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于金黄团子和压顶大掌的威慑力,哥哥和弟弟都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付坚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他们离去。 八月初十,按照阎二老板的吩咐,付坚来到了一家生铁加工厂,实施准备工作的第一步。 锻铁的师傅仔细听着他的要求。 “一间铁皮的小屋子,三米长,两米宽,两米高。外头弄个小台阶,再给它开个小门,平常大小就行。” “晓得了,细生仔。”师傅从口袋里掏出只笔,唰唰记下,“要台阶做么子哦。” 付坚嘿嘿一笑,伸出手来比划,“师傅,我这底下还得加个能生火的空灶,长宽和上头一样,就半米高吧。所以,进屋得上台阶。口儿不能开得太小,好往里丢柴火,冬天我俩怕冷,就生个火烤烤。夏天还能往里边灌灌水,图个清凉不是。” 师傅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促狭地笑了声:“年轻人,不得了哟。弄了个屋子金屋藏娇嘛。” 付坚语带羞涩,“我们家那位,就喜欢在这种地方玩什么摸人游戏。说是地儿小,闭上眼睛,一抓就抓到了。您看,这不光给我惹麻烦么。” 师傅十分好奇,“品味是有点怪,什么模样的姑娘呀?” 付坚回想了一番,勉强能给出形容。“身高一米七,腰围一米五,体重三百斤。看上去吧,有点像酒桶,上面还带个塞的那种。” 念及与他纠缠多年的包大龙,过几日便要香消玉殒,付坚描述他的语气里不免多了几分怀念。 师傅瞧着他的表情,微微打了个寒蝉,干笑数声,暗自嘟哝道:“硬是破锅配烂盖,口味都不一般哪。” 锻铁车间里热火朝天,这句话早在到达付坚耳际之前,就被湮没得一丝不剩。付坚完成任务,心情大好,哪还注意老师傅说了些什么,与他热情拥抱了一番,便哼着歌儿往木材加工厂去了。 一切准备妥当,恰至八月十五。
付坚按照阎二的吩咐,早早租了辆大卡车,拖着那大铁皮屋和满厢柴火汽油,去郊外等候。 他们选的地点甚是荒凉,别说人影,连鬼影都不见一个。阎二直到正午也没有来,付坚靠在树下,脑海里不住幻想阎二如何勾引包大龙的画面。想得多了,一时便有些发怔。 一辆黑色宾利在热浪里缓缓驶近。 包大龙从驾驶座上跳下,像模像样地作出绅士姿态,跑去另一边打开车门。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走了出来,身姿曼妙,每一步都扭得恰到好处。 这旗袍正是付坚前几日穿过,还未来得及洗的那件。不过剪了一截,此时便是恰至脚踝的长度。付坚躲在树后,忍不住顺着旗袍往上看。大波黑发下半掩的精致妆容,笑得勾人的樱桃小嘴,怎么都不似阎二。可那双媚人的桃花眼里的神气,却又与阎二有几分相似。 付坚怔怔想,莫非阎二经肯为捉拿区区包大龙牺牲到这个地步? 想着想着,心中竟有些酸酸的。 包大龙看上去十分猴急,转眼间便走近了铁皮屋。这满地的茅草和胡乱堆砌的柴火,就停在他眼前,他却似什么都没看到,偏头满意地对阎二道:“没想到郊外还有这么豪华的酒店,难怪你极力推荐。有条这么大的漏网之鱼,看来我的情报网已经落伍啰。” 阎二娇笑道:“逮着我这条鱼,不是一样的么。” 付坚硬生生打了个寒噤,阎二眼波流转,瞧见他藏身之处,竟嘻嘻笑着朝他抛了个媚眼。 包大龙早已等不及,停在铁皮屋前三米处,往虚无的半空中按了一按,等了数秒,便迫不及待地往前窜了一步,搂紧阎二调笑,“我们订的总统套房,是几楼来着?” 阎二道:“十八层。” 付坚看了一阵,便已心下了然。包大龙想必是已经跌入了阎二所造的幻境,此刻这处虽是杂草丛生,在他眼里却是富丽堂皇。果然,阎二打开铁皮屋时,包大龙竟赞了一声“好排场”。阎二笑笑不作答,纤纤素手微一使力,把包大龙引入房内。 房门一关,旖旎风光便再也见不着半分。付坚在树后不住抓耳挠腮,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凑到铁壁上去偷听。里面看来打得火热,只听见一阵衣帛撕裂的声响,包大龙高声笑道:“抓住你了!” 阎二“嗯~”了一声,那声音着实叫人酥麻。 付坚心头火起,不就是演个戏嘛,有必要这么敬业么!这等胭脂俗粉的媚俗派头,哪还有半分平日里清高的影子?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一只手突然搭在肩上,冰冰凉凉,把他的火瞬间浇熄。 付坚回过头去,那冷眉冷眼的,不是阎二是谁? “呆着作甚,还不生火。” 付坚目瞪口呆,一时糊涂,“怎么会是你?” 阎二蹙眉道:“不然?” 付坚道:“你在这里,那里面那个是谁?” “此乃我兄长阎一。” 付坚一个踉跄,愕然道,“这姑娘……这姑娘她是你哥?!” “他闲得发慌,我便拖他上来施个幻术。