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儿一夜都没回来。 青伶想他又没地方那个去,能跑哪儿?叫胖子儿子他们找了一大圈儿,自己又出去寻摸了半天,到了半夜也不见他的影儿。青伶越来越担心,一宿都没合眼,就怕他出了岔子。到了第二天清早,一开大门儿,才发现小喜儿坐在大门口儿,又冷又冻地打着瞌睡,脸都没了血色儿。 青伶赶紧把他叫进屋,把他衣服脱了捂上棉被,给他灌了热水瓶塞到被窝里,又把他的脚放在手里搓了半天,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小喜儿心中感动,叫着师傅,给青伶赔礼,说不该说那种不孝的话。 青伶帮他掖好被子,"算了,我也不会跟你计较。喜儿,你得老老实实跟我说,你和孙家小姐是怎么好上的,好到什么地步了。你可知道,这不是小事儿,孙家有背景,真要发现自己家女儿和一个戏子好,肯定会要了你的命。" 小喜儿嗫嚅了半天,才把经过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到孙府家赶堂会,小喜儿因为坏了肚子上茅房,回来的时候,远远见虹门边儿坐着个女孩儿,独自在那发呆,好奇就过去看了看。那时他并不认识孙小姐,孙灵儿对他隐瞒了身份,就说是孙府的侍女,小喜儿虽然见她穿着不俗但也没多想,两个人就攀谈了起来。因为年龄相仿,小喜儿又跟青伶走南闯北的,长了不少见识,肚子里又挺多货,给她讲了很多有趣儿的事儿,又新鲜又新奇,十六岁的女孩儿,很少出家门儿。孙家别看做洋人生意,可对女孩儿管得却严,尤其是三哥孙权文,认为女孩儿就该读书明理,因此给她请了老先生,整天学习琴棋书画,诗书礼乐。老先生满脑子道学,孙灵儿学得无趣,可也没办法反抗。本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过,没想到三哥把这变成了社交场合,请了一大帮子她不感兴趣的人,说些他听不懂的时事政治,生意名利,孙灵儿觉得郁闷,听戏的半途就跑了出来,一个人闷闷不乐。 孙灵儿正是怀春季节,看到小喜儿,心就怦怦直跳。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同龄的异性,又是俊朗的翩翩少年,姑娘的春心就萌动起来。又见他自由坦率,知道的新鲜事儿又多,只觉得跟他在一起有趣,因此两人分别的时候,倒依依不舍起来。小喜儿留了小庆喜儿的地址给她,又把自己经常唱戏的戏园子也告诉了她,让她有功夫来戏班子玩,来戏园子听戏。 后来小喜儿登台唱了几次戏,每次四小姐都寻了借口,跑到戏园子听他的戏。越听越是喜欢,对小喜儿的心更添了一层爱慕,私底下和他来往得多了起来。只是两个人也知道身份悬殊,不敢明目张胆的交往,所以十分注意选时候地点,因此青伶没能立刻就发现。等到青伶发现的时候,两个人的感情已经深厚了许多,更难分舍了。 青伶听小喜儿讲完,心里越来越担忧,原来以为两人不过是初识,那就还能撂得开,可是现在看来,情根深种,若想立刻就拔除了,恐怕要伤肉动骨了。 小喜儿拉着青伶的手,眼里流露出恳求:"师傅,别把我们分开好吗?头一遭儿真心喜欢一个人,想陪她一起高兴,不想见她伤心,我以前只知道戏,唱戏就是全部,可现在我知道了,这世上,还有我更喜欢的东西。师傅,戏我想唱,她,我也放不开。" 青伶听他说得伤感,感到万般无奈,握紧他的手劝道:"师傅能体谅你的心,可是师傅经历的比你多,知道这情是世上最令人着迷,却也是最害人的东西,不能轻易碰,碰了,就得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你和这四小姐没结果的,即使我不反对,孙家那道坎儿你能过得去吗?过不去!而且还要撞得头破血流。林师傅的事儿你也知道,为了情,他后半辈子都要在床上过了,你想像他那样吗?" 听青伶这么说,小喜儿沉默了好半天,"可是,我放不下她。。。" "放不下也得放!喜儿,师傅花了这么大心血在你身上,虽然我们名为师徒,可我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甚至是亲儿子看,你若出了事,我活着就没了指望了,你忍心这么对师傅吗?" 小喜儿不说话,青伶又继续说:"听师傅话,跟她断了吧,啊?" 