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拨开他们,走到妆奁跟前儿,把贵妃冠摘了下来,然后坐下来卸妆。管家走了进来,捧着一个盒子,和一个盖着布的托盘儿,走到青伶跟前,撩开布,里边是满满一盘子的洋钿子: "杜老板,这是我们三爷赏的。他说,小庆喜儿今儿唱得圆满,爷都看得高兴,多赏点儿。"说完,又拿起那个锦盒,打开一看,都是各色花花绿绿的糕点,什么形状都有,精致得不得了。 "这是西点,北京城可是见不着一个,是我们三爷出洋专门儿带回来的,就是宫里的老佛爷,也未必能见得全。您今天演得好,三爷说,贵妃再世,也不一定有您舞得这么好看,西点是额外给您的,带回去尝个鲜,以后这堂会,可少不了小庆喜儿的了。" 青伶道了句谢,就收下了,猴儿们抢着要吃,青伶照着猴爪子一一打过去,喝道: "回去先孝敬两位师傅,一点规矩都不懂!"在屋里寻摸了一圈儿,也没看到小喜儿,"二子,去看看你师弟跑哪去了?" 二子嚷嚷道:"小喜儿说是闹肚子,去了好几趟茅房了,最后一趟去,好些时候没见了,别不是贪玩儿,在府里迷了路?" 青伶心急,吩咐胖子:"你去找找他,我们也该回去了。" 胖子答应着就跑了出去。其他人也分头收拾行头去了。 青伶正对着镜子专心致志地拆包头,突然看到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影,愣了一下,两只手停在半空不能动,然后他低低地说道: "你来干什么?" 康顺王接过他手里的头巾,要帮他拆,青伶刚要夺过来,就听他低吼道:"别动!这是人家的地儿,咱俩撕扯起来,可不好看。" 青伶果然没有再挣扎,只能任由他一圈一圈地拆下布。 "你方才下腰的时候,酒杯没咬住。" "天儿冷,牙齿打颤了。"青伶淡淡地说道。 康王爷又给他摘片子,很仔细很小心: "你盯了蓝雪鸿老半天,他脸上有东西吗?" 青伶听他说起蓝雪鸿,微微一怔,随即答道: "听说他是京城的红角儿,没上妆的样子,还没见过。" "那瞅得怎么样?上了妆美,还是本人更美?" 青伶不言语了,康顺王手里没停,又问道: "你下腰的时候,干嘛总盯着我看?" "每个人都看了,台上台下,得有交流。" "这么说,你也看到蓝雪鸿亲我了?所以,才掉了酒杯。" 青伶浑身一颤,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王爷,戏唱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您还是请便吧。" 康顺王不理他,走上前去更靠近了一些,伸出食指,朝着青伶脸上的疤伸过来,要碰上的时候,青伶头一歪,躲过了。康顺王放下手叹了口气:"这疤怎么颜色变深了?还突了出来,幸亏粉打得厚,不然就难看了。。。青伶,它变得难看了,是不是,你。。。心伤着了?"第八十七章 康王爷要拉青伶的手,青伶闪身一躲,正好看到小喜儿从门外进来,脸红红的。青伶担心地用手探他的头,额头很烫:"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还烧起来了?" 小喜儿嗫嚅着:"去茅房了。" 康顺王看到小喜儿的背影,眼睛发亮,对青伶说:"原来他是你的弟子,我说那天看到他在台上唱,嗓子身段儿仿佛有你的影子,唱得挺不错的,倒有点儿你的风采。" 青伶拿件袍子给小喜儿披上:"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不过是靠着个行当混饭吃,好不好的,有口饭吃就行了。"指着墙角一堆道具对小喜说:"去把东西抱出去,放到车子里,小心点儿。"小喜应着,抱了东西就出去了。 青伶走到妆奁前继续卸妆。 康顺王看着他的皮肤一点点在胭脂下露出本色来,心里忽地一动,又瞥见桌子上的贵妃冠,拿起来看了看,笑着说:"这冠可是我送给你的?你肯戴它了?这冠也就你佩戴。" 青伶擦掉了油彩,把头饰,画笔,水粉等装到盒子里,一边淡淡地说:"原来的破了,应急罢了。" 收拾好了走到门前把门帘儿一挑,"您先出去,我得换衣裳了。"