哪知他连这些差使也一并揽了。” 阎二拉开灶门,指示他往里生火。付坚犹在震惊中,浑浑噩噩地把柴丢了进去,浇上汽油,将火种点燃。房间里依然娇笑不断,付坚转头瞧着阎二冷清懒散的眉目,心里马后炮似的忖道,也是,方才怎么可能是阎二。叫他去做这份工作,可不是活活折腾他么。 火势渐渐大了,呆在附近也觉得热。付坚带着阎二退后几步,从兜里掏出蒲扇来。过了片刻,只听见包大龙抱怨道:“空调开到最低了,怎么还这么热。” 阎一咯咯笑道:“你这是欲火焚身~来,亲一个,我帮你呀。” 一亲下去,包大龙就唔唔嗯嗯地没了声息。 再过一阵,底下的铁皮已烧得透红,付坚上前去点了点,立刻被烫得收回了手。阎二打着蒲扇,踢开房门,只见床上一只蒸熟的包大龙,圆圆滚滚白里透红。阎一正坐在一旁,对着他流口水。 阎二走上去,将他拉起来往外扯,“不可以吃。此人不干不净,吃了定要得病。” 阎一吮着手指,不情不愿地道:“可是,看上去好好吃……” 阎二将他扯出门外,他依旧一步一回头,脸上尽是恋恋不舍。阎二安慰他道:“敖丙近日捉了千条银鲛,烤起来外酥里嫩,好吃多了。” 阎一一听,顿时口水横流,“烤鱼我最爱吃。”说着却又嘟起嘴,“可敖丙那个小混蛋,小气得紧,不知会不会分我一点。” 阎二道:“前几日他正邀你去做客,哪有不请之理。我给他写个条子,你拿着去找他便是。”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阎一接过去展开,不明就里地一字字念道:“赠君两载,以兹抵债。一笔勾消,莫再打扰。”念完了,仍然不明白,只好眨巴眨巴眼睛去问阎二,“小弟,这是什么意思?” 付坚转了转眼睛,突地明白过来,一口气憋在喉间,霎时脸红脖子粗,难过不已。阎二倒是面不改色地道:“昨日送了他件礼物,此时正在路上。你拿与他看了,他自然知晓,到时他念着我的恩情,说不定要多烤几条好鱼待你。” “好。” 阎一念着他的烤鱼,不肯与他多说。将纸条塞进怀里,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付坚这才猛咳一声,指着阎二道:“你……你可别是诓他代你去东海赴约?” 阎二一脸轻松,看上去心情甚佳,竟微微笑了一笑。 “难得他上来一趟,花去我不少心思。” 付坚心思几转,又道:“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骗他上来玩儿,才弄出个这么麻烦的美人计!” 阎二但笑不语。 包大龙一死,付坚心中百味繁杂。没有人再追着他索命,自然轻松许多。但如此一来,他也成了个杀人犯,便少不得多了层负罪感。 当日阎二告诉他,此事须经包大龙仇人之手,纵然不是他,也总有别人。他思来想去,怎么说自己都是最合适的那个,便咬咬牙应了下来。可一旦做完,那人命在手的感觉便分外不同,以致他连包大龙的尸身都没来记得处理就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几日,看新闻也不得安生,总要瞧瞧是否有“富豪离奇死亡、疑为谋财害命”的新闻。可说来也奇怪,多少天过去了,包大龙的死就像是石沉大海,竟无半点消息。别说警察,就连他的亲人,也像没有察觉到他的消失,公司照常运转,连寻人启示也不见一个。 早晨起来时记得去问阎二,他只睡意朦胧地答:“那日顺手把他丢了。”其余一概不记得。 无人来问罪,付坚也就乐得逍遥,仅存的负罪感也被抛诸脑后。 阎二上来的时日已经不短。先前付坚还没有察觉,直到有一日,饭桌上爬来一只老态龙钟的蜈蚣精,声泪俱下地对着阎二扭动,边苦苦求他:“大人,您该回府了。王爷今日查得勤,无常君已快抵不住了。” 阎二盯着电视,眼也不抬,伸出手指弹了一弹,那蜈蚣精便咻地从窗口飞了出去。 到次日傍晚,它却又顽强地爬了进来,还是那几句话。 次数一多,付坚便明白,阎二不会久留,自己也该时日无多了。 阎二终究不止是阎二,相处的时日一长,他竟忘了,他本是来定他生死的催命判官。到如今,包大龙一了,这事是躲也躲不过了。 10
心里有了计较,付坚便开始打点收拾。值点钱又不占地的家具通通叫搬家公司运回了老家,当初他妈来的时候,偷偷留下来的一摞私房钱,也一并递了回去。其他的每天四处溜达时背在身上,能丢的丢,能送的送。过了没几天,家里都变得光溜溜的,只剩一台老电视。 倒不是他不想搬,只是阎二对它着迷得紧,一天到晚盯着不放。他每天蹲点十二小时,都没处下手,也就只好忍痛放弃了。 这头弄得风风火火,阎二那边却仍老神在在。每天白日里由他作陪出去玩乐,晚间陪他在床上耍,两人简直像小两口似的,春风得意好不快活。那原本天天来催的老蜈蚣精,有一日晚上不小心撞着了他们的好事,当即大呼几声“罪过、罪过”,胡乱抱着头滚了出去,从此再没出现过。 眼见到了第七七四十九天,反倒是付坚先沉不住气了。 