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说:"没人听了,唱的什么戏。咱们也去菜市口儿瞧瞧去,瞧完了再回来接着唱。" 小喜儿把冠摘下来捧在怀里,跟青伶一起走了出去。第八十九章 青伶拉着小喜儿随着人流来到了菜市口儿,一看人多得不得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两个人个子都不是很高,小喜儿跳了半天也看不清里边儿的状况,后来看到旁边儿有个碾子墩子,就跳了上去,这才看得清楚。小喜儿在墩子上望了望,对青伶说:"师傅,五个人,膀子都被绳子捆着,跪在地上,身边儿都站着个拿刀的,刀可真长,锃亮,怕是砍头用的。" 青伶听得心惊,一把拉下小喜儿,自己踩了上去,果真就像他说的,五个人齐齐地跪着,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石墩。高处坐着一个监管,一看时辰差不多了,从签筒子里抽出一根签子,叫道:"时辰到,杀!"手抛签落,侩子手举起刀,青伶眨了下眼睛,五个头就骨碌在地上了,五个石墩上,铺满了血。 人群骚动了一阵,青伶听到有人说:"造反吧,就得了这个下场,大清朝都多少年了,就凭你几个人,能说推就推喽?" 另一个人说:"你小点儿声,小心让革命的听了去,哪天搞暗杀,顺带也把你命捎带了去。这朝廷的事儿和革命党的事儿,不是你我能管的了,祸从口出,嘴巴可得严着点儿。这世道乱,保住自己命才是最真的。" 原来那个一听这话,连忙捂住嘴,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革命革命,就是要把命革了,才叫革命。前儿你没听说,康王爷在聚仙楼被人拿枪射伤了?康顺王在朝廷里把着权,革命党不把枪口对准他还对准谁?那次侥幸没被毙了,下次恐怕就没那么走运了,康王爷一倒,朝廷的气数也算尽了,皇帝又是个没能的,你说这大清朝还不说完就完了?" "快走快走!再说,你就真别要命了。" 青伶抓起小喜儿的手,说道:"走,回去唱戏!"头也不回,急急地往前奔,小喜儿被他拉得急,叫道:"师傅你走得别那么快,穿着戏服,不好跟!" 青伶没理他,越走越快,小喜儿盯着他的后背,觉得那背看着是抖的,也不比以往挺直,微微有点含着。两个人赶到广德楼,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等了一会儿,看戏的也三三两两地回来,广德楼的老板让小喜儿接着唱,小喜儿又重头唱了一遍。唱得挺顺,台下听得也有味儿,每个人都笑着,看上去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砍头的事儿没发生过,一切都没发生过。青伶觉得小喜儿比自己强,不会被情绪左右,若是他,这戏定是唱不下去了。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血腥,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发生了就发生了,很平静,大家就像看一场杀鸡表演,看完了就散了,并且还乐在其中。他又想起了那天聚仙楼枪击事件,康顺王捂着一条胳膊,浑身是血地从楼上奔下来,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像今天这样血腥的事儿,以后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f※※r※※e※※e※※※ 过了几天,康王爷派人来小庆喜儿下了帖子,请青伶他们过去办个堂会。青伶本来想推掉,可是一想到菜市口儿的事儿,想想还是答应了。准备准备,就带着小喜儿胖子他们到了康王府。 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从康王府出来,康王送了他们出来,三个人均是神色凝重,互相施了礼道了别。然后,康王爷看到了侧门口站着的青伶,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你来了,快进来吧。刚忙完了公事儿,也没来得及搭台子,不如你们就到会客厅里唱吧,妆也不用上了,也不用穿戏服,麻烦又累赘,唱几出文的就成。"青伶他们行了礼,就跟着王爷进了王府。 