声又似有万般为难的轻道:「事关宗国传承。」 「这就对了。」和尚闻言眯眼而笑,这事山间散鸟归巢,拍拍一阵风声卷入林木,吹乱了密绿丛荫。 「吾辈皆知此事非比寻常,得此良机,我遂与二哥合计,力求帝位不致落入大哥手中。」他收唇内敛,未几润泽出大义之辞。「我们兄弟二人素知大哥品行不良,并非为君之材,当此乱世,只怕是百姓之害。」 「这话儿说得挺好的。」和尚话一放,人就随之而起,两手往身後一收,望向林间却似是个新请的军师。 「所以......」公子亦起座而笑,贴手就沿著石桌上扫。 「我,是於你何用?」和尚这声一出,倒是爽快。 公子摆摆头,指背抵唇却又低目而答:「我不过依言行事,父亲的心思,又岂是我可知道的?」 父皇想要什麽,他倒是想知道,尔後尽快拱手奉上。 「这自然是你该知道的。」和尚别过那亭楼美景,回视却又是一派高深。「你胸怀大爱,满腹仁心,会是个做褔天下的名君。」 这话本无什麽,可听在公子耳内,却是督定了他这个无望之人能登极似的。一时雄心万丈从中起,他大步移近和尚,就要听对方怎麽说来。「和尚你这话是?」 「最後你不是就会知道?」和尚抬眼而视,两手缓而抚上公子腮上软肉,左右摸过精细,却在那油润目光中抚吻而上。 这就是我之於你的价值。 这亦是我之於他的价值。 从来一分一毫,没增没贬。 和尚半眼一闭,似是回到十二年前,到那角儿声发一刻-- 我本欲归去,奈何风侧侧儿一歪剪倒腿,万般风流情种,陷花蕊,翼振振,一半儿甘心一半儿痛...... 「皇弟,这出唱的怎样?」忽然,某君一拍上红木椅脊,惊起一席旧梦。 和尚--尔时不过一个贵公子--先是惊目一瞪,後又敛笑而起,走在下座就向某君道:「皇兄,你怎生来了?今个儿不正是玉妃娘娘的寿辰吗?」 某君亦同笑著,和善的坐到上座去,低头却有些黯然:「母亲那儿并不缺我,何苦到那受她一口閒气,也惹著她老人家不开心。倒是你,这般一吓就惊了,将来怎当个明君?」 「皇兄,这支民间小曲听著可以,著实见不得人。」和尚听他说话随便,又怕生枝节,连忙撤了席,却用著兄弟情份,待在一边陪笑。「教皇兄见笑了。」 「你我又岂是外人。」指背扇过唇下,他这般伸手而出,自不容猎物逃出罗网。某君缓而一笑,明里挑弄一番,暗自扇过激情。 到底年纪幼小,经此一烫一烘,此生还不再贴贴服服?和尚把场内四面瞧过,方才敢放软声音,学著那平民腔调道:「兄长,可你这番前来,岂不又会教玉妃气怒吗?」 「母亲她性情起伏,我是怕她兴致一来,又教人加害於你,想当年皇后娘娘不也?......」尔後他又不说了,只是把人抱在怀内,一次一次的抚平了羽毛,从此,就连往哪儿飞也不知道。「你不在我护荫之下,我到底不安心。」 这一朝上本来就是先有玉妃,後立皇后。朝内倾轧本已激烈,皇后又久久不孕,以致玉妃所出的皇长子都长到十六开外,才得一子。若论长幼,自然是某君当立;可较上身份,却又是嫡庶分明。於是朝野上下,对於明争暗斗就更为热切,双方争持了十年,最後却以皇后因著一点小故被害告终。 皇座上那个嫡子,玉妃亦想拉倒下来斩草除根,可持著外祖父家的势力撑腰,加以皇长子多番刻意回护,在这番风波之中,嫡太子竟又是存而不废。这般玉妃自是不解恨,亲儿却又不经劝,於是她纵然是独揽後宫大权,还是徨恐终日,郁郁寡欢,深恐一个差池,就弄得船仰人翻。 不过这些事情,自然是这会儿,这经刻,这当下,和尚未曾尝过去用心的事儿-- 「我早过了立冠之龄,兄长,你也就别把我当作孩子耍。」他虽似有不满,可被那根手指一逗,却又是乍怒还喜的回头。其实,不过就是个孩子。 某君凝视著,拨弄著掌心上肉就是这般轻易,不失其乐趣,却也不过如此。他閒閒笑著,就似是在那收网的一刻,溅露而起水色般闪动耀人,从中托起的,却是一抹翠绿圆玉。 「其实我今天,这件,才是正事。」