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胡戎山被几个官兵拖了出去,等到回来时已经不成人样。披头散发,目光涣散,泥土混着汗水粘在脸上,胸前至膝盖处的衣衫上也沾满了尘土,膝盖上的裤子也磨破了,看来曾在地上蹭着爬过。靛蓝长衫上到处布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右臂因为无法支撑向左歪着,再一看,右手竟没了,只剩下腕处的骨肉相外翻着,露出狰狞的面目,鲜血从那里汩汩地流出来。胡戎山嘴里痛苦地呻吟着,发着高烧,意识已渐模糊。 见此情景,三人大吃一惊,冷子寒连忙从衣服上扯下几条布,使劲勒住伤口,胡戎山吃痛,惨叫着,挣扎着,杜青伶和柳残月连忙按住他,冷子寒这才顺利地包扎住伤口,可是不一会儿,血水又从伤口处慢慢渗出来。 冷子寒说道:"不行,止不住。" 柳残月叹气道:"也忒狠毒了些,竟硬生生地把手砍了下来。" 青伶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胡戎山的断手之处,对康顺王的忿恨在心中渐渐扩大。事到如今,若要继续在那个人面前保持冷静,是绝对办不到的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到此结束。 胡戎山在三人的照顾下,慢慢平复了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时不时嘴里还说些胡话。中间曾有大夫模样的人进来瞧过,上了点止血的药粉,又重新包扎了一下。青伶觉得奇怪,这王爷把人手砍了下来,却还要请大夫医治,却是安的什么心?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也只有他才能做出这种打个巴掌喂颗甜枣的事来。 三人均心事重重地度过了一个夜晚,不知明日王爷又会出什么别的花样。 柳残月咳得更厉害了,半夜竟呕了血,他私下隐瞒着冷、杜二人,直说身上的血迹是胡戎山沾染上去的。二人悲痛,不忍揭破,只得装糊涂。 到了次日,果然不出所料,柳残月又被带了出去。 冷、杜二人只以为柳残月回来时也会少胳膊断腿,却不曾想,柳残月被人扔在地上时,身上散发着冲天的酒气,趴在地上兀自吐着酒水。二人刚想问个明白,他却一头栽倒,昏了过去,颤抖着探了一下鼻息,还有气,才知道是醉了过去,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杜青伶检查了一下柳残月的身体,发现臀部布满被扁棍笞打后留下的膦子,心想,还是难免受皮肉之苦,不过和胡戎山断手相比,要仁慈得多了。 睡了一日,到了傍晚,柳残月方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二人担忧的神色,故作轻松地笑说道: "王爷待我还不薄,赏了我两坛酒和二十大板。只是,酒不是慢慢品着的,直接灌了下去,板子也吃得辛苦。"说完,还做势揉了揉屁股,一下吃痛,忍不住叫了出来,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青伶一阵悲伤,责怪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柳残月继续笑着,对青伶说:"青儿,莫要担忧,残月身子骨结实着呢,几下板子还要不了我的命,何况还有好酒伺候着,这几下板子也算没白挨。现在要我唱那杨妃也丝毫不吃力。" 青伶急了:"你还喝,还唱?你,你都吐血了,身体还结实?" 柳残月笑容渐渐在脸上凝结,沉思了半晌,低下头叹道:"原来,你们都知道了。" 青伶说道:"刚来的第一天晚上子寒就发现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柳残月微微一笑:"我这症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告诉你们也是徒增烦恼而已,我自知命不久已,能不拖累别人就不拖累了吧。" 青伶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发青的嘴唇,想到他平日里待人和善,对自己又是无微不至,事事关心,眼下却虚弱成这个样子,不禁眼圈又红了起来。 "残月,我对不住你。" 柳残月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青儿何出此言?" "你有病,我都没关心过你。这次救灾也是我出的主意,得罪王爷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本来,本来你们都不必卷进来的,现在,害得你。。。" 柳残月拉起青伶的手,柔声安慰道: "青儿,你说错了,任何事你都不必一人承担。况且我柳残月从来不会逼迫自己,那些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教你唱戏,陪你到山西,和你一起救灾,都是我情愿的。青儿,若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就是一个戏子了,可是现在,我觉得我是个英雄,我终于做了一件平常戏子做不了的事。。。" 说完一阵剧烈地咳嗽,呕出一小摊血来。 冷子寒扶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道:"别说了,休息吧。" 柳残月看着冷子寒依然冷冷的面容,点了点头: "子寒,有件事情我要托付你。" 冷子寒说道:"你还能活很长。" 柳残月摇摇头:"不管活多长,此事一定要说。" "那你说吧。" 柳残月转头看看青伶,说道:"如果我撑不住了,青伶,就拜托你了。" 