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场到结束,杜青伶的目光就没从他的身上移开半刻,在经历了惊艳、震惊、赞叹、自愧不如等一系列心理变化后,柳残月留给他的就只有懊悔。 从未有过的懊悔! 自以为天赋高人一等,技艺已无人能及,却不成想,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原来的世界果然还是太小了啊!荀一静静地观察着青伶的神色,亲眼目睹了那些心理变化在他脸上一一呈现的过程,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打击他,让他悔恨! 想让他知道,他的傲,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对人可以傲,对戏却必须要谦恭,真正的伶人,必须要胸怀天地。 柳残月的贵妃醉酒是京城一绝,十年前当杜青伶还是黄毛小儿时,柳残月就已经享誉京城了,而现在,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荀一很清楚,柳残月靠的绝对不是出众的外表,他的扮相儿在众多名伶中,只能算中品,唯一靠的,就只有比别人多下几倍的苦功,和对戏曲执著的追求之心。而杜青伶所缺少的正是这两点。 青伶勾着食指顶着鼻尖沉默不语。通过观察,荀一发现,每当青伶有心事时,就必定会作如此动作。表面上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荀一知道,此时他的内心已经在翻江倒海了,他越是不想说话,就代表他心里藏的话越多。 "残月是真醉。"荀一自顾自地说。 青伶低头不语,仍沉浸在戏中。 荀一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说道:"为了贵妃醉酒,本来滴酒不沾的残月硬是把自己变成了酒鬼。每次演唱之前,必要饮一大坛酒,方能入戏,一旦入戏,柳残月就不在了,戏台上就是真真正正的杨贵妃。所以,他是真醉。" 听了这话,青伶这才醒悟,原来方才柳残月之所以频频饮酒,就是为了做好上台的准备。 "他,特意演这出戏给我看?" "是,他就是我要找给你的师傅,一般的师傅,你肯定不服,残月唱戏给你看,你眼见为实,该是真正信服了。看了残月的戏,你什么想法儿吗?" "我。。。不知道。"青伶心里五味陈杂,思绪凌乱,似乎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光亮,那光亮却忽明忽暗,忽左忽右,待要上前辨认,却倏地不见了。 荀一微微皱眉,显然青伶的回答不能让他感到满意。 "那如果我说,残月因为饮酒过量,已经有呕血之症,你又作何感触?" "呕血之症?!"听闻此言,青伶浑身一震,无法相信,才刚儿见柳残月明明气色红润,眉清目明,在戏台之上也是中气十足,步履稳健,根本看不出任何病态,怎么忽地就说有呕血之症? "这。。。怎么可能?" 荀一淡然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黑眸里闪烁着阴晴变幻,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说道: "别看残月温厚的样子,其实性格豪爽,对任何事,只要认准了,就能豁出命去。对人如此,对戏亦如此。他爱戏已经爱到骨子里,如果要他不唱戏,他宁可去死。戏子卑贱,当年的四大名角儿,到如今,只有他还在坚持唱戏。‘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份凄楚中还紧紧抓住不放的执著与勇气,青伶,你有过吗?" 青伶看着荀一有些凄然却坚定的面容,清楚地意识到,柳残月在荀一的心里占有的,远远超过同行之谊的地位,是互相欣赏,是惺惺相惜,是蓝颜知己,甚至,他对他,更是深深的爱戴和敬仰。 荀一对残月,有情。 "杨柳岸,晓风残月。" 当杜青伶默念着这首柳永的名句,感到迷雾中的那点光渐渐清晰了起来。意念之间,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柳残月死了,荀一会怎样? 