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班主知道青伶不爱张扬,花旦和刀马旦都不适合他,再加上气质高雅,青衣就成了十分合适的了。昆曲京剧都学些,主要还是学京剧,毕竟,现在的京城,是京剧的天下,昆曲不过是为此打下的基础,单是一出《游园》,就要每天唱上二十几遍,唱得像了,唱得精了,唱得墙壁也凹进去,唱得树叶儿簌簌惊心而落,京昆才真正分不得了。 伶人的苦,只有伶人知道。 苦是苦,却也学会了认命。 认不再是富家公子的命,还能享受锦衣玉食; 认不再是人上人的命,还会被左拥右簇; 认戏子的命,从此卑贱; 认伶人的命,从此戏台是故乡。在不断地抗争、认命、再抗争、再认命的过程中,6岁的青伶终于在16岁这天,漂漂亮亮地登上了戏台。 光芒四射。 马班主觉得舒坦极了,他似乎看到了前方更宽阔、更华丽的舞台上,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青伶低低吟哦,翩翩起舞的美景。 第四章 自从锦绣阁成功开嗓儿,杜青伶正式开始了优伶生涯。 虽然唱腔略显稚嫩,演技也有些青涩,但偏偏就是这种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秀雅致,虽比不上大家风范,却自然有一股清新之风,因此,青伶的演绎倒也别具一格。锦绣阁一唱,已经有了些簇拥者,这些人均是经常光顾声色场所之徒,一传十,十传百,一些戏院酒楼也纷纷慕名而来,点了名儿的要小庆喜的杜青伶杜老板上台献唱。自此,杜青伶的名号渐渐在街里坊间传开,又有好事者更赋其雅号:"梨园一枝莲",又取其谐音作"青莲公子",倒也风雅有趣。 杜青伶唱出了名气,小庆喜也终于繁荣起来。 因为有了杜青伶,小庆喜逐渐从九流戏班跻身到中上层之列。有了钱,改善了戏班的伙食,置办了新道具,新行头,戏服也是焕然一新,马班主雄心渐起,一些不入流的低档酒楼、戏苑已经难以入他的眼了,只要有邀约的意思,一概回绝。现在的青伶,怎么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角儿了,是角儿就要有角儿的架子,不能随便什么场子都趟水,否则坏了自己名声,打掉了牙齿,也得和着血往肚子里吞。但是,今晚兰馨坊的场,是非赶不可的。马班主心里明镜儿的,兰馨坊虽然不是什么大排场的戏苑,正相反,它可能连一些中档次的戏场排场还不如。可是,因为是老字号,在北京城众多戏苑中有很高的声望。全北京城的票子,只要听说兰馨坊开场,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弄到位子,就算是千方百计,剜门子捣洞的,也不一定弄得到。兰馨坊的位子,都被一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长期预定好了的,就是最差的,也在黑市里炒到惊人的高价。可想而知,在兰馨坊露个脸,绝对是个捷径,想不红都难。 恰好,兰馨坊的康老板这找上了小庆喜,今晚请青伶务必至兰馨坊献唱一曲《游园》。千载难逢的机会,马班主又如何肯放过,当即应承下来。招来青伶,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出差池。台词记牢否,行头莫忘带。亮相时要气贯长虹,行动间莫被裙带绊倒。要是吃了栗子①,迫不得已就马词②,总之,万事随机应变,漂漂亮亮地完活儿。 青伶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语,回头准备去了。 ※※※f※※r※※e※※e※※※ 是夜,兰馨坊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马班主站在后台向外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只看到无数个脑袋在眼前晃动,无数张嘴不停地开合,聒噪的声音充塞着耳鼓。他没来由地一阵眩晕,这种场面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识到了,乍一见,还真是不适应。自己是老江湖了,尚且如此,青伶那么小的牛犊,还不得怕得腿软上不去场啊。