某君之声油然而出,缓缓的顺著宫商起伏,一顿,震慑心灵。 科唱念白,某君随而一一做妥,或是细细覆述过尔来情话,或是缓缓顺著肌理诉说衷情。「这是我今日得著的宝物,青,你说刻什麽著来才好。」 一个名字,就交付了心,何等便宜。 「你的东西,我说怎麽又怎样?」和尚抿抿嘴,一派轻视模様,却又忍不住频频回盼。 这模样某君怎见不得,一下把人拉倒,移向内里静烧檀香之所,移向柔软锦缎所处。按压而下的,却是薄唇翩翩。「你呀,虽说是个大人,到底还是不解风情。」 谁知正是不解,才最是可爱,最是易骗。不过些轻巧功夫,就哄得人昂首而唤,情动生热。肉体横陈,尽往色香处下手,待宰之肉,却自锦团处发出异声。乍悲还喜,痛切还迎,淋漓汗水沾上香衫华衣,一唱一念,却比那戏白动人。 「青、青,小麻雀,你看这玉色润泽,像不像你?」玉石自枕间躺下,偶尔凉到了和尚额角,瞬即又为那烘热所灭。虽是意乱情迷,可眼珠儿一转,却还是滚出一句顽话-- 「怎像?你可曾见过人一脸菜绿颜色的?」 「哈哈,所以就说你不懂。」某君收敛乾笑两声,软唇却又吻上那粉白鼻翼,尔後穷巷幽壁,横扫之处皆随他心意为所欲为。 「啊......」和尚哼了一音,稍微挡了数吻,最後还不是得乖乖乐从? 增一分,减一分,添一分......全盘皆输,一一等著某君收拾。指尖刺上那嫩发处,夹弄却如粉色娇,这等行为莫说兄弟之间,就是放在寻常身份,和尚隐约亦觉得不妥,可当那吻咬上来,又叫这个少年怎麽把持得了? 零零碎碎,化作纷飞花蝶,神思奔驰於天际之间,倾刻尽为那碧色所惑。一下沉迷,却是又一跌盪,翩翩绕火而旋,化蝶作蛾,烧灼了五脏骨骸。尔後,残翼真个跌入五火炼狱-- 「爹爹?」 一个孩童声音乍至。 --「和尚?」 公子自在头上唤。啊啊,原来却是同一人。 和尚迷离著眼,突然自往昔跌回当下,良久,竟也未能自醉梦挣扎而出。十二年来一场虚空,太急太缓,不够他了然悟道,足够他厘清分毫。 「和尚,和尚。」公子见他神色不妥,不免暂缓床第之事,触手拍著他的脸颊。「听见吗?小麻雀。」 小麻雀,对了,某君曾说过,他就似是只麻雀般,不甘圈养於度度城墙之中,必须放飞出去...... 某君说,在皇城之中,只会坑害了你。 然後放飞出去,然後无处容身。 「和尚,和尚......」只为著那一点泪光,傻子般唤著他的,又是谁人?和尚看著眼前的脸,不禁抚前。 著实是一个模儿。 其实无论何人都看透了他,晶莹,不带一点困难。 和尚带泪撇动双手环上,抚著公子颈後却在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你本来姓名......」 「青。」公子徐徐念著那唯一的音调,一边握紧对方的手,一边律动。「和尚,我就叫作青。」 真巧,青,也是我的名字,真巧。和尚本欲这麽说来,却又在下一秒,教一声呻吟掩过,随而消音。 ※※※z※※y※※z※※z※※※ 一席风流,到醒过来时,却著实落了一重慌。 公子仓忙而起,惊愕而视,触手尤觉床际暖热,可枕边却是一场空。 他半踏步,抢手一拂打开床幔,踏落地上却尽是冷冷清清。他心觉不妥,左右盼顾,却还是寻不著人来。想公子何时有过这等光景?只需眼神一偏,指尖一摆,身旁又有哪位不肯乖乖上前,又有哪位情愿教他等待? 并无。公子咬咬唇,边套上衣物边细思寻,只怕这辈子,就只有和尚教他这副乖戾脾气顺著过,就只有这麽一个敢。 如此想来,一切皆是可惜。 踏踏,踏踏,响似铁马蹄纷纷下,晃似细雨点急急落。公子顺著廊道一往前走,又有哪个敢挡,莫不垂手而侯,恭迎他一声主子而已。这场景著实威风,却又教公子心悸,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往往就成了弥足珍贵,一分一刻,都教人不忍淡忘。 