听闻此言,青伶再不能自制,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柳残月,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话,我不准你死,我,我贵妃醉酒的戏还没跟你学成呢。。。" 柳残月笑了笑,摸了摸青伶的头说道: "那种拼命的法儿,你不学也罢。。。" 又过了一日,有人送来一套上装的物事,油彩、贴片、包头、画笔一应齐全,还有一套戏服和头饰,恰是贵妃醉酒一出戏所需,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听来人说道:"王爷请杜青伶上台唱戏,贵妃醉酒。小人在门外侯着,还请杜老板快些上装。"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杜青伶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行头,自言自语道: "要我唱。。。贵妃醉酒?" 胡荣山一旁插道:"看来这王爷又没安什么好心,关到牢里还让唱戏,变着法儿地折腾我们。" 柳残月思忖了一会儿,对青伶说: "青儿,你过来。" 杜青伶依言走了过去。 "坐下,我帮你梳头。" 杜青伶刚背过身坐下,只觉得后颈猛地一痛,心里叫到:"残月!"眼前一黑,就歪了下去。 冷子寒大叫:"残月,你为何。。。" 还没问出来,只见柳残月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凄楚之色,犹自笑着说道: "子寒,青儿就拜托你了,保护他,他是很多人的希望,我不能让这希望断送在这王府里,还有,贵妃醉酒怎么也得我柳残月来唱,也许是最后一唱了。。。子寒,帮我上妆,要快,赶在青伶醒过来前。" 望着柳残月毅然决然的面孔,冷子寒坚定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一个妙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他,身着百鸟朝凤刺绣锦缎袍,头戴珍珠宝石五彩凤冠,柳叶弯眉,丹凤杏眼,颊染红云,唇灌朱丹。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牢中,端的是富贵雍容,如花美眷,全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彩! 胡戎山一下子呆住了,口中喃喃道:"残月,你,你真美!" 柳残月嫣然一笑,缓缓施礼: "子寒,戎山,残月这就去了,如果有命回来,还要和列位饮一壶酒,唱一出戏。" 冷子寒和胡戎山心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柳残月又看向青伶卧倒的地方,轻轻走了过去,蹲下身,俯在青伶耳边道: "青儿,荀一他是真心待你,残月此生与他无缘,你却。。。" 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柳残月怜爱地对昏睡中的青伶笑了笑,一步一步地走出牢门,走向他优伶生涯中那最后的舞台。 到了牢门口时,突然一个转身,跷起兰花指,双目一睁,唱道: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轻轻冷落在广寒宫!" 然后,露出一个凄美的笑,飘然而去。 绵绵无止境 甘为汝摘花 时变亦无关 任时花怒放 --古今和歌集 卷十七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话说柳残月打昏了杜青伶,上好了戏妆,穿戴好了行头,告别冷子寒和胡戎山,跟来人出了牢狱。 这一趟,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因自己与青伶个头差不多,即使容貌不同,但料到上了戏装后也不会立刻就分辨得出,故想出这偷龙转凤的招儿。柳残月知道,青伶一唱,定是凶多吉少,而自己这副病入膏肓的身体,却已死不足惜。 于是,柳残月带着赴死的决心,一步步走向那通向终点的戏台之上。。。 皇帝因视察灾情,暂时在康顺王府邸落脚。 忽念及一年前曾惊为天人的那个戏子,不禁询问了起来。康顺王本来推说并不在府中,不可寻,但龙颜微愠,龙心不悦,虽然心中百般不情愿,还是假说这就立刻寻了来,不得已暗地里差人把杜青伶带来唱戏。 皇帝大喜,点名要听《百花亭》。 鼓乐一响,柳残月提裙携裾,缓缓行将上来。 只见他裙摆轻摇,袅袅婷婷,面含春色,一手拿着扇子半遮着面孔,只露出一对水杏眼半睁半睨地瞧着对面之人,虽是眼波流转,顾盼生情,却在眼底下心头上浸透着冷意和憎恨,这憎恨化为利刃隐藏在袖底之中。 柳残月朱唇微启,悦耳之声飘飘扬扬地传到了看客的耳中: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唱罢,举起金樽,高裴二士忙斟上酒,杨妃用扇子遮住酒樽一饮而尽。 然后又趁着酒劲儿翩翩起舞,水袖翻飞,裙裾摇曳,环佩作响,金玉叮咚,直舞得飞红溅洒,落英缤纷。越舞越快,越快越舞,直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台上舞者几人。 舞得正酣,突然,柳残月一个顿身,身体向前一倾,猛咳了一下,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将出来,化成片片红雨溅落在扇子上、戏服上,和戏台之上,人也瘫成一堆,匍匐在地上喘着。 康顺王大惊。从一开始"杜青伶"上台他就觉得不对劲,到底那里不对头也说不清楚。