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听说他都给皇帝王爷唱过,来头不小呢。" "唉,那又怎么样?可惜,还是个戏子。。。" "快别这么说,戏子怎了么?虽然身份卑贱,可难得有如此好心肠,比那些身份高贵却心肠狠毒的人要强多了。" "是啊,是啊。"e "哎,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我听那个拉二胡的公子叫他‘青儿',名字中间应该带个青字吧,姓什么却不知。" 听闻此言,荀一再忍耐不住,用力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青伶!" 杜青伶唱得正酣,冷不防听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一看,面前赫然而立的,竟是一年都无音信的荀一,惊得连戏也唱不下去了。 两个人就那么仔细地望着对方,丝毫不闻周边的嘈杂,良久、良久。荀一只觉得柔肠寸断,万般情丝在胸中在心底交杂在一起,互相缠绕着,跳跃着,呐喊着,欢呼着,甚至放声大哭。 "青伶,青伶!。。。"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着这个名字,每一滴血液都在为这个名字而沸腾-- 杜青伶! 好不容易把情绪统统压抑住,荀一微微一笑,缓步走向呆立的人儿,轻轻地环绕住他僵直的身体,在他耳边切切低语: "青伶,欢迎你回来。" 如故人相见,他不露一丝痕迹。 僵直的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青伶微微一颤,缓缓道: "啊,是我。我回来了,荀一。" 念君切切 吾心随往 惟吾身而 了知吾情 --古今和歌集 卷十一 小楼昨夜又东风 春霞氤氲山樱盛 相看两不厌 汝亦娉婷烂漫中 --古今和歌集 卷十四 恋歌四
荀一轻轻放开青伶,转头看见拉二胡的柳残月手里握着二胡在一旁正冲他点头,荀一走上前去,扶上柳残月的肩说道: "残月,也欢迎你回来。" 柳残月莞尔一笑道: "我们回来了,邑轩。" 自上次分别,杜青伶和柳残月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再见荀一。 那天晚上,荀一骑马奔出了朔寒馆就径直回了家。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荀一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吵醒了从王府赴宴归来,疲惫不堪的荀仲纪,荀一难免又被老父责骂一番。荀一心乱如麻,根本听不进去父亲的话,径直回到房间中,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床上。本想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一觉醒来,就能把方才对杜青伶做下的事,和柳残月的一席话通通忘得一干二净。不曾想,哪里又睡得着? 荀一瞪着两只眼睛盯着棚顶的雕花儿房梁发呆,满脑子全是杜青伶。 一会儿想起与杜青伶的撕扯纠缠,一会儿想起杜青伶苍白的面孔和愤怒的表情,一会儿耳边又回响起青伶的怒吼: "荀一,我的事与你何干?我就是下贱、不要脸,又与你何干?" 他说他的事与自己无关?他把他看成他的梦,他竟然说与他无关? 难道那个康顺王就可以与他有关吗? 忽地面前又出现柳残月的脸,那张脸十分肯定地告诉他: "荀一,你心里有他了!" 柳残月说他爱上了青伶,这又怎么可能?想他堂堂荀一荀三少,十年前便纵情风月场,花柳繁盛地,温柔富贵乡中,有多少男人女人甘愿以身相许?十年后,又怎么会为一个小小的戏子痴傻癫狂? 一定哪里搞错了! 他对青伶,不是爱,而是看到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夺而心生不甘,等到真的抢回来了,也许就食之无味,弃之一旁了。 可是,青伶不是东西,而是个人,是不能随意丢弃的玩具。真的要抢了回来,他就要负责到底,这个责任,他还不想负。 他从来都是个守信之人,培养青伶成角儿,是他当初夸下的海口,他就一定要兑现。可要他爱杜青伶,他却不能许下这样的承诺。 在他的心里,爱是要付出代价,甚至是惨痛的代价。在这个硕大的北京城里,天天上演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逢场作戏,苦苦挣扎,一幕幕的悲欢离合,他看得太多了,一个戏子,一个朝官,唯一有的关系,就是伶人和看客的关系,或者是娼妓和嫖客的皮肉买卖,爱这个字眼,他荀邑轩早就不认识了。 所以,他可以对他有好感,但绝对不能爱上他。 别人可以对他有情,但他只能无义。 就像残月。 柳残月对他有情,他又不能舍弃这个知己,就只能装傻。 他喜欢残月,但二人只能是知己而已。 和杜青伶,也许和残月不一样,但结果都是一样的,结果就是毫无结果。 荀一决定不再见杜青伶。 为了不再发生今晚这样疯狂的事,他必须舍弃那个梦。 而杜青伶?就让他自生自灭吧,他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困扰,他已经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再继续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见面,看不到了,就不会有欲望了。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折腾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在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荀一荀邑轩违背自己的真心,选择了逃避。 不约而同的,次日在朔寒馆苏醒过来的杜青伶,也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不再见荀一。正好,应一个老友的邀请,胡戎山准备带着戏班到山西游唱一年,青伶就央求着馆主带上自己,而柳残月担心青伶年幼,身体又虚弱,经历了那么多事,怕他万一出了差池,日后荀一明白自己真心时,不好向他交待,也就一同前往了。 如此,没多久,两个人就跟着胡馆主出了京城,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繁华之地。 