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不懂,粮食发放下去只求越早越好,人命关天,早放一日,就少一个人死去,放得越晚,死伤越多,这还需要最佳时机吗?" 康顺王虎瞳闪烁,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低低地说道: "荀大人心存百姓,当然希望越早也好。但是,米粮有限,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留着它是要救那些能够存活下来的,不能挨过旱灾的老弱病残,吃了也是白吃!" 荀仲纪心中大惊,结结巴巴说道: "王,王爷莫不是故意拖延,等,等那些体力不支者。。。自行死去?" "正是!荀大人,算你还有见识,等到那些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有年轻力壮者,方为开仓放粮的最佳时机!"康顺王冷冷地说道。 如遭五雷轰顶,荀仲纪惊得瘫坐在位置上,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荀一听得满腔怒火,再也忍耐不住,责问道: "王爷此举也忒狠毒了些!谁没有父母兄弟子女,如果只为了一己存活就要舍弃亲情道义,这样的人即使活下来又有何用?大清要这等没有人性之人,又有何用?" 一连两个"又有何用?"指桑骂槐,把个康顺王爷彻底激怒了,他猛然起身,冲上前去抓住荀一的手腕,狠狠勒着,只把荀一痛得冷汗直流。 "荀邑轩,你有何面目与本王对峙?你有何身份在此辱骂本王?别忘了,一年前的事,本王还没有与你算账,抢我的人,你胆子还真不小!若不是当时顾及双方情面,你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了!" 荀一大惊,方才的怒气泄掉一大半。原来康顺王早就已经察觉是自己救走了青伶。那么到现在自己还无事,想必一个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一个是堂堂王爷与朝官争抢戏子,恐遭人耻笑。也就是说,康顺王对青伶仍然耿耿于怀,想必还不知道青伶已经返京,否则早捉了去。那么,青伶在街上唱戏岂不是很危险? 康顺王虎眉虬结,虎目中射出道道寒光,让人不寒而栗。他狠狠瞪了荀一一眼,又说道: "荀大人,时候也差不多了,如果再等下去恐会灾民霍乱。外地的粮草我早已派人运送,至于京城里的灾民,明日就放粮!"说完,拂袖而去。 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荀仲纪暗自庆幸终于可以放粮。 而荀一则开始担心起那个日渐瘦消的身影。v 那康顺王是何人?当年自己从他眼皮底下救走青伶,他把此视为奇耻大辱,又怎肯放过青伶? 一心只为青伶的安危担忧,却忘记了,自己可能比青伶要危险十倍。 ※※※f※※r※※e※※e※※※ 出了王府后,荀一让老父自行回家,自己则绕道来到昨日杜青伶、冷子寒和柳残月唱戏、发食物的地方。从残月那里得知,他们每天都是快到晚饭的时候来到这里,先唱上两段,再给灾民送食物。荀一看看天边的几抹晚霞,想想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心中期待着能再看看青伶。 荀一来到一座茶坊,在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里视野旷阔,正好可以从此眺望到昨日的那个街角。等了好一会儿,一壶茶已经喝得见了底,也没见三人前来。又要了一壶茶,过了一会儿,在街角那里终于看到了柳残月和冷子寒,却不见青伶的身影,颇感意外,又不免失望。只听弦乐声响,柳残月和冷子寒,一个唱一个拉,街上的群众竞相围观过去。 几曲终了,发完馒头,柳残月和冷子寒正收拾东西,就看到荀一已经站在面前。 "残月,子寒,今日怎么只有你二人?青伶怎么没来?" 柳残月一边装好乐器,一边说道: "青伶他生病了,在馆中休息。" 荀一一想,今天上午去朔寒馆,青伶确有伤风,想必是了。 "晌午前我去朔寒馆,他正在院子里煎药,想必是天气渐冷,着了凉。" 柳残月道: "是着了凉,不过不能来却是因为劳累过度,晕倒了。" "什么?!" 荀一大吃了一惊,本想着是偶感风寒,应该无恙,没想到竟昏倒,焦急地询问道: "怎么劳累了?