会绝望,会痛哭,会。。。殉情吗? 其实,柳残月并不凄楚,最起码词中残月有晓风为伴,伶人残月有荀一相知。 "杜青伶,也许真正孤独的,是你才对。" 青伶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下) 上回说到,荀一和杜青伶在店小二的引领下找到了冷子寒,冷郎君面冷心冷,既不承认自己就是冷子寒,又要把二人拒之门外。正待三人僵持不下,忽听得里屋传来一女子声音: "子寒--有客人来访吗?还不快快迎进屋。。。"女子声音暗沉低哑,细弱悬丝,且伴有阵阵咳声,一听就知道身染重疾。 冷子寒撇下二人,急忙转身进屋,荀一向杜青伶使了个眼色,二人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让二人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只见屋内光线昏暗,四面墙壁已经发黄,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是斑驳破旧,漆都剥掉了一层。屋内床上躺着一名女子,盖着粗布棉被,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头发却梳得十分整洁,虽然女子穿着简陋,面露病态,但细细观察,五官清秀,神态端庄,尤其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着灵气,一点也不见滞涩,颇有大家闺秀之风。 看到二人进来,女子在冷子寒的扶助下,极力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微微颔首,说道: "不知有贵客登门,相公怠慢,还请二位公子恕罪则个。"然后又转向冷子寒,柔声说道:"子寒,还不请客人入坐,妾身体欠佳,有劳夫君为公子奉茶。" 冷子寒应声而起,怜爱地望了妻子一眼,到外间儿倒茶去了。 只听女子又说道: "相公为人耿直,不善言谈,方才多有失礼。请问二位公子,今日到访,却为何事?" 荀一微微还礼: "冷夫人言重了。今日一来,是想请冷公子唱一出戏。" 话音刚落,只见冷子寒从门外奔进来,把茶杯重重摔在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厉声道:"冷某早已不干戏子的行当,还请二位就此告辞吧。" "子寒!"冷夫人喝断丈夫,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冷子寒连忙赶到妻子身旁,抚顺妻子的后背,又替她揉了胸口,慢慢的方才缓转了过来,只听她费力说道。 "子寒,他们并无恶意。" 冷子寒忿然:"虽无恶意,却有侮辱之嫌。" 荀一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冷子寒,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问道:"想当初,冷兄凭借一出《穆桂英挂帅》技惊四座,从此京城内再无人敢唱穆桂英。我二人不过是仰仗公子盛名,特此讨教,侮辱之嫌又是从何说起?" 冷子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冷某是当过戏子,戏子虽卑贱,也不是随便任人使唤的。两位巴巴地跑到这里要我唱,不是侮辱又是什么?况且,我已经不当戏子了,两位若要用膳,同福楼有雅座伺候着,若要听戏,兰馨坊,梨春园,二位想听哪出就点哪出,就是别来找我冷子寒。再说,荀公子不也弃演从官了吗,难道个中道理也不明白?" 一番话把荀一和杜青伶说得哑口无言,尴尬万分,二人均坐立不安,一时间,气氛凝重起来。 还是冷夫人开口打破了窒息的沉默: "二位公子,相公几年前已经不再登台唱戏了,我想,现在他也不会改变初衷,还请二位能见谅。戏虽然不能唱,不过欢迎二位以后经常到寒舍小坐。" 见冷子寒夫妇话说到这种地步了,二人也不好再纠缠下去,道了别就离开了。 回来的路上,荀一出奇地沉默,杜青伶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为何沉默?" 