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额娘的关系,从小就备受歧视,他曾对天发誓,要变强。只要变强了,就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欺负,在这乱世之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拥有支配一切的至高权力,他也果然做到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硕亲王。 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 何曾想,自己也有被绑架的一天,而且是栽在几个戏子和一个不起眼的朝官手中。 跟着他们从京城一路南下,又是坐船行水路,又是乘马车走旱路,他知道必定有人来救,沿途偷偷做下暗号,也一直寻找机会逃脱,怎奈几个人防备甚严,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在他身上系上好几个铃铛,只要他稍微动动身,就能立刻被察觉。 吃的住的却是一点也不亏待。 因为柳残月的死,几个人都对自己怀恨在心,尤其是杜青伶,每次对上他的目光都会像被马蜂蜇一样。他以为他会报复,说不定还会找机会杀掉自己,甚至一天夜里,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赫然发现距鼻尖一寸的地方,一把匕首散发着阵阵寒光,他认出来,那把匕首正是当初柳残月用来挟迫自己的。握着匕首的手微微抖着,沿着手臂看上去,是一张挂满泪水的悲绝的脸。月光下,那张脸闪烁着柔和的银辉,如此清丽脱俗,抹不掉的却是浓浓的悲哀。不经意间,几颗泪珠滚落下来,滴在自己的脸上,竟是没一点温度,冰冷一如冬雪。他突然被这样的他触动了,感觉到那颗早已包裹上硬壳的心一下子开裂来,涌出了柔软温暖的东西。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那双拿着匕首的手,一样是冰的,好想把它捂在胸口,给它温度,这样想着,两只手就用上了力气,向下,向下,就在冰冷的刀尖碰触到皮肤的刹那,他突然挣脱开,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感到很失落,原来,他面对他时,恨还不够。 他不可能爱他,他连恨他也不屑。 他觉得沮丧,他看不起这样的自己。他是王,他可以统率千军万马,可是,他却支配不了自己的心。 最初,他是不把这几个卑微的人放在眼里的。 他对戏子只有憎恨和蔑视。这些不过是下贱得可以被任何人踩在脚底的蝼蚁,出卖色相和身体引诱别人,破坏别人的家庭,低俗而下流。即使他们的表演再精彩绝伦,也不过是权贵的声色工具。是的,他们只是工具,根本不会有感情。 可是,从京城放赈的那日起,杜青伶一干人的表现就让他困惑了。那么多朝廷官员也没有一个敢违抗圣命的,偏偏是几个卑贱的戏子竟也有勇气为民请愿,还自发给灾民发放食物,他们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 当杜青伶在火辣辣的毒阳下,不卑不亢地唱着那出自编的怨歌时,他承认他的确被他那一瞬间散发的光彩震撼了。 那是人性的光芒。 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从他眼中流露出的坚定,那么地无畏,让他觉得他像一个勇士,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以他自己的方式战斗着。 如果以前不过是贪恋他出众的外表,那么那日起,他开始认真地审视他这个人。 不是戏子,不是优伶,而是作为一个人。 南下的途中,他亲眼目睹,这几个人用为数不多的银两和食物帮助那些受灾的人。旱灾也波及到了江南之地,虽然没有山西,河南等地那么严重,但灾民的数量也不比京城的少,大部分都是从外省逃过来避灾的。 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露宿街头,成片成片地倒在干涸的土地上,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眼泪,肉体被风化,白骨被沙掩,这样的惨景他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同样被震撼了,当初那个为了保大局而实行的分类放赈的法子,也开始怀疑起来。 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在救生还是在杀戮? 那几个人即使在无粮无水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一句丧气的话,流过一滴的泪,有的只是互相的鼓励,亲情和友情的慰藉。这些,他都没有。 他们一路靠唱戏卖艺,赚得微薄的钱财和米粮,支撑着来到扬州。 当然也有忍饥挨饿的时候。平素过着锦衣玉食,山珍海味生活的他,万万想不到也会过上这种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是,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苦。这样的生活虽然肉体上会困苦,但是他觉得心灵是自由的。 他不那么想逃了,似乎,也没以前那样寂寞了。 甚至好几次,已经看到有侍卫追了来,打算营救他,都被他暗中制止了。 他突然很想看看,这几个人还能带给他哪些惊奇。 他越来越期待每天与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对影成三人 一路上,杜青伶一直都和冷子寒、二伯走在一起,对荀一和康顺王这两个人,是不怎么理睬的,甚至是在刻意躲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说不可,就蹦儿几个字敷衍过去。 "呃。""是吗?""知道。""不知道。""好吧。""该走了。""吃饭了。""等等"等等,每句话都不超过三个字。 对荀一,是还没转过弯儿,对康顺王,是心存怨恨。 两个人心里都明镜儿着。 荀一曾试着与青伶表白,但苦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要么是因为担负看牢王爷的重任,如果因为儿女情长把这块金字护身符丢了,几个人的脑袋就都保不住。 要么是好不容易央求到与冷子寒调换,兴冲冲地奔了过去,对方却借故走开,和他二伯有说有笑去了。 荀一恨哪,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凭空跑出的二伯,以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霸占着青伶,奴隶般使唤着他的青儿,又是敲背捶腿,又是熬汤煎药,马前鞍后的,还时不时地忍受老头子长篇累牍的"家训",什么光宗耀祖,什么重振家业,他一个小小的戏子,穷苦戏班出身的孩子,有什么可光耀,可重振的?最令他不能忍受的,连洗澡这种隐秘的事,也要青伶伺候。他的青儿他都舍不得使唤一下,竟被一个瘸腿的糟老头子,揩油揩到如此地步,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那老头子扔到河里去喂鱼。 老头子也是百般地看他不顺眼,冷子寒冷冷的不爱说话倒无大碍,就是这荀一,长得虽一表人才,却是个纨绔子弟,色胆包心的主儿,镇天那双贼眼一个劲儿地往君豪身上瞄,还老想借故亲近君豪。他也知道君豪是绝色,但男人和男人间有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即使出自真心,他也是万万不能接受。豪儿是要继承杜家大统的人,等杜家恢复了元气,东山再起时,君豪执掌家业,他也算对得起父母双堂,列祖列宗了。到时,再给豪儿娶几房媳妇,开枝散叶,杜家的香火也得以延续。就凭豪儿这副样貌和才气,又是好品性,什么名媛淑女,大家闺秀还不得哭着闹着上门儿来攀亲啊。一想到这些,他就是睁着眼睛睡觉也能笑得出来。荀一?哼!这一切,绝对不能被姓荀的给搅合了!老人又像年轻那会儿鼓起了斗志,誓死捍卫杜家的未来。一方面,他不给荀一和青伶留下一丝单独相处的空当儿,吃饭,赶路,睡觉,青伶陪着,甚至洗澡,也要青伶伺候着,轮到青伶洗,他就偷偷躲在一旁守着。另一方面,他不停地向青伶灌输家业大统,光宗耀祖,祖训家训之类的大义,让他打消继续当戏子的念头,鼓动他为大义而舍小生的决心。时间一长,青伶竟也都听了进去。不但与那荀一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话也很少说,而且戏也不经常唱了,偶尔只是哼上两句,看到他一过来,马上就住了嘴,平常还经常捧着本书看,虽因为封皮没名号不知是本什么书,但是知道用功读书了,将来考个功名也是光荣的。一切都在按他预想的进行着,他感到很满意,唯一担心的就是君豪的眉头经常是紧锁着的,笑脸也越来越少见了。 青伶二伯并不知道柳残月早已经死在康王府里,问青伶,只是答道回家乡了。也不知道成天被荀一和冷子寒盯得死死的,长得颇有威仪的人就是康顺王,问他是谁,荀一只说是他要押着南下的犯人,犯了杀人罪,为免生事,不带刑具,只是要看得紧,所以他亲自押送。至于为什么他也要跟着来,青伶解释说,江南青楼妓院繁多,保不定就能找到明月。众人极力瞒着,尽管还有很多地方想不通,杜易之也就不多问了,索性随他们去,只要能找到明月,下江南又有什么难? 这天从街上看完热闹回到客栈,老头子又要洗澡。 青伶开门到井边给那老头子提水,荀一瞅准机会把康顺王一把塞进冷子寒手里,飞奔儿了来。 "青儿,打水呢?" 青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没吱声。 "嘿嘿,我帮你打吧。" "不用。"果然不超过俩字儿,荀一心想。 "还是我来吧,瞅你那单薄劲儿,人瘦了一大圈,哪里来的力气?"难掩的怜惜之情。 青伶还是没搭理他,却也不坚持自己提水,把水桶扔到他怀里,背坐在台阶上望着夜空发呆。 荀一乐了,心想,肯让他做事就说明有转机,自己再努力努力,指不定两人就和好了。心下舒畅,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竟哼起了贵妃醉酒的段子,突然想起了死去的柳残月,心下一惊,连忙住了口,看向青伶的背影。 听到荀一哼出来的那熟悉的曲调,青伶全身一震,心脏突然被雷击中一样,神经一下子麻木。 残月,残月! 一想起柳残月惨死的情景,就会浑身发抖,甚至抽搐不停,自己身体的这些反应,其他人并不知情,只有咬牙忍着。柳残月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到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他的死就像个无边的噩梦,永远把他笼罩在愧疚的痛苦深渊中,永远在那里徘徊。 残月是为他而死,真正该死的是他!他总是反复对自己这样说着,说得多了,不是真的也变成了真的。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不是自己的了,他的人似乎一下子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活着的杜青伶,一个是死了的柳残月。活着的杜青伶经常对死了的柳残月忏悔,甚至在细节上不自觉地模仿着柳残月,比如他开始喝酒,开始模仿残月的神韵练唱贵妃醉酒,甚至平时说话的神情里也有残月的影子。当然,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他人并没有发觉,只有荀一,因为关心,因为在意,总感到青伶哪里不对头,很多时候,不像是青伶,却像另外一个人,想了想却又是青伶。所以,这也是荀一一直苦苦寻找和青伶接触机会的重要原因。 