为何会晕倒?有没有大碍?看没看大夫?大夫怎么说?" 一连几个连珠炮似的问题直把柳残月问得手忙脚乱,喝道: "荀一!既如此关心,为何不亲自探望?" 荀一一下子沉默下来,低声嘀咕到: "青伶他,不愿见我。上午我去的时候,他很是冷淡。想必,他还在为以前的事怨恨于我。" 柳残月叹了口气,拍拍荀一的肩膀说: "邑轩,那时候你虽然糊涂可恨,但毕竟是无心之过。再说,青伶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按常理来说,不可能为此还心存怨恨。" "那是为何?" "邑轩,你可曾想过,他为何现在还不愿原谅你,对你冷眼相向?" "我想不通,残月你说呢?" 柳残月把东西都放在推车上捆好,对冷子寒说道: "子寒,你先行一步,我有些话对邑轩说。" 冷子寒点点头,推了车子先走了。 柳残月目送了他一会儿,转过头接着说道: "邑轩,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人,青伶早就不会介意了,可他对你之所以还是如此,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心里有你,正因为在意,才放不下,才会怨恨。" 荀一一怔,不敢相信柳残月的断定,可是又禁不住想要相信,心里酸甜交织着,甜的是,青伶对他在意,酸的是,尽管在意,却还是怨着。两个人中间就像隔了一层冰帘,看得到对方的面孔,却触摸不到彼此的体温。 要怎样打碎这坚冰?要怎样碰触才能化去那怨恨? 只要能获得对方的原谅,再坚硬厚实的冰,他也愿意用身体去暖。 只怕这冰根本不是水做的。 如果是千年不化的封建伦常,又该怎样暖化? 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只能天各一方。 就这么看着对方的脸庞,慢慢地老去。 就这么颤抖着双唇亲吻着冰封,慢慢僵硬。荀一苦苦思索着,直想得心神交瘁,荡气回肠。 柳残月早已经离开了,他犹自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春晓花信期 花容展盛颜 来年再见否 谁能知几何 --古今和歌集 卷二 春歌下 我歌月徘徊 荀一思来想去,还是没去朔寒馆探望青伶。 一是被残月点破心理的症结,一时之间还没有理清头绪,不知该如何面对。 二是听残月说起青伶只是劳累过度,再加上风寒,体力不支才昏倒,只要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三是明日就要开仓放粮,他要帮助父亲安排放粮一事。若要以康顺王的主意,把灾民分门别类,这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而且亲情深重,指不定到时候是怎样一番哭爹喊娘的惨象。 一想到明日的情景,荀一就感到如千斤大石压于胸上,透不过气来。 都说君王苛政猛于虎,这康顺王无疑就是皇帝座下的一只猛虎,只要放出来,就能吃人。明日啊,明日,这京城里又要上演一幕幕的生离死别的人生大戏! 翌日,火辣辣的太阳天。 万里晴空如碧,云丝不见。 在毒辣的太阳下,整个京城就如被置于瓮中,放在火上干烤,每个人都像瓮中之鳖,翕动着嘴作最后垂死的挣扎。 只要有一丝阴凉的地儿,也会聚集很多的灾民。 离开了故土,失去了家园,在这座陌生的北京城里,没吃没喝,衣不蔽体,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他们能拥有的也就是这一点点庇荫。 在阳光的烤炙下,又饥又渴的难民们,体力不支的,相继倒下,再也没有睁开污浊的双目,再看一眼这丑陋的人世。 荀一已经无暇为这人间炼狱哀悼吊唁,他组织了十组人马,分别分布在京城十个灾民集中的地方,架起大锅,生起柴火,把一袋袋粮草倒入滚烫的沸水中。高温之下,看着颗颗白米在锅中上下翻滚,膨胀变大,渐渐溢出阵阵香气,这蒸腾的白气舞动着,上升着,仿佛无数苦难者的希望,越聚越多,在业已干涸的心灵之国的天空里连成了片片的雨云,只待雨滴凝结,便可倾泻而下。 "放赈了!放赈了!" 不消多讲,难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围聚在赈锅四周,一只只破碗极力向前伸够着,似乎举得越高越远,生存的希望就越大。 