大王子,二王子相争不断,这时势任它往何处倒去,竟也是无处容生。为败者,流放幽禁;为胜者,但待削位减爵。这世道,到底是无权可哀。 碎碎步踏成急急行,知了,知了。公子缓而揭过一重暖帐,打开一度重围,晃然似有万千蝴蝶闪瞬,单遗下浓香千片,而和尚,正坐在一片晦明颜色之中。 「起来了?」黑子滴落,滑过和尚之手流入迷局,掌持之人閒閒笑著,却以惜著一度目光,低头敛神静待。 「嗯。」公子平和的哼一声,万般亲和都在这一刻浮面,随之又顺著那一踏步深沉。他步著,亲腻的凑近,甜腻的道:「在玩什麽玩意?」 「青。」 公子闻而颜色一变,和尚却是轻露白齿而笑,似乎这是多麽好的玩意,就似是个孩童般恋恋不舍。「青。」 和尚再叫道一声,两手却捉前凑住了公子袖口,十指随疏随紧,默默却把那华衣内收起来,缓慢的卷出一重思忆,一重自内而外的苍白。公子不知和尚是在打何主意,只见他偏偏身,欲动,又止。脸带几分平淡,黯然又褪出一层无奈的皮。 和尚笑著,摆布著,操弄著,十九路棋局变化不断,纵横交错成了一张平整的网,就在吐丝之间,悬著名利,缠上了纷飞蝇虫,尔後,一一成了贪婪的腹中之物。 青,他唤作青,这是个多麽可爱的名字。和尚摸著公子的皮肉,却也不过是摸上他的皮肉。是贴心的、可亲的,教人不禁幻想是另一个人寄予的另一种感情。明知道却舍不得,这麽一丁点儿的猜想,尔後就如晴空万里把这条幽暗道路,照得遍野通明。 明知道。 「清。」和尚再一次和蔼道出,带著半分沙哑,几根红丝,贴手尽是冰冰冷冷的,却仍旧是那万分温柔。爱、欲、情、愁,分分都带点,却又分分都不完全。 和尚的目光,公子全然看在眼内,就似是立场相易,受著那百般的宠爱施降一身。公子笑著,环手回抱和尚,这刻他自然尽是满心欢喜雀跃,却单为知道大局已定。 他於他,不过是一个傻子而已。 「嗨......」和尚唤著,许多许多声,就如孩童得著一个可爱的玩具,压不住欢心,耐不住沉默般低低叫唤。这是最好的,最可爱的,在以往已经嚐尽过的甜蜜滋味;现在,也不过是明知故犯的,一遍一遍的尝新念旧。 其实为著的已不是当初滋味,其实为著的,不再是往日的单纯。 一场交易,自然各有各的目的,不过是,如反覆的听一出旧戏,为著那同一折子的唱念造打,拍掌叫好而已。 「嗨。」用著极奇幼稚的声音叫唤,和尚扫著公子的躯干站立起来。「清。」 「怎麽了?」他草草扫过和尚细致但已过时的脸,但戴上一脸温柔。 「来下棋吧。」和尚这麽一说,刹那却又乾脆的甩开他,彷佛前一刻还是弥足珍贵的怀抱,已在当下失去价值。 一下子轻,一下子重,和尚的心意总是这般反覆无常,一切不过是随著他高兴。如此也难怪公子不知所措,如此也难怪他突然忘了要耍弄的手段,只是随著和尚的想法,顺著对方的手拨动轻起波澜。 「下棋。」和尚不耐烦的敲敲桌面,就如使了神通般使公子乖乖坐下。掌心的黑白散碎的铺上棋盘,公子正是古怪,却见到和尚渐而的把它们一个个堆放起来。黑的一边,白的一边,普世也未曾见过这种分明。 公子一个疑惑的神色,却只搏得和尚一声取笑,似乎这个世上,错的只有他。「不玩吗?」和尚又这般说著,手把起手又教两只手舞动起来,堆堆放放,不过似是一座座矮塔,平平稳稳又险斜的紧靠,然後失却原貎,再无其他。 这种游戏,也只有和尚会觉得好玩,可如此游戏,却又会教人记得。 这时公子接手随心的放过一块,瞬而却推倒全局,要的不过是一时一刻,半分欢乐,也就值得。 「这是怎麽玩著来?」皇族子弟素来好强,就是这种琐碎玩儿,也偏执於输赢,计较於高下。这下反是公子偏眉而视,眼里,全然缺了计算神色。
7/12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