柳残月临走前曾托人给荀一代过口信,本来指望荀一能赶来挽留青伶,却等了几天也不见人影,又担心康顺王那边搜寻青伶,便不得不带着青伶上路了。 荀一知道他们去了山西,临走的那天,他没去。他怕去了,就找不回自己了。 他去了莲居。 人去楼空,睹物思人,望着墙上那幅《荷花屏》,荀一思忖道:莲本应生于水,长于泥,自己曾经大言不惭地要做那淤泥,可最后还是做了这花瓶,花瓶再美,也终究不是荷塘。 小喜曾经问过他: "大人大人,杜公子为何不来了?他还说要教小喜唱戏。" 荀一叹了叹,慈爱地摸着小喜的头说: "杜公子出远门了,要好久才回来。" "杜公子去哪了?还回来吗?"小喜天真地问道。 荀一沉默不语,青伶走了,会不会回来,他根本无从得知。 一年杳无音讯,中间只有残月托人捎来一封信,告诉他,他们一切都好,只是青伶又昏了几次。 他没有回信,实在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如果明明不好,明明每天都想着他们,却为了掩饰内心,也要违心写上"我无恙,一切安好"之类的虚假词句,他宁可什么都不写。每天拼命地处理公事,不给自己留一点思念的时间。即使升了官,在肩上的责任更重的同时,心也变得愈加沉重。 不能忘记,果真,还是不能忘记。 柳残月说得没错,他心里有他,早就有他,也许是王府的那个夜晚,也许是在小庆喜,或许是兰馨坊的那天,他的身影就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了。 他,是爱上他了。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他终于能真切地看清自己的心。 相遇却来得如此突然。 没想到,某一天,他与他能在街上不期而遇,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 在见到杜青伶的一刹那,他是狂喜的。青伶个子长高了,面孔少了些脂粉气,却多了刚毅,皮肤也有些黑,但看起来更健康,线条更加明朗,眼睛如太阳般夺目,仿佛不惧怕一切黑暗似的,站在那里,令人目眩神迷。 荀一很奇怪,不过一年的时光,同一个人就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这还是当初那个年少清高,目空一切的杜青伶吗?他的身上分明透着沉稳、老成和看透一切后的平静。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有如此的沉淀?又为何会突然会现身京城,给灾民发放食物,在街头唱戏又分文不取? 荀一看不懂,现在的杜青伶,像谜。 呆了一会儿,荀一才发现,一旁还有一个人,正面无表情地捧起地上的两个竹筐,掀开布帘,竟是满满一筐的馒头。只听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可以吃了。" 四周围观的灾民有秩序地排起了队,逐一领馒头。柳残月和杜青伶也扔下呆立在原地的荀一,帮忙一起分。一杯茶的功夫,两筐的馒头就都发完了。 荀一看得惊讶万分,这个发馒头的人竟是冷郎君冷子寒。 冷子寒,杜青伶,柳残月,这三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 荀一更加迷惑了,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雕栏玉器应犹在 发完了馒头,三人默默不语地开始收拾摊子,冷子寒从街角旁推出一辆手推车,杜青伶和柳残月把装馒头的筐和乐器抬到车上。 荀一看着三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和青伶说话,又怕青伶还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想和冷子寒说话,那张冷面还像老样子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最后,还是柳残月不忍心把荀一冷落在一旁,把他拉到一边说: "荀一,你先回去,我自会去找你。想知道什么,到时候就问吧。" 说完拍拍荀一的肩,和青伶,子寒一同推车离去。 天边的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拉扯得好长好长。荀一望着三个人的背影,突然感到,他们的世界里已经不再有自己的位置了,他们在共同努力做着相同的事,而自己却被排除在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想到这里,不觉一阵落寞,掉头回家。 柳残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偷偷回头看了一下,正好目睹了荀一落寞转身的过程,看看杜青伶和冷子寒,二人均面无表情地走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一年的时间,虽不长,却足以让两颗心远隔天涯。 荀邑轩,你警醒得还是晚了,现在的青伶,对你有多少感情,甚至还有没有感情,我柳残月一点都没有把握。 如果一年前能留住他。。。 一年前,山西。 杜青伶和柳残月跟着胡戎山,辗转于山西省内的各个大大小小的戏院唱戏表演。杜青伶和柳残月很受欢迎,尤其是青伶的《游园惊梦》和残月的《贵妃醉酒》,几乎成了戏班子的压轴大戏,不管在什么戏院,只要预告出去,定是座无虚席,场场爆满。尤其是杜青伶,因为容貌实在出众,尽管唱功可能不及柳残月老练,但正是那种天然无矫饰的清淡和高雅如莲的气质,让他红遍了整个晋城,杜青伶在山西成了名角儿。 但青伶显然并不在意这点,他来山西,除了要逃避那两个人--荀邑轩和康顺王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寻根。因为六岁就被拐,青伶对家没留下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家很大,房子很多,马班主也曾告诉过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他只知道青伶的家在山西是个很有名望的大家族,祖姓杜,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青伶心想,既然是个杜姓的大家族,那么一定不难找。 他一边唱戏,一边到处寻访杜姓的大家。