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王心中一紧,眼中那朵朵白莲似乎正渐渐飘离。。。他连忙回道: "回皇上,这戏子不过一介平民,身份低微,且素行事乖张,口无遮拦,性情是极差的,何足圣上挂齿。只是戏唱得还不错,所以才找了来,为皇上开怀一笑。" 皇帝微微皱眉道:"果真如此?朕本想招他入宫,给太后解闷哪。" 康顺王身子一躬,连忙说道:"臣自当尽心为太后搜罗,既要技艺精,又要品性好,为皇上太后解闷子的,定要通得人情世故,懂得眉眼高低,方为上策。" 皇帝微微点头一笑:"如此就罢了,可惜这戏台上之人。。。麟儿,你以后可以带他入宫给朕唱上一段儿,也不枉费了他这身段儿和喉咙。" 康顺王心下一松,忙应道:"是!臣遵命!"眼前的那朵白莲仿佛又飘回了池中。 "好险!" 康顺王暗自庆幸青伶无恙,那份心情就好象最喜爱的玩具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被别人抢走,又失而复得般侥幸。 看客之中还有一人此时的心境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人便是荀一。 尽管荀一官阶尚低,但借位列从一品的尚书荀大人之光,想入王府也不是一件难事。 本来就对官场名利嗤之以鼻,如果没有青伶在此,即使是王母的蟠桃盛宴,荀一是无论如何不肯赶这筵席的。 从昨天街前,王爷看青伶时的眼神,他就猜到了此中自有深意,尽管掩饰得很好,但席间那不经意的一瞥,抛出的绝对不仅仅是对一个戏子出色表演的赞赏之情,还有对那个叫杜青伶的男子的爱慕之心。也许仅仅是浅薄到爱其容貌,但沦为王爷的小幸儿,也足以毁掉青伶的戏台人生。即使日后真的爱上了。。。荀一不敢想象,一个至高无上的亲王,一个身份卑贱的戏子,差别如此悬殊的两个人,要跨越那道鸿沟,会有怎样的后果?是粉身碎骨,还是肝肠寸断? "要夺回青伶!"荀一暗暗下了决心,可是在这戒备森严的王爷府,偷走一个人又谈何容易?醉里挑灯看剑 素莲出淤 而不染污 冰肌白玉且带露 原是欺人垂怜惜 --古今和歌集 卷三 夏歌 圣上起驾回宫后,新一轮的酒席大战又开始了。 很多人都发现,今天的康顺王爷兴致格外的高,不仅笑容可掬,神态恭亲,而且对于敬酒者三番四次的劝酒,也是却之不恭,有求必应。酒过三巡之后,康王已现醉态,面色微红,眼看着面前的酒杯,一杯成两杯,面前的人,一头变双头,才发觉胸压气闷,头昏脑胀,渐感不支。终于还是告辞了列位,摇摇晃晃地回去内院休息。 途经一片莲花池,步履走得实在艰难,就坐在池边的一个石凳上休息。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一轮新月当空而照,投映在池中心形成一个清晰的倒影,那月影在水波的润泽下,更填朦胧梦幻之态,与天上之月互为呼应,一时之间,竟分辨不清哪个是假,那个是真。只有与池塘的莲花对照时,方知水中月,镜中花。池边荷叶连连,荷花袅袅婷婷,远近高低各不相同,好像知道有人在观赏似的,带露含羞。一阵凉风袭来,康王衣衫单薄,颇感凉意,紧拂了拂两肩,酒也醒了几分。想到即使祝寿的排场再隆重,场面再奢华,再多的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前来同庆,宴席散尽,繁嚣过后,自己还不只能在这莲花池边,与月影为伴?人人只道他是威风八面的康顺王爷,爱戴他、敬畏他、趋从他、讨好他,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一切不过是表面的风光,因为它是康顺王爷,是用来敬仰,用来攀爬,用来趋炎附势的权力和利益工具,既然是工具,就根本不用了解工具的心思,只要使用便可。康顺王觉得自己就像个完美的图腾,被周围人高高地供奉着,祈求着,期望着,它能实现人间的所有夙愿,可图腾的愿望又有谁来关心? 图腾是孤独的。 可图腾孤独,却也有信徒顶礼膜拜,交换心愿。 康顺王是孤独的。 可康顺王的孤独,却根本不能说与人听。 因为他是康顺王,不能向敌人示弱,不能向家人诉苦,不能在人前开怀大笑,放肆痛哭。早已习惯了一切要以社稷大局为重,却失去了到灵魂深处直察本心的勇气。每日上朝,下朝,听取报告,批示公文,或驰骋沙场,征战四方,身体是自由的,可是心灵早已被紧紧束缚,疲惫不堪。 所以,当他看到杜青伶在戏台之上,长袖善舞,随性而为,嬉笑怒骂,恣意而生时,仿佛冬雪初融般,沉睡了一季的秋蝉终于破茧而出时,他羡慕他,甚至嫉妒他: 这个本应是卑贱如蚁的戏子,生活在最底层的优伶,戏里戏外,为何都能如此洒脱如虹,自由如风?