小喜儿一下坐了起来,悲戚地喊道:"师傅,不能断啊,她,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什么?!"如五雷轰顶,青伶愣了好半天,"你,你真是糊涂!如果孙小姐平安还好,若是有了意外,孙家能把你活活打死!" 小喜有些害怕,可是立刻又说:"如果她真有了我的骨肉,我就娶了她!" 青伶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小喜儿捂着脸,手足无措:"师傅。。。" 青伶气急:"别叫我师傅,孙家要是能让你娶,我就叫你师傅!" 小喜儿垂下头:"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她没事,若有事。。。不能有事啊。。。" 小喜儿看着青伶脸上凝重的忧色,才知道自己一时疏忽,血气方刚干下的事,真的是错了。可是他喜欢她是真的,想娶她也是真的,他们真的不能在一起吗?小喜儿知道该跟孙灵儿断,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情丝三千丈,相思万古长,绕得纷乱,缠得折磨,情根深种,无论如何是不舍得斩断拔掉了。今天以后,两个人私下里又会了几次面,在强大黑暗的现实压迫下,只能偷偷体会这来之不易的甜蜜和幸福。 没想到,青伶的担心还是应验了。 过了一段时日,孙家来了人,一进门儿就揪住小喜,二话不说就绑了走。 青伶和马班主栏不住,问他们凭什么抓人,带头的哼了一句:"凭什么?凭我们是孙家,凭他一个下贱戏子想攀高枝儿,凭他把我们小姐肚子搞大。不抓他抓谁?抓去了,不打断狗腿,要了狗命,咱们爷是不会罢休的!"说完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人抓了小喜儿就走了。 马班主急得要命,问青伶是怎么回事。青伶把小喜儿和孙家小姐的事说与他听,马班主急得热锅蚂蚁,叹道:"我还以为这孩子是个有定力的,能不被情困住,没想到还是栽了进去。。。现在,该怎么办啊?" 青伶咬了咬牙,对马班主说:"我一定想法子救他,不管什么代价,一定得让他活着出孙府!" 马班主看看青伶,心中一惊:青伶是打算拼命了,为了小喜儿,他又想再一次把自己赌上。 买卖 晌午青伶换了件衣服赶到了孙府。 孙府的下人都认得青伶,一看是小庆喜儿的杜班主来了,没耽搁太多时间,立刻就通传了主子,因此青伶没为叫门烦恼,孙权文就叫人把他带到书房。 孙权文的书房很大,青伶一进去就像是进了古董店。屋内的角落和架子上摆满各色的青花瓷器,桌上放着自鸣钟和火煤筒,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件件都是艺术珍品,若要仔细看起来,起码要看上一天。青伶无心欣赏这些,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孙权文才悠闲地端着小手壶儿,背着手从门外踱了进来。 青伶马上站起身迎了上去:"孙爷。。。" 孙权文摆摆手,唤来仆人又重新换了杯茶,"杜老板请用茶,这可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昨儿才从南方运来的,刚开包,您有福先尝了。"然后拿眼角瞟着青伶。 青伶无奈只得把茶一口气喝光,放下茶杯刚要张口,就听孙权文笑着说:"杜老板还真心急,这么好的龙井,您一口气都干了。好茶需品,像您这么牛饮,可不是糟蹋了这茶,和献茶人的一片心吗?" 青伶知道他清楚自己的来意,可是说了半天始终就在这茶上打转转,不提重点,明明就是故意拖延,小火儿慢炖,于是自己也压了下浮躁的气儿,打起十二分精神,同他周旋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说道:"茶当然是好茶,只是茶再好,也要看品茶人的心境,有心了,即使再劣的茶,也能满口留香,无心了,再好的茶,也是寡如清水。孙爷的茶当然是极品的,只可惜选错了品茶的对象,献错了喝茶的人。" 孙权文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笑开了,"杜老板的意思。。。您是无心的了?" 青伶拿起茶杯看了看,发现这茶杯也不是现世之物,也是前朝的古玩,"孙爷,青伶有没有心,还得看您的意思,您让青伶有心就有,您让青伶没心就没有,怎么着就看您的一句话。" 