康顺王看了看他,钉在地上不动,"你换你的,我就在这儿。"说着就要坐下来。 "你!"青伶手僵住,康顺王笑眯眯地望着他:"都是男的,还怕看吗?" 青伶放下门帘儿,走了过来,牙齿咬得嘴唇发白,挺了好半天才说:"爷,您得给我们留点儿脸面。" 康顺王见他这副表情,不敢再嬉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突然站住了,回过头对青伶说:"我得走了,那边筵席开了,挺多人还得应酬。赶明儿个,我请你们到府里来做堂会。" 青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康顺王又瞧了一会儿,见他不吱声,挑起帘子就要出去,突然看到蓝雪鸿立在门口,吓了一跳:"雪鸿?你怎么在这儿?刚才三爷不是要拿东西给你吗?东西拿好了?" 蓝雪鸿说:"都拿好了,一转身儿就看不到你,找了一大圈儿,原来跑到这儿来了。"说完透过门帘儿,越过王爷的肩膀,瞅了瞅青伶。 青伶见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研究,又像是在挑衅,低头拿起衫子,走到屏风后换衣服。康顺王回头看不见了他,就对蓝雪鸿说:"走吧,酒席开了再去,就不好了。" 蓝雪鸿点点头,和他一起出去。 青伶换好衣服,看不到他俩,又到走廊里看了看,早没了影儿,回到屋里,突然一阵失落。坐在那儿呆呆地不动。小喜儿放好东西,从外边儿进来,看见他盯着桌上的贵妃冠发愣,上前叫他:"师傅,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该回去了。" 青伶这才回过神儿:"呃,呃,好,咱门回吧。" 两人一起出了王府,和其他人回了小庆喜儿。 蓝雪鸿和康王爷从孙府回来,天已经黑了。两人坐在马车里,康王爷看到他手里捧着一个大箱子,好奇地问:"什么东西,这里边儿?" 蓝雪鸿笑着看着他:"你猜猜。" 康王爷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难不成,又是一口钟?" 蓝雪鸿笑着啐了他一口:"他又不是我儿子,成天给我‘送终'干嘛?你也太晦气了。" 康顺王摇摇头,"我猜不到。他一天又是中又是洋的,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多了,送你什么宝贝都不稀奇。这次是什么劳什子,你就别卖关子了。" 蓝雪鸿伸出手抬起箱子的铜搭扣,吧嗒一声儿,箱子盖自己弹了开,然后从里边捧出来一个金灿灿的黄金冠来,"你瞧瞧,这可不是宝贝吗?" 康顺王呆了一下,立刻就看出来,这个冠就是贵妃冠,蓝雪鸿唱贵妃醉酒唱得最好,孙权文喜欢看,也喜欢蓝雪鸿,这次索性送了一顶皇冠给他。他伸出手拨拉一下冠上的金穗子,穗子灵巧地晃动着,发出好听的响声,笑着说:"他还真把你当他的妃子了?送你这么个冠,放在家里供着?他又不是皇帝。" 蓝雪鸿脸一板,有些气恼:"我当然不是真贵妃,孙爷也不是皇帝。不过,想那杜青伶在你心里,才是的的确确的真杨妃呢。" 康顺王一皱眉头,缩回手,身子向后一靠,有点不高兴:"好好地又提他做什么?他今儿唱贵妃唱得好,难不成你看着眼热了?" 康顺王见蓝雪鸿不吱声,光低着头摆弄冠,对车夫喊道:"老马,先去北芦草园,把蓝老板送回家去。" 蓝雪鸿猛地抬头,看康王爷的眼神儿就有些幽怨:"我不回去,我要去你那儿。" 康顺王摇摇头:"不成,今儿个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蓝雪鸿咬着嘴,砰地一声盖上箱子,两只胳膊撑在箱子上,再不说话。马车晃晃悠悠把两个人拉到北芦草园,停了下来。康王爷打开车门,先跳了下来,在车门口儿等着蓝雪鸿,蓝雪鸿看了看他,提着箱子也跳了下来。 康王爷说:"你进去吧,明儿我再来瞧你。"说完就要跳上车。 "延青!"听到蓝雪鸿叫他,康王爷蹬在脚踏子上的脚就停住了,回头看他:"什么事儿?" 蓝雪鸿低着头紧了紧怀里的箱子,欲言又止的,半晌才抬起头。 "延青,你能答应我件事儿吗?" 