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擦干眼泪,答道: "二伯,她叫春桃。" "不是,我问她的真名。" "真名连她自己都记不得,只知道这个名字,怎么了二伯?" "君豪,这,这女子像一个人,太像了,太像了!" "像谁?"青伶不解为何二伯如此激动,难道。。。 "她像你的大娘啊,容貌与你大娘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伶心中一震,只见杜易之有哆哆嗦嗦地拿起春桃的左手,撸起袖管翻过来一看:小手臂的内侧有一颗黄豆粒大小的殷红色朱砂胎记,形状就似一弯月牙。杜易之惊得连退三步,颤抖着嘴唇,脸色惨白,呆呆地丢了魂儿般望着棺材。 青伶见他如此,连忙上前扶住,轻轻地摇着他问: "二伯,您怎么了,怎么了?" 杜易之缓缓转过头看着青伶,青伶看到那双目布满皱纹的混浊双目里,如涨潮般一下子积聚了满眶的泪水,然后再盛不下,顺着脸颊上岁月的沟壑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 "二伯,到底怎么了?你为何如此伤悲,你认得她吗?你认得春桃吗?" 杜易之张了张口,终于发出了声: "君豪,她,她就是你的姐姐明月啊。" "不可能!二伯,你可认清楚了,我师傅说明月姐被拐子卖到京城的青楼,怎么会到扬州来?" 杜易之老泪纵横: "明月从出生左臂内侧就有一颗红色的胎记,因为形状好似月牙儿,所以你爷爷才给她起名叫明月,这个是万万错不了的。春桃就是杜明月啊,君豪,她是我杜家的女儿,是你的姐姐呀!" 话已至此再没有怀疑的余地,青伶终于相信了这个认自己做弟弟的姐姐果真就是自己的姐姐,难怪第一次与她见面就似曾相识,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只可叹,生时相逢难相认,再相逢时,已是红颜老死时--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青伶慢慢站起身来,荀一惊觉他的神色竟与以往大不相同,阴郁的,可怖的,充满戾气的,平素的淡然平和已荡然无存。如果说残月的死不过让他因自责而发狂,那么春桃的死则让杜青伶的仇恨彻底被激发出来,这样的青伶让他觉得陌生,恐惧,甚至他可以预感,为了仇恨,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毁灭自己! 果不出所料,当晚杜青伶就消失了。 说是去翠红楼取明月的遗物,谁知一去就再没有音信。 众人都焦急异常,担心青伶的安危,荀一知道,何晋元一直想得到青伶,只是迫于局势,迟迟没有下手,青伶定是被他抓了去了。焦急之下,不敢耽搁,立刻就通知了李昭侍。 新啼痕压旧啼痕 夜,凉如水。 辛红雨站起身,走到窗子前面,向外探了探身。院子里空旷寂静,只有树影婆娑,蝉虫鸣叫,一阵夜风拂过,树枝摇摆不定,树叶沙沙乱响。辛红雨听得心中烦躁,把窗子关上,一转身半歪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靠在床缘呆呆盯着门口。 他在等何晋元。 他想好好问问他,为什么会和杜青伶在一块儿。 听翠红楼的姑娘讲,杜青伶又回到了翠红楼登台唱戏,而且似乎比以前更受欢迎,场场爆满,翠红楼的生意又空前繁荣起来。何晋元几乎每天都到翠红楼去听戏,而且不止于听戏,在老鸨的周旋下,私下里已经和杜青伶厮认过,还不到三日,两人俨然已似一对旧相识了,杜青伶还不时地被何晋元邀到自己的府宅中唱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几日,何晋元"抛红引青"一事已渐渐传开,只不过众人因惧怕何晋元的势力,不敢大肆宣扬罢了,但真红公子失了宠,众人也都乐得看笑话。对老百姓而言,富贵人家的风流韵事不过是给茶余饭后凭添了谈资,给平淡的生活增添点辛辣调料而已,是不是有碍体统,是不是有伤大雅,他们并不很关心,柴米油盐酱醋茶,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哪个人当官,哪个官包养戏子,哪个戏子失宠,哪个戏子得宠,他们管不着也管不了。