他跑到后室,发现青伶已经上好油彩,换好行装,只等着叫场,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下不禁暗暗惭愧。若论定力,自己五十多岁的老人家恐怕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娃呢。当下调整好心绪,又唠叨了两句,放心地坐到后场去。 青伶其实已经紧张到手心冒汗,毕竟他只有十六,虽然已经有了一些舞台经验,但时日无多,像今天这种场面,听戏者要么是京城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要么是业界的名角儿名腕儿。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今儿可全是看门道来的,一旦出了差错,就满盘皆输,别说成角儿成腕儿了,就是想在京城混口饭吃也会变得难上加难。青伶这才意识到,即使是人人都可以鄙视的下贱戏子,也绝对不是那么好当的。 正胡思乱想间,上一曲已经终了,接下来就是小庆喜杜青伶的《游园》。青伶咬紧牙关,来到后台候场儿。 夹鼓一打,弦乐合鸣。 熟悉的曲子,练了千万次的段子,青伶马上就飘离了现实,进入了台上一方世界。于是,台下看戏者只觉眼前一亮,一个清丽脱俗的杜丽娘,如桃花初绽,面含春色,移步生莲,款款而至。只见她明眸皓齿,十指兰花,水袖轻舞,摇曳生姿。容貌自清新脱俗,但舞台经验显然不够,走步挥袖,看得出来紧张,唱腔还算饱满,声音底子也挺好,可气儿还拿捏得不稳,听得出来偶尔的颤音和跑气儿。不过年纪轻轻的,能唱得流畅熟练,不混不乱,也算是不错了。 当初荀一也是凭着俊逸的生角儿位列京城四大名角儿之一,那时的自己也不过十八岁。虽然是业余的戏子,唱功扮相却不输给专业的戏子一丝一毫。荀邑轩发现,京城还真像个大转盘,风水轮年转,转着转着就把什么人转没了,转着转着就又把什么人转上了天。没想到,刚从外地调迁回京,几年的工夫,连伶人界也转了风水。昔日的四大名角儿,算上自己,一个改行做官,一个攒够了资本退隐从良,一个成立了戏班子,收徒弟当班主,仅剩下柳残月还时不时地露个脸,可惜毕竟上了年纪,已经没了当年的风采。看了杜青伶一场戏下来,虽觉得不是十全十美,但也不失为可造之材。 "唱戏的哪儿吃饭的?"他向旁人打听道。 "您还不知道哪,最近刚红起来的,小庆喜儿戏班的杜青伶,人称‘梨园一枝莲'、‘青莲公子'就是了。名字倒也雅致,只是把优伶的身份宣告在外,也太直接了些。" "杜--青--伶,这名字简单悦耳,不矫饰,不做作,我倒觉得不错。" "唱得倒凑合,可听说是个心气儿高的,只管唱戏,戏外边儿的应酬,一概都回绝,即使不能回的,也是无趣得紧,不爱交际,神气儿又是极倔强高傲的,不懂得使小性,卖风情,哪个爷喜欢这样的戏子?即使容貌再好,又不是什么名角儿,再是这种脾性,哪个东家愿意招惹?得不到好处,人家也不愿意下大本钱哪。" "若是这样,在戏子行当里,可是不好吃饭的。" "只见得他年纪小,大些性子可能改改。再说了,心气儿再高的戏子,终究是戏子,来日方长的,遇到哪位认死理儿的爷,什么直性子,也能给掰弯了,到时候,不还得乖乖地解裤带吗?哈哈哈--" 荀一听他们越说越下流,索性不需理会了。见青伶唱完一幕,得了空当儿,就来到后台,想会会他。见着杜青伶,想问他话儿,怎奈无论他说什么,青伶就是不搭理他,一会儿照照镜子,紧紧包头,一会儿又擦擦额头的汗,往脸上扑粉补妆, 由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荀一一眼,没和他说一句话。 荀一碰了一鼻子灰,又无处发作,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听他下一场。 第五章 没曾想,青伶真的就出了错。想是昨晚睡觉蹬了被子,着了凉,今早起床就觉得嗓子不太舒服,也没当一回事儿,谁知突然就卡了,倒呛了一口,没接成下一口气,这一呛一顿的,就赶不上趟儿了,硬生生吞了半句下去,一紧张,后边的,再唱不下去了,僵在台上。 这个错儿可是犯了大忌,比错词儿马词儿还要严重,看台下的,就有坐不住的了。 "怎么着,哪有这样唱戏的?不能唱就下去嘿!" "爷可是花了银子来看戏的,这样的雏儿,还能在兰馨坊唱吗?" "嘿,傻站着什么,下去吧!" 