荀一没有把灾民分类。 他实在不忍扼杀那些希望。 他想,第一日应该让每个人都吃上粮食。康顺王虽下了命令,但也不屑于亲自督察。况且,放赈的点有十几个,也不会那么巧正好赶上。 荀一带领手下人组织难民们按秩序排好队伍,逐一分粥,难民们倒也配合,自始至终都无人哄抢,秩序井然。荀一看着,心下安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进行中,只听有人喊道: "康顺王千岁驾到--" 人群骚乱了一下,然后纷纷下跪。 荀一心中暗叫"不好!",不敢造次,忙放下撸起的袖子,跪倒: "臣,荀邑轩给王爷千岁请安!" 康顺王摆了摆手,冷冷地说道: "荀大人免礼。" 众人起身后,全都垂手而立,摒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王爷目光在排成两列的难民群众扫视了一眼,一张张面黄肌瘦,愁苦的脸在眼前逐一闪过,突然发起怒来,对荀一喝斥道: "荀邑轩,好大的胆!竟然没有按照本王的吩咐办事?无视本王吩咐,就是无视圣上,这个欺君之罪你可担当的起?" 荀一胸中一凛,知他所说之事就是指的按灾民类别放粮的事: 年轻力壮者,一列,施! 老弱病残者,一列,弃! 本来心存侥幸,寄希望于康顺王无暇亲临监督,可是,他偏偏就来了。荀一知道康顺王料定自己不会遵从于他,正好借此事,把自己这个眼中钉,肉中刺除掉。 要拔掉的刺,即使不扎人,也容不得它碍眼。 想到这里,荀一反倒心下坦然: "王爷,请恕荀邑轩失职之罪。没有王爷的指点,臣不敢擅自行动,邑轩愚钝,对如何把灾民分类并无头绪,惟等王爷到来再做定夺。" 康顺冷笑一声: "哼,我看你是根本没打算遵照本王命令行事,暂且候在一边,且待放赈一事解决,本王再奏请圣上定你的罪。" 荀一知道再多辩解,只能让康顺王更有理由尽快定自己的罪,只得在一旁侍手而立。心里愈发地恨起来。 康顺王虎目一睁,向手下摆摆手,立刻就有侍卫冲向灾民,年轻力壮的被拉到左侧,老弱病残的被推到右侧。一时间,父子妻儿被硬生生地分开,难民像人偶一样被推来搡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王爷为何下此命令。 只听侍卫高声宣布到: "左边一侧,放赈!排好队伍,到赈锅前领粥。右边一侧,皇上口谕,不赐!" 话音刚落,只闻得怨声一片,夹杂着老人儿童的哭泣之音,一时间悲愤、绝望的情绪充斥着人群。分得到粥的心下打定主意,从自己的碗里省下粮食给家人吃,不料又听到:"如有私自分粮者,斩立决!"惊得差点把饭碗摔在地上,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狠毒的皇帝,在本来已经失去土地的农民身上,又雪上加霜,夺取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亲情。 刚要开始分粥,康顺王喝道: "慢!"然后缓缓走到锅前,朝锅里看了看,转过头瞟了荀一一眼说道: "太稠了,兑水!" 人群愤然,荀一使劲攥着衣裤,嘴唇差点没咬出血。 迫于侍卫队的威迫,没有人敢站出来。也没有人拒领粮食。因为人们心里清楚,饿死一个,总比都饿死强。家里人,只要有一个存活,血脉就能延续。 两列人在侍卫队的监管下,遥遥相望。 分得到粥的,捧着碗朝年迈的父母下跪叩首,头再抬起时已是满面的泪水: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不能奉敬双亲,让双亲挨饿,只顾自己存活。。。" 老人摇摇头,泪水从浑浊的双目中流出: "儿啊,你就是爹娘的希望,爹娘已年老,可你们要活下去啊,活下去啊。。。" 洁白如玉的粟米和着浸透绝望的泪,一起进入腹中。 正自悲戚间,忽闻一阵京胡奏响,所有人寻声而望,只见列队尾处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人,三个年轻的,一个年长的,皆是长衫马褂。年轻的一个面若刀刻,冷若冰霜,手里提着两个大竹筐,一个温和可亲,身材微丰,一个玲珑玉面,身段窈窕,容貌尤为出众,年长的身材健硕说,面堂黑红,手里拿着二胡,乐曲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四个人都是面色凝重,齐齐看向康顺王的坐台这边。 