康王爷觉得奇怪,又从踏子上下来,"什么事儿你说说看。" 蓝雪鸿走近了些,对他说:"你。。。能不见那个杜青伶吗?" 康王爷一愣,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对他说:"雪鸿,你能不见我吗?" 蓝雪鸿一呆,再说不下去了。康王爷两只手抚上他的肩膀,柔声说道: "雪鸿,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打算了,找个真正喜欢你,真心对你好的人吧。跟着我,不会幸福的。" 蓝雪鸿猛一惊,眼睛红红地瞅着他:"你不想要我了?" 康王爷使劲摇摇头,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不是我不要你。现在京城这么乱,革命党又闹得凶,上次暗杀的事儿你也亲见过的,宫里也是风云变幻的,说不定哪天。。。我这王爷也是做一天是一天,真万一出了事儿,连累了你,不是害了你吗?" 蓝雪鸿摇摇头:"我不怕,只要能在你身边儿。。。" "雪鸿!"康顺王打断他,"孙权文家世大,交际广,对你又是痴心的,若跟了他,即使时局真的变了,你的生活也能有个保靠。" 蓝雪鸿浑身一震,手里的箱子突然跌到了地上,箱子盖开了,里边的贵妃冠骨碌碌地滚了出来,哗哗地响着。 "我不要有保靠,我只要。。。"咬咬嘴唇,"是不是因为他?你忘不了他?没关系,我只要在你身边儿,你心里有谁,都没关系。" 康王握上他的手,"雪鸿,即使我死了。。。"这时,两束强光晃过,一辆西洋车突然按着喇叭呼啸而过,蓝雪鸿只看到他的嘴唇动着,却根本听到不他的声音,"即使我死了",死了怎么样,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只有他的面庞,在那天的黑夜中,显得有些悲凉。 第八十八章 青伶回到小庆喜儿,小喜儿就病倒了,坏了肚子,又发了热,折腾了好几天。青伶一直守在他身边儿,亲自帮他抓药、煎药,喂他喝药,发了汗,还给他擦身子、换衣服,两天没合眼,也没休息。小喜儿发了几次噩梦,说胡话,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大喊大叫:"快逃!",青伶连忙把他摇醒,安慰了好一阵子,才渐渐睡得平稳。直到他热退去了,青伶才安心睡了下来。菱角眼泪巴叉儿地拽着小喜儿的衣角,问师兄怎么还不好,青伶安慰他,说就快好了,心里却担心得很,普通的病,没有烧这么多天的,小喜儿这样的病法,不是什么好兆头。幸好后来热退了,也不发噩梦了,青伶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冷子寒来了一趟,买了两只烤鸭子,胖子他们又乐得开了花儿。青伶埋怨他,上次买的东西把小喜儿折腾病成这样,这次又买这些,可别是只毒鸭子,猴儿们吃下肚子,立刻就翻了白眼儿。 冷子寒笑着说:"我好心好意买给你们吃,倒还落了身不是了,我若是想下毒,上次就下了,还等第二次被你们抓个现行?" 情伶正帮小喜儿擦身子,听他这么说,也笑了:"那可没准儿,即使没放毒药,也放了泻药了,那天去孙府,光茅房,小喜儿就能跑了五六趟,肠子差点儿没拉出来。" 冷子寒走到床前,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探了探小喜儿的头,"嗯,不热了,像是没大碍了。去孙府,小喜儿的贵妃醉酒不是压轴吗?拉成那样儿,还有气儿唱吗?这不叫贵妃醉酒了,我看应该改成贵妃五蹲。" 青伶一愣,"什么五蹲?"冷子寒笑笑:"蹲了五次茅房啊。" 青伶白了他一眼,"这么大人了,说话也没个正经。你原来也不是这样儿啊,冷郎君什么时候变成癞皮了?也学会耍嘴皮子了?" 冷子寒帮他给小喜儿衣服扣儿扭好,又说道:"原来我也会耍嘴皮子,你没发现罢了。再说,现在跟胡戎山待一块儿,想不变都难,那爷实在能逞能,不光嘴上逞能,断了两只手,还不闲着,到处奔波,也搞不清楚他成天忙的什么,也没见有那么多堂会、戏场儿要赶。" 