看到他呕血,也来不及思考过多,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台,扶起"青伶"的身子,焦急地喊道: "青伶,你怎么了?" 却不曾想,面孔却换作另外一张,不是杜青伶,而是柳残月。正惊呆之间,说是迟,那是快,柳残月从底袖中翻转匕首,一把拉过王爷,康顺王还来不及反应,寒森森的刀锋就抵在颈项上。 "别动!再动,王爷就此丧命!" "有刺客!抓刺客啊!" 底下人大惊,乱作一团,刹时就有护卫护在皇帝身前,先行保护皇帝退下了。其余的人团团把柳残月围在中央,双方对峙着。 "快放开王爷!否则必死无疑!" 柳残月满身是血,怒吼道: "让开!不想王爷送命就统统让开!"一边说着,一边用刀挟持着康顺王一步一步移到一块山石前,众人见状,均不敢轻举妄动。 康顺王稍稍吃惊了一下,马上就镇定了下来,面不改色地低声说道: "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好了。" 柳残月冷冷一笑: "王爷果然老辣,知道残月有事相求。" 康顺王心想,你这还叫相求?刀子都架到脖子上来了,我还能有什么不答应的? 微一沉吟,道: "说来听听。" "第一,放了杜青伶他们三个人,第二,放过荀邑轩荀大人,第三,收回老少分类放赈的成命。" 康顺王眼珠一转爽快地答道: "第一、第二条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最后一条是皇上下的圣谕,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柳残月眉头一皱: "那就先把杜青伶他们带过来!" 康顺王马上吩咐手下人道:"去大牢里把杜青伶一干人带到此地!" 手下一声"领命!",直奔到地牢的方向。 柳残月觉得头晕目眩,体力已经透支到极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但是为了牢狱中的人,他还是咬牙坚持着,手里的刀一点也不肯放松,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大滴大滴滴落下来,与前胸的血迹融合在一起,瞬间也变成了殷红之色。 "快啊,青伶,快来啊,快点到我身边来!到了这里,就有逃出这樊笼的希望,就有生的希望。唱你的牡丹亭,唱你的霸王别姬,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去找你的二伯,去救你的明月姐,去重振你的祖业。。。还有,去找荀一,荀一他心里有你,你的心里也有荀一。这么多要做的事情,你绝对不能放弃,一定要快点到我身边来!" 柳残月在心中呐喊着,视力却渐渐模糊,他使劲甩甩头,强迫自己努力睁大双眼,决不能在王爷和他手下面前露出自己一丁点的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柳残月苦苦支撑着,杜青伶和冷子寒架着胡戎山终于被带到了这里。 "残月!你这是怎么了?" 杜青伶凄然地大叫着,柳残月脸上油彩已经花了,被汗水和血水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唇边兀自挂着血痕,胸前被鲜血阴湿得分不清了衣服的本色。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昔日那个戏台上洒脱飘逸,风华绝代的柳残月。 柳残月冲着青伶他们大叫道: "青伶先别多问,快到我这边来!" 三个人奔了过去,分别站在柳残月的左右两侧。 几个人看到柳残月手里的康顺王,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挟天子以令诸侯",柳残月这是"挟王爷以救难友"。 王爷被胁,众侍卫只恨人多力大,却无的放矢。 几个人一边和侍卫对峙着,一边向王府大门退去。通往王府大门的路好长,几个人好像走了一辈子。 终于捱到了大门,柳残月再也支撑不住,把王爷就势推给冷子寒,手里的匕首一送,塞到冷子寒手中,挺身抵住王府的大门,口里喊道: "快走!用这王爷,救出荀一,离开京城,能走多远走多远!" 如果不是胡戎山用一只手臂死死拽住青伶,青伶早就抱住残月葬身在王府了。 "残月,一起走啊!不要丢下我啊!残月!" 声音已然嘶哑,眼泪狂泻而出,青伶使劲挥舞着手臂,在空中乱抓着,想要抓住柳残月生的希望,却什么也没抓住,眼前晃动着柳残月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触目惊心的鲜红。 "一起走啊,残月!残月!" 柳残月用身体紧紧抵住大门,一口血又突然从口中涌出,喷溅在朱红色的大门上,他对着青伶大笑起来: "哈哈,青伶,我死莫悲哀!替我把戏唱下去,残月死后,魂灵也会飞去那戏台上,伴着你长袖善舞,百转千唱,想那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如花美眷哪!哈哈哈。。。" 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瘫倒在地上,被门内冲出的侍卫践踏在足底之下,葬身于乱刀之中,再没了气息。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若干年后,当杜青伶屏住心痛,再一次回忆这一天时,柳残月死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鲜活得就如昨日。 自己一直认为柳残月是不会寂寞,不会忧伤,不需要人倾诉,不需要保护的。
13/24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