是因为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是本来已经轻如草芥的性命,因为无法承受生命之重,就根本不用去承受? 杜青伶身上如青莲般清幽、仿佛置身这浊世之外的气质又是从何而来? 什么才是杜青伶真正不愿失去的,如果他知道,他一定要试试看,夺走他重视的,视为生命的东西,然后冷眼旁观,看他是否还能拥有那样的自信去维系那种洒脱,唱尽人生的离合悲欢? "杜--青--伶。"他在口中反复念着他的名字,未曾想,那颗如死水般沉寂的心,已悄悄泛起了波澜。 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耀眼? 如果是身体,就占有它,支配它,玩弄它,羞辱它,让它无法在世人面前倾城倾国。 如果是戏,就夺去他的声音,捆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发出一个音符,舞出一段舞姿。 如果二者都不是,他也要努力找出它,用它来胁迫他,看他是否仍然无动于衷,灿若朝露。 当一个人觉得孤独时, 当一个人不想再忍受孤独时, 他自有他不想孤独的理由。 康顺王迫不及待地叫人把青伶叫了来,想要证实刚才自己所设想的一切:什么才是杜青伶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杜青伶再一次来到那间屋子。 一段时间前,他曾怀着好奇之心在这个屋子里,宿于虎塌之上,捕捉过那双能释放灼热能量的眼睛--虎之瞳,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万人景仰的光辉,仅仅是目不转睛的凝视,就能把他剥离得体无完肤。 他不喜欢被这样的双目注视,甚至是恐惧,恐惧那双明明如夜月般皎洁的双瞳,会慢慢无限扩大,变成无边的黑洞把他吸入,深陷其中再无法自拔。 是的,这个在他面前总是保持至高无上权威,从不假于颜色的皇族,那无形之中发散出的压迫感,让他怎么努力呼吸,也会感到阵阵眩晕。 此时,他第二次来到这个房间,压迫感仍然存在,但更多的还是不安。毕竟,深更半夜,一个王爷,一个戏子,共处一室,而且是在睡房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是为了研究戏曲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杜青伶深深一揖: "王爷万福。" 康顺王抬头望去,只见门庭处的青伶,一袭白衣素裹,飘飘然然,洗尽了铅华红粉,虽没了台上的俏丽,却更显清雅本色。 康顺王不发一言,静静地欣赏着这朵清风中兀自挺立的青莲,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你。。。过来。"他低低地命令到,音量虽不高,语气却不容置疑。 青伶犹豫了一下,颔首走了进来,他的头低得很低,眼睛始终看向地面,看着朱红色的大理石地面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然后,一双黑色便靴进入了视线。 "抬起头来。" 耳边又想起那个声音,青伶的上眼睑颤动了两下,缓缓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虎瞳,半睁着斜睨着他,没有了那令人心颤的灼热,却因为无法揣摸而更加令人不安。 康顺王醉眼微启,借着案上的烛光,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曾令他无比迷惑的脸庞--绝美的,如桃般妖娆妩媚,又如莲般清丽脱俗的容颜。烛火跳动,光影婆娑,阴晴变幻,如日月辉映,如丘陵起伏,如山林浮动,如河川奔腾。这张脸本身就是一个壮丽的世界,丝毫不逊色于大好河山。 康顺王忽觉酒气上涌,周身的血液渐烧渐热,他解开了上衣领口的搭扣,目光从青伶脸上移开,想到今日是自己的寿辰,胸间日久积结的情绪,突然很想在现在找到宣泄的出口。 "今天是我的寿辰。" 青伶迷惑地看着他,不解康顺王为何突发此言。 "青伶知道。" 康顺王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你知道的,方才还在台上唱戏呢。"停了一会儿,又像个孩童似的裂开嘴乐了起来: "我跟你说,本王今天收了很多礼物,都是天下最名贵的珍宝。什么珍珠玛瑙,翡翠玉石,什么金龙银凤,虎皮蛇胆,波斯国的猫眼,爪洼国的金刚钻,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哈哈。。。