青伶进了客厅,放下手里东西,发现一个人都没有,问王爷:"人还没来吗?" 康顺王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把青伶让了进来坐下,叫下人端了两杯茶:"今儿没人来,就我一个儿听。" 青伶没喝茶,问道:"怎么就您一个?您兴致也倒好。" 康顺王笑了笑,放下茶杯,走到窗前,一边逗着笼子里的雀儿,一边说:"你看这雀儿还活着呢,还是你第一次进王府的时候,看到的那只,我把它放到厅里来,也多见见人,雀儿短命,活得不长,能多活一天,就多看一天了。" 青伶看着笼子里的雀儿,跳得活泼,颜色也鲜艳,很招人喜爱,忽然觉得他话说得伤感,好像这雀儿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青伶说:"还活分着呢,不会立刻就死了。" 康王爷摇了摇头,笑着说:"别说雀儿了,就是人,说没也就没了,这个道理你也知道的。所以我请你过来唱戏,能多听一场就多一场,以后恐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你的戏了。" 青伶听他话里有话,菜市口儿的事儿就又想起了起来,"说这话,让人听着怪不舒服,好像你哪天就要。。。"一下子住了嘴,低着头不再吱声了。 康王爷走到青伶面前,不再有笑:"青伶,我真要哪天死了,你会想起我吗?过年过节,也能想起往阴世给我烧点纸吗?" 青伶摸着茶杯的杯沿儿,突然觉得喉咙堵得慌,咳了好几声才止住,连忙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喝了好几口。 康王爷看他喝得急,忙说:"慢着点儿,看呛着。"然后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青伶没有躲,看到他的眼里,就有些悲伤。 "您还是好好活着吧,要是死了,蓝雪鸿怎么办?" 康顺王本来高兴了一下,听他又提到蓝雪鸿,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以为什么没说下去,停了半晌说道:"蓝雪鸿,自有人会照应着,我也不担心他,倒是你,性子太直率了,恐怕会得罪人。" 青伶没有回答,呆了一会儿,对他说:"王爷听起戏来吧。" 康顺王答应着,把小喜儿他们招了进来,唱了三折,康王爷还要青伶再唱一出,青伶没拒绝,唱得很认真。 新情如忧 青伶终于腾出时间来,赴了和冷子寒、胡戎山的约。今天是柳残月的忌日,三个人约好,一起到郊外回龙岗儿去拜祭残月,上柱香,再烧点儿纸钱。 胡戎山容貌没怎么变,只是几年的时间苍老了许多,本来黝黑的脸膛,不比原先光亮精神,见了很重的风霜。青伶一见他,就要和他握手,手伸出一半儿,才注意到两只袖子下边儿是空的,伸出去的手就又缩了回来,"胡爷,您这手。。。您,受苦了。" 胡戎山见他面带愧色,知道他心里还很在意在康王府受连累的事儿,哈哈大笑道:"受得什么苦,这有什么嘿,不就是少了两只手吗?没了手,伺候我的人可多了,连穿衣服吃饭都有人帮着,不知道享多少清福呢。没事儿,我是粗人一个,皮实着呢,就是两只脚都没了,也照样活得得意。除了不能唱戏,啥都不耽误。不能唱戏又有什么呀,我从5岁开始就学戏了,唱到快60岁,也唱够本儿了,演了一辈子的英雄,也该做做真英雄了!" 他又仔细瞅瞅青伶的脸,嘴里边儿哎呀哎呀地直叹可惜,跺脚道:"倒是你,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一个人儿,脸咋就被划了?唱旦的没了好皮子,还怎么登台?年轻轻儿的才二十出头,正当大好年华,可惜呀可惜。我都听子寒说了,扬州的那个什么狗巡抚,干的缺德事儿,还有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狗王爷,老子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奶奶个熊的,都他奶奶的该杀!"说完朝地上唾了一口。冷子寒见他骂得兴起,口没遮拦的,害怕被朝廷的人听了去,连忙让他住了口,三个人坐上一辆马车朝郊外驶去。 车子路过菜市口儿,青伶挑开车上的窗帘,看到前几天斩了首的革命党的头颅,被高高挑在竹竿子上立在城门前,黑血污了一脸,已经分辨不出容貌,只是在寒风中,打着转儿,孤零零地看着现世,说不出的凄惨和恐怖。