荀一打好了水,轻轻坐在青伶身边,看着月光下他残缺的侧面,脸庞的碎发把他的大半张脸遮在阴影里,阴晴不定的,让人捉摸不透。 "青伶?你怎么了?" "。。。。。。" "青伶,自从从京城逃出来,你比以前更躲着我,为什么?" "。。。。。。" "青伶,你知道不知道,我很难受,我。。。" "残月他更难受!" 青伶突然抬起头,眼睛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青。。。"荀一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过,竟能勾出对方痛苦地回忆,这是他根本没预料到的,本想说些甜蜜的话,讨对方欢心,没想到还是让他伤心了。 "残月他是为我而死,为了救我,代替我唱贵妃醉酒,挟持王爷。。。甚至拼上了命。" "我知道,残月的确做出了牺牲。但这不是你的错,即使没有你,他也会这么做了,柳残月就是这样一个人。" 青伶使劲摇摇头,眼眶终于托不住沉重的泪水,飞落下来,滴在泥土上,形成一圈圈的黑晕,就如滴在荀一心头上的硫酸,烧成一个个小洞--青伶果然还是太在意柳残月的死了!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青伶突然轻声唱起贵妃醉酒的戏词来,荀一听到那唱腔竟与柳残月惊人般地相似,吃惊地看着青伶。 青伶诡谲地笑了起来,用一种根本不属于杜青伶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邑轩,你说我这贵妃醉酒还差在哪里呢?是神态不够,还是步伐承接不稳呢?" 荀一浑身一震,注意到那张熟悉的脸上竟闪烁着另一个人的神情,在月夜之下异常的鬼魅,让人毛骨悚然。 他惊得退后了一丈远--柳残月!!!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 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丝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荡着这样凄绝的声音。。。 小园香径独徘徊 话说荀一逮着机会同青伶说话儿的功夫,这边冷子寒与康顺王也正自进行着一场不冷不热地交锋。 冷子寒和康顺王面对面地坐在房间里,中间隔着烛火儿。明黄色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房间。忽然一阵风吹过,烛火慌乱地跳动着,阴影左右摇曳,影影憧憧的,两个人的脸上均是阴晴不定。 "听到歌声了吗?"康顺王冷冷地说道,"是贵妃醉酒的唱词。" 冷子寒点了点头,也冷冷地答道"听到。"想了想又说:"是风。" "好像在何处听到过。" "是风。"冷子寒又冷冷地重复了一句。 "总觉得很熟悉,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康顺王盯着投在墙上的影子,自顾自地说道。真的很熟悉,是在哪里呢?一样的唱词,一样的曲调,一样的声音,难道是。。。 冷子寒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康顺王,语调依然是冷冰冰的: "在王府。"g "柳。。。残月?!" 康顺王脑中一道白光闪过,突然想起被挟持的那日,柳残月在戏台之上,红色的雨大片大片地从口中倾盆而下,洒在他的身上、台上、空气中、泥土里,还有目睹这一切的自己的心里,然后就倒了下去。那时,他以为他是杜青伶,想也不想地就冲了上去,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张面孔,惨白的,鲜红的,凄厉的,悲绝的,有一瞬间,他被这样的脸吓住了,没错,是吓住了,踩着尸体奔驰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他,在面对那样面孔时,却生出恐惧。在鲜血的映衬下那张脸却带着诡异的笑,让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失神间,刀子就抵到了脖子上。 柳残月是死在他的王府中。 难道是阴魂不散,前来索命? 不,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何况,他康顺王不止在战场上手刃多少敌人,他要是怕了,就不是康顺王了。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柳残月的歌声? "不是残月,是青伶。"冷子寒的话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杜青伶?" "青伶在模仿残月唱。。。青伶他,还无法接受残月已死的事实。" 冷子寒紧紧盯着康顺王,眼睛里的两簇火苗跳动着,愈来愈强烈。 不能面对这样的目光,康顺王别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看向别处。 "残月死了,是王爷您害的。"隔了一会儿,冷子寒又开口说道。 康顺王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语气依然很冷硬: "若不是你们蔑视本王,柳残月,他也不会落此下场。" 冷子寒冷冷一笑: "王爷想狡辩吗?" "笑话,本王是王,王的话就是正道,哪里需要狡辩?" "是吗?那为何王爷不敢看子寒?" 康顺王气急转过头去,发现冷子寒双目中的火焰越烧越炽烈,就要燃成熊熊大火,正待欲开口间,荀一突然推门冲了进来。 "子,子寒!" "何事?"冷子寒嚯地一下站了起来。 "青伶,他,他。。。"荀一发现康顺王也在旁边,一下子把嘴闭上。 冷子寒看了看康顺王,又看了看荀一,点点头说道: "说吧,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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