荀一抬头看了看青伶,叹了口气道: "不知说什么好。" 青伶颇感意外地笑了笑: "荀大公子还有不知说什么的时候?这倒是奇事一桩。" 听青伶在取笑自己,荀一干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道: "今天算是白来了。早闻冷子寒面冷心冷,人称冷郎君,以前只是认识,但并无接触,今来一遭,果然如此。" 青伶摇摇头说道:"他和他夫人一定经历了什么事,而且,冷子寒表面上好像十分讨厌唱戏,但实际上他应该是怀有留恋之情的。" "此话怎讲?"荀一想,冷子寒话都说得那么绝了,表明了自己绝不会再唱戏,不知青伶又有何凭据下此断定。 青伶信心十足地说道:"就凭你提到《穆桂英挂帅》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自信之情。你想,当一个人引以为荣的骄傲被旁人赞赏时,又怎会生出厌恶之心呢?" 荀一恍然大悟道:"青儿你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真心讨厌唱戏,而是有苦衷?" 青伶点点头:"就是这样了。"随即撑开折扇摇了两下,复又合在手里道:"是了,这个苦衷一定就是在冷夫人身上!" 想通关节,荀一看着青伶笃定的笑脸,心中一动,这个目中无人,年少轻狂的小戏子,又一次让自己刮目相看了。 ※※※f※※r※※e※※e※※※ 二人在大街上边走边聊。忽见前面一辆华丽的轿车迎面驶来,从二人身边驶过时,青伶好奇地转头看了一眼,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 "杜青伶--" 青伶又转过身去,看到从方才的轿车旁走来一人。此人身穿黑色长袍,藏青色坎肩,年约五十,一身管家打扮。正是康顺王府的官家安荣才,此时正向青伶招手,示意他过去。 杜青伶不解地走了过去,不知他意欲何为。 荀一认得安荣才,知他既是王府的管家,亦是康顺王爷的贴身随从,平日里仗着王爷的宠爱,看人时眼睛都是眯成一条线的。他叫青伶,有何居心,难道王爷也在?心中慌乱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轿车前。 安荣才把轿帘挑开后,二人均一惊: 只见轿内端坐一人,身着月白小夹袄,湖绿锦缎长马褂,头戴墨绿帽冠,冠顶嵌着温润润,绿莹莹的上等翡翠石,褂底露出半截鹅黄缎面裤角,脚蹬福禄寿禧黑底烫金靴。剑眉虎目,俊朗威武。不是康顺王爷,却又是谁? 青伶一惊,惊的是康顺王府那一夜以来,一直没再见,青伶早把前事忘到脑后了,今日竟然在大街上遇见,不知该如何应对。耳边似又浮响康顺王如咒语般的声音:杜青伶,你究竟是男,是女?莲花,一夜怎够?青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荀一也是一惊,惊的是青伶至康顺王府的那次,详细过程虽并不知晓,王爷和青伶的关系到底至何地步也无从问起,但康顺王对青伶不会轻易罢手是不争的事实。而自己夹在其中,又当如何? 二人给王爷施礼请安过后,王爷看也不看荀一,只直直盯着青伶幽幽地说道: "康王府一别,本王一直在寻你。" 青伶连忙答道:"回王爷,青伶已不住在小庆喜,现在跟着荀大人学戏。" 康顺王微微一怔,看向荀一问道: "哦?荀大人公务繁忙,也有时间研究戏曲?" 荀一连忙拱手解释道: "回王爷,唱戏只是臣的业余嗜好,并无影响公务。臣看青伶天资聪颖,确是可造之材,因此想遍寻名家,深造于他。" 康顺王微微一笑,眼里透着精光: "是吗?没想到,荀大人也会爱材惜材,不过,戏曲乃九流,如此专注,恐怕会有失朝廷命官的体统,更会玩物丧志。" 荀一大气也不敢出,偷偷瞟了康顺王一眼,发现那双虎目里透着威胁的意味,就如一把把利剑直插胸腔,他知道,他在用他的权威警告他:别碰杜青伶,杜青伶是本王的,离他远些! 目前还是不要惹恼这头老虎,荀一打定主意,泰然地答道: "是,臣谨记王爷教诲!" 康顺王点点头,又朝杜青伶说道: "杜青伶,本王想看《霸王别姬》。"想了想,又补充道:"只你一个人唱,霸王和虞姬。现在就随本王入府。" 青伶看看荀一,后者一直垂首不语,肃穆而立,无法进行眼神的交流,青伶无奈只得应承。 