你,你不信吗?不信,我带你去看看。"说完,兴冲冲地拉着青伶就要出门。 "王爷!"青伶手足无措,这才知道,康顺王酒吃得多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又挣脱不开,只得跟着。 二人一前一后,刚行了几步,康顺王冷不防突然停下来,后面的青伶差点撞到他身上。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康顺王用力拍了一下头,转过身去对青伶说道: "差点忘了,那些礼物。。。本王根本就不喜欢。还是不要去了。"眼神中竟含着凄楚。 为何那双从未卑恭的眼睛竟会流露被悲伤? 看着他像小孩一样失落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呆呆看着烛火。青伶竟生出几分怜悯之情,柔声问道: "王爷,寿辰,最想要得是什么?" 康顺王缓缓抬起头,看清楚青伶的脸,那种孩子似的表情一下子消失,换上的又是属于康顺王的冷峻,只见他目光中透着清冷,冷冷地说道: "不过一介戏子,又有何能耐说此大话?本王想得到什么,是你能窥探得了的吗?" 青伶一愣,对康顺王忽热忽冷的态度万分不解,复又自嘲:枉我方才还生怜悯之心,王爷就是王爷,老虎就是老虎,又何需我一个小小的戏子同情! 当下,抱手施礼,大胆地请求道: "王爷,天色已晚,戏已唱完,请准青伶离开王府。" 康顺王目光又一下子焦虑起来,不解地问道: "离开?去何处?" "回家!" "回家?家又在何处?" 被如此一问,青伶浑身一震,是啊,自己有家吗?是小庆喜,还是莲居?似乎应该是小庆喜,可是那里有师傅,有师兄师弟,唯独没有父母兄弟姊妹,那能叫家吗?是莲居?那就更不是了,不过是一个达官显贵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准备的笼子罢了。那么,所谓的家究竟在何处? 康顺王蒙蒙胧胧间,看到青伶俊秀的脸上变换不定的神情,浑浑噩噩的意识一下子清楚起来,不禁心中大动: "杜青伶,你不是问本王想要什么礼物吗?本王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你,杜青伶!" 山重水复疑无路 樱落散无痕 何处觅芳踪 君心离意绝 折柳送君行 --古今和歌集 卷八 离别歌 "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你,杜青伶!" 康顺王爷低沉嘶哑的嗓音如春雷炸响,久久在青伶耳边回荡。他感到仿佛有一道闪电直冲进脑子里,把神经血脉搅乱得错了方位,一时难以理解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王爷,寿辰,最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你,杜青伶。" 这两句话交替着在青伶的耳畔回响着,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当青伶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王爷最想得到的"生日礼物"时,羞愤之余只想尽快逃离这座巨大的,虽然极尽奢华,却承载了太多无助、沉重的王府。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能自由了! 但是,还没等青伶鼓足勇气踏出第一步,手就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康顺王拽着青伶的衣袖奔到隔壁的书房。与别处房间相比,这个书房并不大,书架案几,笔墨纸砚,古董瓷器,墨宝名画,一应俱全,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见康顺王走到一幅猛虎下山图前,掀开画纸,旋动墙上的铜制旋钮,书架应声而开,眼前出现了一个暗室,竟是室中室。王爷看看青伶,示意青伶进来,青伶站在原地不动。望着那扇特制的门,意识到就要因为分享别人的秘密必须在心上压一道沉重的铁锁时,青伶只想逃开--为王爷守秘密,无疑于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即使那个秘密多么诱人,他也不想知道一点。 "进来!"康顺王见青伶不动,厉声喝道,这个倔强的戏子,总是试图违抗自己的意图,这让他一下子怒火中烧。 