只是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着传着就传走了样,杜青伶不过是去何府唱戏,可是被一些小市民一添油加醋的,就成了杜青伶贴上了巡抚大人,取代了辛红雨成为新宠,夜夜到何府侍寝。扬州城京昆界第一小旦的名号,在何晋元的大力扶持下,也被杜青伶收入囊中。 辛红雨,渐渐成了昨日黄花。 他想不通那日何晋元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后,为何他的心还是给不了他,两个人的身体如此契合,可是心却像两只永远无法靠近,互相取暖的刺猬,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刺伤对方。 他伤了他,伤得很深,他没有看到,在他的伤口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整个世界。 何晋元没有来,胡庆林倒是来了。 胡庆林就是曾提到过的胡藩台,掌管地方财政大权。虽然是抚台的辅助官员,但因为官阶相同,且经济大权在手,何晋元平素对他十分看重,也想尽一切办法拉拢他。此次私吞赈粮一案若是没有胡庆林的帮忙,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事的。从农户那里多收税粮是"瞒下",而私囤赈粮又是"欺上",如果司管税收财政的藩台大人从中作梗,极力反对的话,何晋元有几个脑袋也不敢如此恣意妄为。这次皇上派李昭侍来查案,胡藩台心里着实害怕了,劝何晋元赶快手,但到嘴的肥肉,何晋元又哪里肯轻易松口?他知道胡庆林胆小怕事,色心倒是很大,家里娶了七个小妾还不够,还一直对辛红雨念念不忘,上次无意间看到辛红雨,事后在他面前故意说道:"辛红公子人是越来越出息了,出落得如此模样,果然是何大人调教得好啊。。。何大人,听说你看上了另外一个戏子,这个辛红雨不如就让给我吧。。。赈粮一事我们好说呀!"何晋元看他不起,但又不得不拉拢他,虽然他现在爱心红雨的心大不如从前了,可也舍不得把他给了胡庆林这种龌龊之人,他要过的人,即使自己再怎么对待他,是留是弃,也决不允许外人来指手画脚,何况辛红雨仍是他的一颗好棋子,这世上恐怕只有这个人,才会对自己忠心不二。 可是,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胡庆林,再怎么不舍,何晋元也得下狠心割肉了。 正好辛红雨想见他,他便授意胡庆林到辛红雨的住处,料到辛红雨宁死也不会相从,还给了胡庆林一瓶迷药。 "如果不从,就用这药下在酒里,让他喝下去!" 何晋元在说这句话时,眼睛都没眨一下。龌龊如胡庆林者,也认为何晋元这样做,太过歹毒了些,感叹辛红雨瞎了眼,怎么对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死心塌地的。可一想到今夜就能把那具思念了许久的温润润的身子抱在怀里,什么同情感叹的,悉数抛到了脑后。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打破了夜的沉静,辛红雨一骨碌就从床上站起立刻奔了过去。 "晋元!" 开了门,不见何晋元的踪影,却见胡庆林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 "胡大人?怎么是你?" 胡庆林笑嘻嘻地拿开辛红雨撑在门上的手臂,挤了进来,辛红雨皱了皱眉头,心里一阵烦恶,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来此,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忍住。 胡庆林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拿眼偷瞄着辛红雨,只见他身着一身白衫,油黑的水辫随意搭在脑后,肌肤莹润细腻,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闪着光,嘴唇红润润地上翘着,领口的搭扣没有系,露出内里一痕如碧的肌肤,若隐若现地更添诱惑。他咽了一下口水,笑着说道: "红雨呀,何大人今晚有公务缠身不能来了,叫我来瞧瞧你,你欢不欢迎呀?" 