那夜又是阴风飒飒,付坚抱着阎二滚上了床,便开始对着天花板发呆。窗外树影摇曳,映在墙壁上便是斑驳的怪影,张牙舞爪地,看着甚是骇人。 付坚念及自己开了个花骨朵儿就被掐死的一生,不免有些唏嘘。本想好好伤怀一把,岂知刚叹了口气,阎二竟突然转过身来,神色清朗地瞧着他道:“怎么?” 付坚怅然道:“你爹催得紧,也不知你能躲到几时。” 阎二道:“左右事情已经办好,现在回去也无不可。” 付坚扭捏半晌,突地伸长手臂将他揽入怀中,求情似的谄笑道:“我前几日听那蜈蚣大仙说,你们府里地皮紧张,牢狱里早已人满为患,使劲塞也塞不进半个。先前有几个没办法,只好在奈何桥上打地铺。我是觉得,我俩好歹相识一场,你总不至于眼见我沦落到这种地步。” 阎二呼吸平坦,付坚往下瞄了瞄,只见发丝缠绕,硬瞥不到他眉目表情,也不知他听到这话是做何感想。过了片刻,忽地感觉阎二的手凉凉地覆上了他的手背,心中不由一喜,又趁热打铁地央道: “不如你先回去,我独自在上头住上一阵子。等地府位置空了,我再下去找你。你看如何?” 阎二抬起头来,目光微微一闪,却再瞧不出什么端倪。付坚忐忑地望着他,只盼他说一个“好”字,等了片刻,却只听他问道:“何必如此麻烦?你随我一起,我自然将你安顿好。” 付坚听他如此说,只道他没明白自己的心思。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闷闷转过身去,对着枕头唉声叹气。 阎二顿了一顿,又道:“你将功补过,早已无需再受牢狱之灾,过了冥府,便会走上轮回道。我会送你走完一路,你不必害怕。” 付坚赌气道:“是了。我就是个怕死鬼。” 阎二撑起身来,略有不解地问道:“我知你还不想离开人世,但这一世早无你立足之地,你又有何不舍?不若轮回降生之后,还你一副好皮囊,让你重头开始。电视里常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总是有些道理。” 付坚苦笑道:“电视把你教坏了。你寿命长,有些道理当然不懂。人生虽然苦短,却只有这一回,别无分号。下辈子生出来,谁知道自己是叫张三还是李四。倘若喝了孟婆汤,别说远的了,我连你都要不记得,哪还有什么意思?我也知道这辈子活不长,不过,能赖上些时日总是不错。” 阎二撑着头听他说完,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目光悠远深长,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付坚长舒一口气,只觉心里憋着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顿觉顺畅不已,心头爽快,便不觉有些醺醺然起来。平日里养成了习惯,一个呵欠打出来,手已自然地伸了出去,将阎二揽到手边来睡觉。 付坚向来入睡极快,到了半夜,早已睡得香甜。阎二静静阖目躺着,忽地在静夜中睁开眼来,对着付坚满足的睡容瞧了片刻。远处风声一动,他从容地起了身,坐到床沿,再回头看了付坚一眼,心道:“也罢,就顺了你的意吧。” 窗上的糊纸撕拉一声轻响,白无常扶着窗棂,轻飘飘地落下了地。 数日不见,他神色间似已疲惫不堪,此刻见到阎二赤身裸体的模样,眉间又皱起一道浓浓刻痕。他本就最拘于礼法,慌乱间哪还敢多看,只得急忙别过眼去,窘道: “大人,该动身了。” 阎二起身朝他走来:“好。” 白无常连连退后,忙道:“大人,这……莫要失了体统,还是速速穿戴为好。” 阎二微微一笑,最近正好被他催得烦躁,这时如何肯放过他,指着丢在地上的长衣道:“你便替我捡一捡罢。” 白无常匆匆上前拈起衣裳,递到他的手边。方想离远一些,阎二却又拉住他的手,道:“我记得小时你总替我穿衣,现在却少了。莫非我们的感情不若从前?” 白无常知他玩心又起,见他已把一只手臂举到了眼前,只得叹了口气,如往常一样依了他作算。阎二心安理得地待他将衣裳仔细打理好,系上腰带,这才心情舒畅地道:“走吧。” 白无常瞧了仍在熟睡的付坚一眼,阎二走出几步,却仍没有动他之意。白无常追上一步,不由出声提醒:“大人,七七四十九日期限已到,当将他一同拘下才是。” 阎二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白无常欲言又止,见阎二神色凝重,终于还是咽下了嘴中话语,只上前将他胸口一丝碎发拂落,便默默随他走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付坚习惯性地翻了个身,却没有像平常一样抓到那凉沁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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