孙权文不答,站起来,走到古董架前,从架子上捧下一只八爪青龙彩釉把玩着,"您看我这么多年来收藏的瓷器,字画,西洋玩意儿怎么样?" 青伶瞧了瞧他手上的彩釉,说:"孙爷虽然是和洋人做生意,可是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敢怠慢一分一豪,青伶佩服。不过毕竟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孙爷也是经常行善的善人,眼下您手里就捏着一条性命,能不能活,全凭您一句话了。" 孙权文轻哼了一声,把八爪青龙彩釉放回原处,这时从外边儿传来几声猫叫。 孙权文走到门口叫人:"平四,小喜儿又叫什么哪?" 平四抱着猫答道:"三爷,它跑出去混玩儿了,才抓回来,想是不乐意了。" 孙权文把平四叫过来,顺了顺猫毛,猫突然勾起爪子挠了他手指一下,孙权文一皱眉,捻了一下手指,对平四说:"杀了吧,别忘记埋了。" 青伶一惊,孙权文转到屋里,笑着对他说:"养了几年的猫了,说来也奇了,也叫小喜儿,最近不听话,常常跑出去偷腥,想是在外边有了主了,心不在家里头。连主子都敢抓,这样的玩物儿不养也罢。" 青伶只觉得浑身发凉,本来来的时候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孙权文念在也是戏迷的分上能饶过小喜儿,可一见他对猫的狠心,那点儿希望也破灭了。 "孙爷,小喜儿他不是有意冒犯您,还请您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命,青伶感激不尽。" 孙权文装糊涂:"哎?您说哪个小喜儿,我们家猫吗?畜牲就是畜牲,不听主子话了,就不能留了。" 一张脸阴沉着,青伶知他语带双关,咬咬牙说道:"不是猫,是小庆喜儿的小喜儿,他年纪轻不懂规矩,亵渎了大小姐,您就念在他也是对小姐一片痴心的分上,念在您也是票友的分上,把他交给我,我一定会严加管教他。" 孙权文翻了一下眼皮儿,冷笑道:"杜老板,我没听错吧,您要我跟一个戏子讲情分,这说得通吗?" 青伶愣住了,想了想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孙权文面前,缓缓跪在他面前:"孙爷,我知道我们没资格跟您讲情面,可是您打死了他,不但大小姐要伤心,您身上多了条案子,也脏了您的地儿,您好歹给我留个活口儿,不能做得太绝了。" "嘿!--"孙权文跷着腿撑了开,"听您这口气,还打算告我不成?这官府的门儿朝哪儿开,您知道吗?我孙家虽不是官宦人家,可跟官府的人也还有交情的,您一个唱戏的,要告倒我,您也不掂量自己有多大分量?哼!我还想去告你们诱拐良家妇女呢!" 青伶气愤,站了起来:"一句话,您想怎么着?只要能放过小喜儿,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就是下油锅,我杜青伶也不会皱一下眉。" 孙权文冷笑道:"有骨气!不过,孙某是生意人,干什么事儿都要讲究个公平交易,有利可图,亏本的买卖我是不会干的。那下作的东西破了灵儿的身子,又让她怀了孽胎,坏了我孙家的门风。这孽障定是要打掉的,灵儿将来找婆家也难了,你们糟尽了我孙家的人,就得还我一个人回来。" 青伶听他要讲条件,心里倒安生了,有条件可讲,就说明有活路,不管这条件多么苛刻,只要能救小喜儿,他都愿意接受。 "孙爷要什么人?" 孙权文抓起墙角落地大瓷瓶里插着的几根一人高的翎羽,摆弄着羽尖,半晌对青伶说: "我要的这个人,你也认识,康王爷身边的人,蓝-雪-鸿。" 听到这三个字,青伶浑身一震,"蓝。。。雪鸿?" 孙权文把翎羽放在脸上摩挲着,"没错,就是蓝雪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蓝雪鸿和康王爷什么关系,他俩在一块儿堆也三年,时间太长了,所谓合久必分,也该散了。孙某就想让杜老板去劝劝他们,散了吧,至于怎么劝,使什么手段,就得看您杜老板的能耐了。事成之后我就还您一个喘着气儿的活人,您看怎么样在?" 青伶明白他的意思,让他在两个人中间插一脚,让王爷弃了蓝雪鸿。 他设想了好几种交易方式,却独独想不到这条,这个条件,他接受得了吗? "孙爷,这恐怕不合适,青伶不是凤凰,康王爷这枝头,想是飞不上去的。" 孙权文微微一笑,小拇指一根根挑着翎子,"不是凤凰,我就把你便成凤凰。