辛红雨眉头微皱,随即换上一副笑脸: "当然了,胡大人肯来舍下,是给红雨长光呢,红雨哪有不迎的道理?" 胡庆林一听这话,满心欢喜,心想这辛红雨果然识相,看来何晋元的担心是多余的,戏子与娼妓一样,还不都是水性杨花的?恐怕那个什么迷药也根本用不上呢。 "红雨,唱段曲儿吧。" "胡大人想听什么曲儿?" "就。。。唱段《思凡》吧,今儿见了你,我这凡心,可就动起来了。" 辛红雨微微一笑: "成啊,这戏我好久没唱过了,今日就在大人面前献丑了。" 胡庆林自己倒了杯茶,边品边听辛红雨清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辛红雨果然唱功了得,把一个青春妙尼演得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尤其那对眼睛传情至极,眼珠子转来转去,含羞带笑的,就把胡庆林的魂儿给勾了去,傻呆呆地盯着,口水流了出来都忘记了擦。看着看着,就忘了情,走到辛红雨色身边,和着曲调儿,绕着他舞将了起来。辛红雨看到他矮胖笨拙的身躯,嘴里呼出的污浊之气喷在自己脸上,比吞下一块生肥猪肉还恶心,心里哀何晋元的无情,气胡庆林的好色,可是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盼着唱完一出儿,这胡庆林得到满足,能速速离去。 谁知这胡庆林离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儿,只有咫尺之距,又怎肯轻易离去,色欲不得到满足是不会善罢甘休。没过一会儿就动手动脚起来,一会儿在脸颊上偷亲一口,一会儿又拧一下屁股,辛红雨又急又气,停下来不唱了,怒道: "胡大人自重!戏这么个唱法儿,可难周全了。" 胡庆林冷笑道: "自重?自重也要看对象,对戏子和妓女也需要自重吗?"又露出淫笑: "红雨,你一个戏子,还真以为靠上何晋元这座大山就能一辈子不发愁了吗?何晋元他现在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了,同那个叫什么杜青伶的戏子打得火热,我看他姿色比你更胜三分,又是从京城来的,这么多年了,何晋元一个口味吃腻了,也想换个口味了。说得好听了,你是让他给弃了,说得不好听的,何晋元玩过的货色,还能被我胡庆林看得上,你也该知足了,还有什么脸和我提尊重?" 辛红雨一听这话,气得脸就红了起来,指着胡庆林的鼻子吼道: "你,你给我滚出去!何晋元不稀罕我,我也不要你来稀罕!滚哪!" 胡庆林也火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瓷瓶,啪地一下摔在桌上: "辛红雨,你看这是什么?这是迷魂散,是春药,就是你心爱的何大人亲手交给我的,怎么用就不用我说了吧,不然你自己试试?他为了拉拢我,连你也舍得给,你还对他死心塌地的,你这不是犯贱吗!" 辛红雨望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白色瓷瓶,一阵眩晕,立不住坐到了床上,他知胡庆林所言不假。这个小瓶子是何晋元的贴身小物,他认得,他以为里边不过装的是香料,谁知道竟是春药。胡庆林虽可恨,可是没有必要拿个假瓶子来骗自己,况且今晚自己邀何晋元来此,再无第二人知晓,显然一切都是何晋元事先安排好了的。 想到这里,辛红雨心中已经绝望头顶,愣愣地看着那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他对他的心,可他却把它贩卖给了别人。 他输了,彻底输了,他以为自己征服了那个男人,可他从来就没有给他征服的机会,他以为绑住他的身体慢慢他的心也会留下,没有想到,身体和心若是不在一块儿的话,就会慢慢变冷,冷到他无法靠近。 --何晋元,我可以把身体给你,我可以把命给你,可你凭什么把这些卖给别人?就因为我先爱了你吗?就因为我爱得比你深吗?就因为这样,你就可以随便糟尽吗?何晋元,我好恨你! 胡庆林见辛红雨眼泪在眼眶里转着,马上就要掉出来,连忙欺了过去,试探地抱了一下他,辛红雨立刻吼道: "别碰我!" 