青伶脸上稍现惊慌之色,随即就镇定下来,咳了两声儿,觉得嗓子还能顶得住,就看了看司鼓和司琴的,示意重新开场。乐队重操起了乐器,青伶整了整精气儿,也不管台下起倒哄的,从头唱了起来。台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这一唱,没再出娄子,平平稳稳地完成了。 马班主惊了一身冷汗,杜青伶唱了二遍,这就算是砸场了,演员是得向观众赔礼的。这次没成,算是前功尽弃了,若想再等兰馨坊这样的大戏园,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荣才,上一场台上唱旦角儿,什么人?" "回王爷。唱杜丽娘的,是京城戏班小庆喜的杜青伶。刚出道的,还没挂头牌呢,前儿在家妓院开过场,唱得还不错,兰馨坊就请了来,没想到,砸了牌子,以后若想唱红,可是难了。"安荣才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倒觉得他唱得不错,也沉得住气。荣才,你不觉得他像个人吗?" 安荣才合计半天,拍了拍头,才如梦初醒似的: "是像个人,奴才不敢说。" "说,本王不怪罪你。" 安荣才这才胆子大了起来:"奴才觉得他眉眼儿间,跟那个林老板,倒有几分相似。" 王爷冷冷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杜青伶,本王有倒有点儿兴趣。" 看着王爷炯炯有神的双眼,安荣才心领神会: "是,小的这就去办。" 安荣才到了后台,正遇到马班主脸色煞白地训斥杜青伶,杜青伶身子站得挺直,可头却歪着,盯着旁边桌子上的梳子,眼睛也不眨,间或流露出一点儿的不在乎。 安荣才眉头一皱,径直上前把马班主拉到一边儿,问道: "小庆喜的马班主?" 马班主不认识安荣才,茫然地答道:"是,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安荣才面无表情:"杜青伶是个角儿。" 马班主不解地望着安荣才的脸,突然干笑了起来:"嗐,谁是角儿?青伶?场子都演砸了,您还说他是个角儿?" 安荣才摇摇头,继续说道:"不,他是个角儿,我说是,就是。" 马班主苦笑着摇摇头:"唉,都闹成这样了,您就别拿我开心了。 安荣才也摇摇头:"他是个角儿,但不是现在,只要过了今晚我保证他就是了。" 马班主更加疑惑了:"您能把话说清楚吗?什么现在今晚的?" 安荣才指了指戏园的一个角落:"你看那边坐着的人没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马班主确实看到了一个通身华丽气派的年轻男人,身着月白小夹袄,湖绿锦缎长马褂,头戴墨绿帽冠,冠顶嵌着温润润,绿莹莹的上等翡翠石,褂底露出半截鹅黄缎面裤角,脚蹬福禄寿禧黑底烫金靴。眉宇间英气自然流露,见之忘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通身的气派,非富即贵。此刻正轻摇着折扇,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戏。 "看到了,像是个贵人。" 安荣才说道: "那位贵人就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青年俊才,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儿,康顺王爷。" "啊?王爷?"马班主瞪大了双眼,眼珠子差点没掉到地上,又回过头望了望,确定出了王爷,别人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品貌。 安荣才露出轻蔑的表情:"瞧你这点儿出息。王爷说了,只要小庆喜的杜青伶今儿个能待在王府一晚,日后京城京昆界的头把交椅就是他的,小庆喜戏班日后也可以进宫唱戏。你看如何呀?" 马班主的嘴巴越张越大。在京昆界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即使没见识过,也听说过,在王府待上一晚,不就是要陪王爷睡吗?尽管戏子卖艺不卖身,可一旦被哪个达官贵人看中了,想要保全也是难上加难。