临走时,青伶对荀一说:"那。。。我去了,你先回吧。" 荀一黯然地看了看杜青伶,什么话也没说。 杜青伶跟在康顺王的轿车后面,行了有一百米时,不经意间回头看去,愕然发现,荀一仍伫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这边,没有离去。 荀一在为青伶担忧,十分地担忧。 因为那个人是康顺王爷,所以,他不能动,一步也不能。 因为他是王爷,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伶被带走。 他能做的,只有等。 但是,荀一荀三少又怎会是守株待兔之人? 该怎么做,他心中自有定数。 雾里看花,花非花 梦萦此情魂牵 难忘不思量 倘若一殆以易 天上人间 --古今和歌集 恋歌一 次日,康顺王府张灯结彩,府内上下喜气洋洋。 原来是,康顺王爷二十五岁生辰。 青伶这才知道自己突然被带过来的原因,王爷寿筵,又怎能缺了伶人助兴?既然是助兴,难免就要开嗓,想来在"莲居"住下后,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登台表演了,青伶不觉得技痒,"既来之,则安之",索性放宽了心,打定主意,既然要唱,不如趁机唱个痛快。 康顺王爷寿辰,京城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到场,就连康王的亲叔叔,当今圣上也是御驾亲临。王府外,静穆森严,御林军严把三关,王府内,人声鼎沸,曼舞轻歌,弦乐齐鸣。真道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得? 康顺王穿着五爪金龙四团绣的锦缎朝服,头戴顶冠,周旋于宾客之间,无需太多言语,只需那双虎目一收一放,两片薄唇含齿轻扬,王公臣子,王侯将相,具拜倒于虎瞳的万丈光芒中,即使是皇帝的儿子,也无一人能及其威仪。试问上天,要轮回几个千年,才有如此佳王君临人间? 康顺王不仅容貌出众,气度非凡,在政治上的建树也不得不令人折服,十八岁时就能领兵打仗,二十岁就带兵收服边疆异族,二十一岁平定南蛮叛乱,而且从不居功自傲,恃宠而骄,懂得进退纬度,遮掩锋芒之道,所以在朝廷中,深得人心,尽管大权在握,却能左右逢源,朝中上下,包括皇帝在内无不赞赏有佳。这点从今日宾客满盈的景象就能略知一二。 宴会整整持续了一天,到了晚上,在王府人工湖中央的湖心亭临时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四周挂满了彩灯和彩带,远远望去,玉树琼枝,流光溢彩。宾客席设在岸上,能清楚地看到戏台。 几个民间艺班精彩地表演结束后,就是戏曲节目。 皇帝点了一出《锁麟囊》。 直到上台前,青伶才被告知,对岸坐着的一帮看客,非富即贵,而且,还有皇帝。青伶真的紧张了,本想着像那天一样,只是私下里给王爷唱唱便可,没想到是这种场面。所幸戏台离岸边有段距离,面上又涂得厚厚的油彩,只要动作得体,唱腔到位,就不会出什么差错。青伶咬咬牙,趁着台下的热闹,兴冲冲地登上了台。 "小姐,这雨可是停不住啦---"婢女一声叫场,红帘轻挑,一头戴红花凤钗,身着大红锦缎嫁衣的俏丽女子端坐在轿帘内,只见她体态婀娜,顾盼神飞,霞染秋风,粉厚脂香,眉梢眼底处,一片春意,朱唇贝齿间,笑含春风。水袖轻甩,缓缓唱道: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杜青伶屏气凝神,唱腔低回婉转、若断若续,声声入耳、句句动听。只唱得池中莲花羞闭,天上新月藏云,声音沿着水波,顺着夜风,传入耳畔,直抵心湖,如浆儿轻摇,心弦拨动。 只把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看得心旌摇动。 王公大臣的眼中满是戏子的娇俏,康顺王爷的眼中心中青莲飘香,皇帝的唇边却浮上一抹微笑: "这伶人,难为他本是男儿身,竟生得这般模样,天地之钟秀,皆集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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