胡庆林被吓了一跳,手马上拿了下来,愠道: "辛红雨,你别不识好歹,今夜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别忘了,三年前你为了何晋元亲手杀了一个朝廷官员,你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告诉你我全知道!如果你乖乖的从了我,我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何晋元能给你的还要多,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那件事重新翻案,到最后你和何晋元都是死路一条!" 辛红雨一下子懵了,三年前,三年前。。。他为了何晋元的平步青云,利用色相勾引那个官员,并趁机诬陷他,还错手杀死了他,他成了凶手,天天提心吊胆,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 "哈哈哈!" 屋子里回荡着辛红雨的狂笑,胡庆林突然觉得恐怖,下意识地往边儿上坐了坐,然后他看到辛红雨挂着笑看向他。他盯着那张比女人还娇媚的面孔,痴了。 "胡大人,过去的辛红雨已经死了,现在的辛红雨是你的了。" 说完,动人一笑,胡庆林再忍不住,扑上去就撕起了辛红雨的衣衫,把他压倒在床上。 由始至终辛红雨都闭着眼睛,他想象着身上那个是何晋元,被亲吻被爱抚被进入,全都是何晋元。他恨他,可他还是要把身上的人想成他,因为他要记住这个入骨的痛,这是他给他的!他要记住,今夜他施与他的耻辱,和对他的无情践踏。既然有一方背叛了,就必须兑现他向自己发的誓--杀了他。 肥胖的身体压在他的身上,猛烈地撞击着他,用力掰弯他,揉捏他,他觉得骨头都碎裂了,血肉也被碾成泥土,身体就像被重新拆卸组合了一遍,痛得那么深刻,让他浑身战栗。晋元,晋元,救我! 心中呼喊着,在身上那具身体达到高潮之后,他披着绝望和仇恨的枷锁,终于重重摔落到无底深渊。。。 为什么世间会有如此之多的仇恨? 是因为有太深的爱吗? 一箭双雕 杜青伶此时不知是何心境。 在何晋元的府宅,他唱戏,他听。 --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他笑如春花,他眉目含情,可是他的心早已露出狰狞,他对面前这个男人每展露笑颜一次,他的心上就多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他明明声声唱着风花雪月,可那华丽动听的唱词,却是一声声凄厉的呐喊: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他看着他坦露在外的勃颈,恨不得扑上去把它扭断,可是他十分清楚,这里是何府,何晋元也并未完全信任他,他对他还有很强的戒备心,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他必须要得到他的信任,在他完全放松警惕时,找机会惩治他。 他想起何晋元找到他时,他是怎样压下满腔怒火,搭上他的肩,身子蛇一样贴在他身体上的。他抬起手臂,就如举起千斤重的鼎,他颤着看向他时,他就马上妩媚生情了,亲眼看到他一点点陷落在自己的笑容里,就如冷眼观望他一点点陷入沼泽,一点点被泥淖吞噬。 他柔声对他说: "大人,青伶等你多时了。" 他则用满含情欲的目光捕捉他每一寸的动人: "青儿,我也想你许久了。" 他微微一笑,他则哈哈大笑,陶醉在他万缕的情丝中,却没发现他眼底深藏的仇恨。 杜青伶来何府已经多日来,何晋元仍然没有碰他一个指头。一是因为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与他给人清冷的感觉实在不符,一是辛红雨送来的那个人肯定与他有关系,若是他故意给他灌迷魂汤,然后利用他的信任趁机救走那个人,岂不是上了他的套儿?他再喜欢杜青伶,也不能做这种亏本的买卖,得试他! 杜青伶唱完了一段儿,面带微笑款款躬身行礼,何晋元摆摆手屏退了闲人,走到青伶的面前,拈起他的一缕青丝低低地说道: "青儿你唱得真动听,神态更是妙,把本官的魂儿都勾了去了。" 青伶淡淡一笑,把头发从他手中抽离,转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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