青伶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冷子寒见他缩着身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怕是冷了吧?若是冷,就把帘子放下来。"青伶放下帘子,只觉得浑身发冷,抱住手臂来回摩挲着。胡戎山又挑开了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砰地跺了一下地板,嚷嚷着:"奶奶的,都是狼心狗肺啊,死不得好死,死了后也不给个全尸,还得把头挂起来示众,他妈的一帮狗奴才,心都让狗吃了。。。" 冷子寒一见他收不住了,连忙打断他:"这都是乱党,朝廷抓一个杀一个,都是该着的,你跟着瞎嚷嚷什么劲儿?" 胡戎山一听这话,不骂了,整个身子凑到冷子寒身边儿,瞪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神神秘秘地问他:"子寒,如果我跟你说,我也是乱党,你还认为是该着的吗?" 话音刚落,冷子寒和青伶张大了嘴巴就僵住了,互相望了望,说不出话来。 胡戎山裂着大嘴看看冷子寒,又看看杜青伶,青伶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胡爷,你,你别跟我们开玩笑,这可是杀头的大事儿。" 冷子寒连忙点点头,"是啊,戎山,你嘴巴爱遛弯,可是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溜的,你不想活命了?" 胡戎山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说着玩儿呢,说着玩儿呢,我怎么能是革命党呢?两手都被人砍了,拿什么革命?"冷子寒和青伶长舒了口气。 胡戎山收起笑容又说:"不过,我还真佩服这帮人,敢革皇帝的命,这大清朝统治咱们也几百年了,江山也该易主了。什么都听洋人的,辱国辱得什么样儿了,捧着银子土地讨洋人的好儿。" 冷子寒一惊,青伶又想到了菜市口儿的杀头事件和聚仙楼的枪击事件,心里边儿突然长了草,"子寒,还有多久能到?" 冷子寒掀开帘子看了看,说道:"快了,再过半个时辰吧。" 青伶觉得在这车上越来越坐不住,只想着马车快点赶到残月的坟墓,见了残月的墓,就能安下心了。 终于到了回龙岗。青伶放眼望去,满眼的萧瑟,野土长草,风过鸦鸣。冷子寒领着二人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坟墓之间,青伶恍惚觉得是行走于阳世与阴间的入口,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深。在一座新坟前,冷子寒站住了,立在前面看了半天。 "子寒,这坟是新的,才刚起的吗?"青伶看了看坟,花岗石的,簇新。 "没有,只不过最近重新整修过,原来的,旧了不少。" 青伶点点头,目光落在墓碑上,上面用楷书写着:挚友柳残月之墓。又仔细看了看下面的墓志铭,只有寥寥数语: -- 惜,酒入百肠,悲啼千转,千种娇媚,万般柔情。 叹,戏里仙妃,呕心沥血,戏外铁汉,豪气冲云。 生,清风弱柳,死,烈焰骄阳。 今举浊酒一杯,为赋新词一首, 念,孤魂一缕,傲骨一抔, 愿,明月风华,红尘照透。 生于末世,长于乱世,一代名伶,残月拂柳。 -- 看罢,青伶蹲在地上,从篮子里一样一样取出香烛,纸币,果品。点燃香烛,四指相握,悲从心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玉,簌簌地往下撒落。 "残月,你我生死相隔已逾六年,再次重逢,已是阴阳两世。。。残月,你安息了吗?当年,你以己命,换我等自由,青伶至今铭记,你死前对我一言:‘我的戏,你要替我唱下去。'怎奈青伶面容被毁,恐难偿登台夙愿。青伶特此一拜,你泉下有知,保我在这乱世之中,得以保全戏班。" 说完长长地磕了三个头,用袖子擦干眼泪站起来。冷子寒和胡荣山各自上了香,忌拜了一番。 三个人回到城里,胡戎山提议要去吃碗炒肝,喝碗豆汁,青伶没去,因为路上正好看见小喜儿在街上逛,身旁还挽着一个女孩儿,两个人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 青伶赶忙让车夫停车,叫冷子寒和胡戎山先回去,自己就跳下了车,跟在两人后边儿。 