荀一一见,又是一惊,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冷子寒、柳残月、杜青伶和胡戎山。 看到四人一起出现在这里,荀一突然涌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这四个人,恐怕要惹出什么大乱子来! 不禁焦虑万分,一个劲地使眼色给柳残月,示意他们快离开此地。柳残月却视而不见,仍待立在原地。 更出乎意料的是,随着乐曲,杜青伶缓缓开口,竟自唱将乐起来。只听他唱道: 艳阳天,旱灾连。 为讨生计,离家园。 离家园,心儿酸,米不粘牙,衣衫褴。 放赈粮,白米饭,子来食,父相观。 相隔不过尺寸间,却是阴阳两重天。 艳阳天,旱灾连。 乞福祉,求神仙。 上天你也开开眼。 看这苛政满人间。 。。。。。。 曲调节奏轻快,唱腔却悲戚凝重,一唱三叹,唱词也是极尽地写实,再配合着此情此景,唱得众人已经当场落泪。细细听那唱词,根本没有出处,竟是自编的。杜青伶一路唱下来,不加任何曼妙的动作,任何灵动的神态,就这么挺身而立地唱着。除去了一切的外在修饰,用心唱着,用情唱着,从来没觉得,原来戏也能被如此需要,原来戏与人生根本就是相连。 此刻,在杜青伶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唱下去,要为这些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唱下去! 于是,众人只见,艳阳之下,一个卑贱的戏子高贵地唱着,如此夺目。 铁马冰河入梦来 不是旦角,不是生角,不是京昆里的任何一类角儿,他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唱着自己心中的歌。 --HELLODAN 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静地伶听着青伶清脆的唱响,好像时间在他婉转哀怨的声音中也不忍流逝,驻足留恋倾听。 这段青伶触景生情自编出的唱词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根本就是在责怪朝廷实施苛政,草菅人命。 杜青伶有临场编词的习惯,荀一丝毫不感到意外,但是在今天这种场面,他还能临危不惧,编出那样直白的唱词儿来,荀一不得不佩服他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和敏捷的才思,甚至是被他那种大义凛然彻底折服了。可是,这样毫不掩饰的诘问,等于是指着康顺王的鼻子骂:你施的是苛政,你行的是不义,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人神共愤了! 杜青伶,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在老虎嘴边拔胡须! 荀一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心里大声地喊道:"青伶,停下!不要唱了!快停下!"可是青伶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卑不亢地怒视着康顺王。 一旁的安荣才再看不下去,刚要张嘴喝住,却被康顺王摆手制止了。 安荣才弯下腰恭敬地说道:"王爷,不能让这戏子再唱下去了。" 康顺王摇了摇纸扇,虎瞳里盈满了青伶之姿,暗暗想到:不过是个戏子,却有这样的胆量,以前倒小看了他。 微微一笑:"且听他唱下去,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青伶唱完之后,看到康顺王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丝毫没有被激怒半分,不禁有些吃惊,站在场地中央呆了呆。 康顺王拍了拍巴掌道:"嗯,不错,有点意思。莲花,想不到你唱戏的本事还不小。今儿算是让本王开了眼,看了一出好戏,不知道接下来又该是哪出了?一并演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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