青伶给小喜儿擦完了脸,又帮他梳了梳头,听冷子寒说起胡戎山,忍不住问道:"胡戎山现在怎么样?在康王府被王爷断了手,把子也拿不了了,戏恐怕也唱不成了。" 冷子寒坐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跟你一样,吃饭的家伙被坏了,还怎么吃饭?登台定是不成了,不过还好,他年龄也不小了,况且有自己的戏班子,用不着亲自登台,只是,平时也看不见他带着班子赶场,倒是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总往朔寒馆来,一来就神神秘秘的,关起门来商量事儿,也不让外人进,我问他,他就说是以前的朋友。即使是朋友,也来往的太密切了些。。。我把你的事儿跟他说了,他也挺想见见你的。" 青伶把小喜儿的被子拉上盖好,说:"现在也没工夫,小喜儿病着,以后还有几个场子要赶,我得盯着,他刚唱出点名声来,一点儿也怠慢不得,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冷子寒点点头说道:"正是,等你忙完了这阵子再说吧。对了,你还没说,那天去孙府,小喜儿唱贵妃醉酒了吗?" 青伶端起水盆,走到屋外倒了,又回来把面巾晾好:"他没唱,我唱了。" "啥?"冷子寒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你唱了?登了台,还是贵妃醉酒?" 青伶笑着问:"我唱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唱过。" 冷子寒用手搓着脸,摇摇头:"还真是稀奇。你的脸。。。还有,你以前一唱贵妃醉酒,可是要犯癔病的。。。从扬州回来,你这病再没犯过吗?" 青伶给他倒了杯茶,说道:"也奇怪,从扬州走后,真就没再犯过,我自己也搞不清,可能是一见着那个人,就能想起残月怎么死的,他不在眼前了,就很少想,再说,隔了好几年了,慢慢地也就淡了,没再犯过。" 冷子寒端起茶杯,好奇地问道:"那你在孙府,唱得怎么样?" 青伶说:"还成。救场如救火,他们定要看贵妃醉酒,若不是为了小庆喜儿,我也不会轻易就上去。其他的还好,就是下腰那儿。。。也,也挺好。再加上,和林师傅学了一段时日,就是上去唱,也不会怯场。"他本来想说,下腰那儿,酒杯没咬住,可一想起蓝雪鸿那当口儿亲康王爷的一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冷子寒仔细盯着青伶,半晌才说:"青伶,你不能登台,实在可惜了,还这么年轻。再者有林雨楼指点你,如果登台,肯定能唱红。" 青伶摇摇头,把屋子里的窗子打开,闭着眼睛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正好窗外一群信鸽飞过,留下一串摇铃似的鸣叫声,青伶望着天儿,听得呆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道:"好久没听到信鸽叫了,北京的天儿,也比以前蓝了。" 冷子寒听他说,也走到床前抬头看了看,"是啊,以前没发现,很少抬头,蓝倒是蓝的,可还是夹杂着灰色,不清不楚的。" 青伶望着他,一时之间,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又过了两天,小喜儿好得差不多了,青伶就带他赶场子。这天赶的是广德楼的一个场子,仍是贵妃醉酒。正唱到中途,就听外面喊道:"快去菜市口儿看啊,出大事儿了,有斩首的,要杀好几个人呢!"听戏的一看有更好看的戏看,都呼啦一下子拥了出去,一会儿的功夫,人就都跑光了。小喜儿站在戏台上,有点不知所措,看着青伶:"师傅?"青伶看了看他,把他带了下来,拉着他往外走,小喜儿问:"师傅,咱们干嘛去?不唱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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