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月的艰难寻找,杜青伶如愿地站在了杜家老宅的大门前。 日暮里,夕阳斜射在破旧的门上,形成明暗相间的斑驳的条纹,整个宅院如英雄垂暮般愈发显出萧索。此时一首诗也许最能表现此情此景: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西风,古道,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望着油漆剥落的大门,和杂草丛生的墙垣,一股辛酸从青伶心底泉涌而出,化作点点泪光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流淌了出来。 门没有上锁,他推开大门,伴随着"咯--吱--"的响声,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呼啦啦地飞向空中,眼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庭院。庭院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整修过,破败不堪,到处积满了灰尘。青伶一间房一间房地仔细察看着,想从某些熟悉的场景中唤醒儿时的记忆。可是,看了一圈下来,什么都没记起来,眼前的光景却只能让他黯然神伤,忽地想起《游园惊梦》里的一段唱词最与这情景贴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原来唱了十几年的戏,竟与自己的命运惊人地相契! 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 富贵繁华,果然是过眼云烟便消散! 既然要消散,为何还独留自己苟活于这人世? 既然上天要带走一切,为何偏偏只把自己抛下? 青伶越想越悲切,不紧大恸,坐在门槛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试想,在这样一座老宅里,却有一位绝代佳人哭得昏天黑地,如果不是白天,还真地会以为撞见鬼了。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禽,见此情景也不忍心多看,掩面而逃。 正自哭得悲伤,突然响起了推门的声音,门外进来一个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的男人人,穿着粗麻布的短打,形容消瘦枯槁,面带风霜,疑惑地看着青伶,一点点地走近,然后表情越来越惊奇,脱口问道: "你。。。莫不是君豪?" 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渠沟 我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你。。。莫不是君豪?" 这个陌生的名字从那个男人的嘴里发出后,青伶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应该自己的。师傅曾告诉过他,青伶不过是师傅给他起的艺名,他真正的名字叫杜君豪。如果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姓名,那么肯定与杜家有莫大的关系,青伶不禁兴奋起来,忙问: "大叔,您认得我?" 男人欣喜地扶住青伶,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肯定地说道: "没错!长得这么像,你肯定就是君豪!" 青伶疑惑地看着他: "大叔,你在说,我和谁像?" 男人回答道: "你和你父亲啊,啊!你怎么叫我大叔啊?快别叫我大叔了,我,我是你二伯!" "二伯?!" 青伶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男人的话,本以为他可能认识杜家的人,可不曾想,竟然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二伯。 "是啊。唉,也难怪你不记得。我出事的时候你还小,即使记得,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也早忘了。你大伯原来在朝廷做官,不小心得罪了奸人,在皇帝面前参了他一本,你大伯就被发配到边疆,在途中病死了,你爷爷受不了打击也死了。你二伯我因为性情暴躁,在外面与人做生意时发生了争斗,没想到竟闹出了人命,你奶奶为了救我,把杜家的田产生意都卖掉,搞得家业凋令,才赎回我一命,我也被迫远走他乡,不敢再回家。在外漂泊了好几年,回到家中时才知道,该走的走,该死的死,该败的败,原来那么繁盛的杜家,顷刻之间竟然化为乌有,这都是命啊,唉--!" 杜易之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杜家唯一的血脉就只有君豪你,和大伯的女儿明月。我回来后,到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一直都没消息,没想到却在家中相遇,老天总算作了件好事啊。对了,君豪,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你明月姐呢?你们姐弟俩个没在一起吗?" 青伶问道:"你果真是我二伯?" 杜易之微愠道:"那还有假?不信,你尽可找周围邻居一问。我要不是杜家的人,又怎会对杜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听他如此说,青伶终于扑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杜易之也泪眼涟涟,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好一会儿,两人才渐渐止住哭声。杜易之又询问起明月的下落。 青伶答道:"我和姐姐被家仆拐卖到京城,我被卖给了一个戏班,姐姐据说是被卖到了青楼。至于她身在何处,我却不得而知了。" 杜易之听到杜家的子孙都遭遇如此下场,心中又是一阵大痛,发誓一定要救出明月,找到拐子,给姐弟二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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