虽然青伶是男儿身,但龙阳之癖自古有之,更何况,青伶容貌又如此出众,被哪家贵人看中是早晚的事,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今日演砸一事几乎断送了青伶的前程,如果真的有贵人相助,定能扭转乾坤。小庆喜又能进宫唱戏,给皇上唱了戏,不就几乎成了皇家戏班了,自己的梦不就要实现了吗?但是,但是,"陪王爷睡"这样的话又该如何对青伶开口呢?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啊。 "这个。。。这个,大人再容我想想。" 安荣才微愠: "还想什么?被王爷看中是你们的造化,今日一事,杜青伶是不用指望成角儿了,但是有了王爷的扶持,这盼想儿就还有。如果这么不识抬举,京城的戏班子就再难看到小庆喜!" 说完,拂袖而去。 只剩下愣在当地的马班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坛,一下苦,一下酸的。 看着台上还浑然不知的青伶,心下悲伤。 "青伶,认命吧,谁让你,是个戏子呢?" 第六章 杜青伶回到戏班子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马班主知他在闹情绪,也不去理睬,索性让他独自一人静静心,反省反省。 不知过了多久,看看房门仍然深锁,杜青伶也没有出来的意思,马班主担心她因为砸场的事闷气郁结,于是叫厨房师傅特意熬了一碗银耳莲子羹,亲自端了来。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外,附门贴耳,里间竟无丝毫动静,不禁焦急,索性推门而入,才发现门根本没有反锁。 "青伶啊,我给你端了碗银耳羹,润润喉。。。" 推门进去,就看到青伶歪在床上,蒙着被子,一摸头,烫手,马班主这才发现他生病了。 "青儿啊,发热了,什么时候着了凉?是不是今儿砸场闹心了,以后又不是没机会。"然后又朝外屋喊道:"五儿啊,五儿!"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应声跑了进来,马班主对他说:"五儿啊,给你师哥到药房抓副退热的药去,钱朝你大师哥要去,抓好了,熬好了,快端过来。"叫五儿的孩子答应着跑了出去。 马班主看着青伶发红的脸,有些心疼,王爷那边儿的事儿,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青儿,是不是昨晚儿上睡觉又蹬被子了?都多少次了,自己身子弱还不知道爱惜,着了凉,嗓子坏了,还怎么唱戏?" 杜青伶不吱声,闷闷地忍着,眼睛睁开一会儿,又闭上了。马班主见他没精神,替他拉好了被子,终于还是没说出来,打算先回了王爷那头儿,等他病好了,再提也不迟。 过了一个时辰,五儿端了药进来,马班主又把青伶叫醒,看着他把药喝了下去,守了一会儿,见他渐渐退了热,才放心出来。 派人送了个帖子给康王府,说今晚儿杜青伶实在病得厉害,改天再去王府伺候,那边儿立刻回了话儿,说隔日再过去也好,正好王爷今晚儿有约。 ※※※f※※r※※e※※e※※※ 过了一日,青伶病好得差不多了,马班主这才绕着弯儿地跟他提起去王府的事儿。 "青伶,有贵人要捧你。京城鼎鼎大名的康顺王爷,皇帝的亲侄子。昨晚儿他也到兰馨坊听戏,点名要捧红你,但有个条件,你得去康王府走一趟,得在王府过夜。王爷说,你要是不去,小庆喜就再难在京城吃饭,我们也难逃杀身之祸。可是,如果你去了,不但管保日后成名,小庆喜也能入皇宫给皇上唱戏。" 马班主艰难地说完了来龙去脉后,静静地等着青伶回应。 半晌无声。 "师傅,我不喜欢和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的。" "师傅知道,那些个显贵们,哪个不是生活糜烂,拿着戏子当玩物儿的?要你去伺候这些主,师傅知道委屈你,可是,眼下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小庆喜儿在京城刚站稳脚跟,你又能出师了,眼见着就能过好日子了,偏偏你又唱砸了场,以后就越发艰难了。。。" "我得怎么做?"青伶打断班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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