远远地看不清楚,青伶跟得近了些,正好两人走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看,这才看得清女孩儿的容貌来: 脑后编着一根水油油黑漆漆的粗辫子,上面挽着一个新月髻,斜插着一根白玉簪子,五官小巧水灵,穿着青藕色的小褂,同色的百褶裙,很是素雅。此刻正拿着一根水滴形状的石榴红链子,左看看又瞧瞧,爱不释手。 青伶看到小喜儿从怀里摸出钱递给摊主,女孩儿开心地把水滴链子塞给小喜儿,小喜儿眼睛亮晶晶地把莲子给她戴上。 两个人,仿佛置身事外,被幸福裹着。 这就是两情相悦。 青伶越看越心惊,这个女孩儿是谁?觉得很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看两人的神态,俨然一对小情侣。青伶觉得纳闷儿,小喜儿什么时候交上女孩儿了,他怎么一点儿都没察觉? 又仔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这女孩儿不就是孙家四小姐,孙灵儿吗? 她生日那天,青伶领着小喜儿他们去孙府赶堂会,见过一面,四小姐年方十六,与小喜儿同岁,待人也和善,可是什么时候与小喜儿熟识上了,他一点儿都摸不到头脑。看样子,两个人明显不是初识了,想必认识了有段时日了。 青伶看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背影,又深深地不安起来,没追上去,而是默默地转身走回小庆喜儿。 心情很沉重。 一个戏子,一个名门闺秀,他仿佛在小喜儿身上,又看到了另一个林雨楼。 情劫 晚上,小喜儿从街上回来,哼着小调儿叫了声师傅就要进屋。 "去哪儿了?才回来?" 青伶喊住他。 小喜儿答道:"外头街上,跟朋友在一块儿,下馆子。" 青伶把他叫进屋:"跟什么朋友?" 小喜儿一愣,顺口说是胖子。青伶指着隔壁:"胖子一下午都在家洗衣服呢,什么时候和你出去了?" 小喜儿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半天,又改了口,说是跟锦翠阁张妈的儿子。青伶见他撒谎都不会,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跟谁出去了?是不是哪家小姐啊?" 小喜儿猛一抬头,说道:"师傅你看见了?"对上青伶恼怒的脸,又迅速低下头去,一声不吭了。 青伶见他不说话,更是生气:"你说,你怎么跟孙家四小姐又扯上的?" 小喜儿别过头去,撅着嘴:"什么四小姐,我不认得。" "别跟我说你不认得,在街上怎么亲亲热热地手挽手的逛?到我跟前儿跟我说你不认得了,孙府你又不是没去过,你怎么不认得?你说,你跟她是不是好上了?" 小喜儿正过头,高声说道:"好上了又怎么样?谁规定我不能跟她好?" 青伶气得浑身哆嗦,狠命拍了一下桌子:"我带你进小庆喜儿,教你学戏,不是让你使狐媚子勾引人的,戏还没学到家呢,就学起人家风花雪月来了。。。" 小喜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许你跟那王爷眉来眼去,就不许我风花雪月了?" 青伶猛地愣住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嘴唇抖着:"你,你,你给我滚出去!滚,永远别回来,滚哪!" 小喜儿喊道:"滚就滚!小爷我还不原意搁这阿臢地儿待着呢!"说完,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青伶猛地反应过来,一边叫着一边追了出去:"小喜儿,你给我回来!回来!"哪里还见得到小喜儿的影子,青伶从门口儿走回来,越走越觉得步子重,越走越觉得心寒。在小喜儿身上,他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希望他能有朝一日成为京城最红的角儿,贵妃醉酒他是京城数第一。可没想到,到底还是难逃一个情字。孙家财大势大,怎么能容许一个戏子败了孙家的门风?他和她注定是个情劫啊,如果不赶快阻止,恐怕到最后又是一段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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