你的脸皮儿我给你医治,你的身价我自会给你抬高,我保你成京城最红的旦,王爷想不爱你都难。那天你在我家唱贵妃醉酒,我见王爷魂儿都要被勾去了,若是你容貌恢复了,他肯定一门儿心思在你身上了。这样我能得到蓝雪鸿,你也找了个靠山,小喜儿的事儿我们也两清,你说这可不是十全十美吗?" 青伶自嘲地笑了笑,本来想说,他根本就不用勾引他,他只要想和他在一起,他马上就能弃了蓝雪鸿,可他们之间的隐秘,外人并不知情,他又怎能自打自招? 不过也罢,既然能顺水推舟,眼下救小喜儿才是最要紧的,自己的那点儿自尊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如今才终于明白,他们注定了就是要纠缠在一起的。 想到这儿,青伶笑得开了,左脸的伤疤蜿蜒着,好像两条缠在一起的龙。 "爷,这个买卖,青伶跟您做了!" 青出于蓝 为了救小喜儿,青伶接受了孙权文的条件,挑拨蓝雪鸿和康王爷的感情,让蓝雪鸿主动投到孙权文的怀抱。孙权文喜欢蓝雪鸿,知道如果用强的,首先必须和康王爷斗。虽说如今大清朝已经没落了,但掌权的毕竟还是姓爱新觉罗的,孙权文有钱有势有人脉,又和洋人通商,就是皇族,也会给他三分薄面,想要一个戏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难的不是想要的人,难就难在,想要的这个人的后台太硬,他选择的对手偏偏就是皇族,若是一般的皇族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掌握实权的康顺王。他想要和洋人做买卖,没有清政府的同意也是做不成的,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孙权文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为了一个戏子,得罪了权贵,堵了自己的财路,这样亏本的买卖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 所以,他动起了脑筋,凭着商人特有的灵敏嗅觉,他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康王爷也是个花心的主。那天在小妹的寿筵上,他特意把蓝雪鸿安置在自己旁边儿,本想着能和他亲近亲近,可惜蓝雪鸿那边就是康顺王,他有这个心可还没这个胆,只能偷偷地拿眼睛瞟他。看戏的过程中,蓝雪鸿一直和王爷有说有笑的,对自己只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应承几句,也是不冷不热的,他心中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后来杜青伶一出来亮相,他注意到,蓝雪鸿和康王爷的表情就都变了。王爷一听到杜青伶的名字,马上一口茶就喷了出来,等杜青伶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他连眨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地盯着台上的杜青伶,那神态差不多就要把他整个吞到肚子里,就好像自己万分宝贝的东西,不想被人看见安,怕被人抢掉一样。而蓝雪鸿本来是春风满面的,看到杜青伶立刻就冷若寒霜,一脸的妒意。杜青伶叼酒杯下腰,王爷满脸的担心,蓝雪鸿突然亲了他一下,杜青伶的酒杯就掉了。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蹊跷,虽然他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王爷十有八九是看上杜青伶了。自古帝王多薄情,康王爷虽不是帝王,可是位高权重,又是个倜傥风流的人物儿,怎么可能只为了在一棵树上栖息,而放弃了整片森林?何况,杜青伶也是个人中龙凤,虽然脸被划了,可神气儿还在,戏不但唱得好,做人也是不卑不亢的,虽是戏子,可没有一般戏子的媚俗劲儿,也不擅攀权附贵,着实难得。若不是有了蓝雪鸿在先,他怕是不会放过这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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