青伶见状,暗自提气,跟了进来,既然已经逼上梁山,就没有不做好汉的道理,一切就听天由命吧。 见青伶跟了上来,康顺王才把火气压了下去,转身顺着石台走下去。大约走了三十几级,地下出现了一座比书房大好几倍的石屋。石屋又被分隔成好几个相邻的石室,每个石室都上着锁。康顺王从怀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最靠里的一间,推开石门,掌灯之后,眼前的景物让青伶大吃一惊。 这是一个到处悬挂着精致戏服、头饰、配饰的场所,尽管不是很大,但宝石珍珠,水晶玉石制成的京昆行头在灯火的辉映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华,令人目不暇接。青伶认出,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些行头做工精良,质量上乘,一看就知道绝非那些随便在市井里巷中购买得到的俗物。惊讶欣喜之余,不明白为何王爷要收藏这些唱戏的物事,还要亲自带他来欣赏。 "这些,是一个可怜女人的遗物。" "女人的。。。遗物?"青伶为感诧异。 "是。这个女人本来与丈夫感情很好,可是,有一天,女人应亲戚之邀,带着儿子一同去亲戚家看戏。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事。那台上戏子风流俊俏,女人被他迷得灵魂出窍,回到家中,竟茶饭不思,只要有那戏子的演出,必定精心打扮一番,到场观看。天长日久,竟自爱上了。不但花钱收集了好多戏子用过的行头,还从别处采买更优良的,赠与那戏子。直到后来发展到偷偷与那戏子幽会,被人撞见,一夜之间,谣言四起,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女人与戏子的丑事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女人的丈夫知道了此事,把两人都抓了起来,戏子死罪,女人被休,丈夫指望妻子能够悔改,从此断绝与戏子的纠缠,可没想到的是,女人宁死也要保全戏子一命,丈夫大怒,立刻就要杀掉戏子,更没想到的是,女人竟自杀在家中,留下遗书,要丈夫念及夫妻恩情,饶戏子不死,她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丈夫的宽容。" "那。。。后来呢?"青伶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看看康顺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后来,一天夜里,戏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从此再无音讯。"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青伶颇感同情地说道。 康顺王惨然地笑了笑: "你说错了,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二十年前在京城发生的大事。也难怪,那时,你还没出世,又怎会知晓。"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可怜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额娘,而那个戏子,说出来也许你也有所耳闻,他叫做。。。" 青伶全身神经绷得紧紧地,突然预感到,从康顺王嘴里吐出的将是一个早已不是秘密的惊天秘密,而且似乎和自己也有着某种关联,他期待着,却也恐惧着那个名字的出现。 只听康顺王缓缓吐出了三个字,青伶又是一惊,那个人竟是-- 林雨楼! 林雨楼,小庆喜最辉煌时的台柱,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名伶,梨园百年不遇的奇才。据师傅说,林雨楼因为得罪了某个大官,与其姨太太有染,不得不结束辉煌却短暂的艺术生命,突然消失无踪。原来,那个大官就是康顺王的父亲,当今皇帝的弟弟,两年前辞世的懿德老王爷,而所谓的姨太太,就是老王爷最宠爱的侧福晋,而他们的孩子就是现在的康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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