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握紧了我的手 「阿敬?」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阿磊就在我的面前,他单膝跪在地上,担心地望著我。 「我没事。」 我摇摇头。 「你刚刚一直在发抖。」 「......我只是想起车祸时的事情。我以为我会死,只觉得冷和黑,感觉好像没有人爱过我就这样死去。」 我很难解释那种感觉,你要怎麽告诉别人你快要死掉时的恐惧呢?我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被撞到了,只觉得好寂寞、好孤单、好害怕,我不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进木盒子里。我现在也有同样害怕。 「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但是也差不多了。我想我的脚大概真的残废了,不知道还可以做什麽,到火车站卖口香糖?还是到港口卖香烟?」 我老爸最近没有再来医院看我,虽然小螃蟹的爸说不用去担心钱的事,但我想我老爸大概认为我的脚不会好,所以放弃我了。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什麽,我从来没有想过。 「你不会残废。」 阿磊的手紧紧握著,不知道是因为生气地想揍我一拳还是想揍自己,但那动作看起来很坚毅,里头有某种力量。 「不用安慰我啦。我只是努力在想有没有什麽是我可以做的......」 已经不会伤心了,不管怎麽样,日子都还是要过下去,总要想个办法让自己好好。 「如果你真的残废了,我会照顾你。」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什麽,只呆呆地回了一句,「照顾我?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吗?」 喜欢这种事情,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讲出来吗? 就算这个时代和这个社会都已经坏掉,文字和语言意思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吧。至少我所能理解的「喜欢」应该没有改变。他用平静到让人感到可怕的语气对我说「喜欢我」,这里的喜欢应该是我能理解的那种喜欢吧? 但我现在不能理解了。 阿磊执拗地说: 「我当然知道。」 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麽意思,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麽认真,认真到让我有一点点相信他的话,只有食指和中指张开到极限的那麽一点点而已喔。 「......你真的知道吗?」 他一直重覆著同样的一句话。 「我知道,我喜欢你。」 那不像是安慰我或是甜言蜜语,反倒像是在描述天气──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事实,下雨就是雨天,出太阳就是晴天,喜欢我就是喜欢。 ∷∷∷z∷∷y∷∷z∷∷z∷∷∷ 复建的前半段很缓慢,不过後来就快多了。 出院之後,阿磊、小螃蟹和胖子会每天轮流推我的轮椅去附近一间地方医院复健,那里有不错的复健设备和漂亮的复健师姊姊,前者是阿磊和小螃蟹带我去的原因,後者是胖子喜欢的原因。 我自己喜欢复健时会听到的音乐。 漂亮的复健师总会放她喜欢的外国唱片,我喜欢某个歌声浑厚的女性歌手,那充满力量的声音总是让我以为自己泡在海水,听了心情就很愉快。在我生日的时候,复健师姊姊送了我一卷她录的录音带,方便不能听唱片的我随时带著听。 冬天来临时,录音带的音质已经被我听得很差了,但我总是舍不得将它拿出随身听。不管是去上课还是到海边,我都会把他带在身上。 今天是入冬以来第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我们四个人一起到海边去钓鱼。真正在钓鱼的人只有胖子和小螃蟹,阿磊则是将小螃蟹带来的小说盖在脸上打瞌睡。我则坐在阿磊身边,一边听随身听一边活动著还不算灵活的双脚。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无所谓。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太阳升起也无所谓...... 「你在哼什麽歌啊?」 胖子一边钓鱼一边问我,脸上满满是好奇。 「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问过这个女歌手的名字,只知道歌很好听。 「你唱得真难听。」 胖子转过头去。 「你是嫉妒吗?」 「嫉妒?哈哈,我才不会。」 胖子乾笑了两声,转过头去面对大海。 虽然嘴上说很难听,但在几分钟之後,他也开始跟著我哼同样首歌。他知道那卷录音带是美丽的复健师姊姊送给我的礼物。 我在心里偷笑,这也算是一种小小的胜利吧。 思念终结:海岸直行线(6) 胖子指著街角的便利商店: 「谁要冰棒?」 说是便利商店,但在这个不够发达的城市里便利商店和古早的杂货店混合成了一种新的型态,介於两者之间,比起两者都适合这个城市。这家便利商店还兼卖自己制作的冰棒,不是扁得像是铁制铅笔盒的形状,而是圆圆的长筒状,但是两端大小有些差距,看起来有一点像是棒球球棒。 我举手、小螃蟹举手,胖子自己也举手。 三只手,四支冰棒。 阿磊就算不举手,胖子也会买一只给阿磊。只要主动买给他,虽然他不会说谢谢,但也不曾拒绝。 ∷∷∷z∷∷y∷∷z∷∷z∷∷∷ 我们坐在便利商店外头等胖子回来的时候,小流氓阿基的带著他的狐群狗党从街的另一头走过。其中一个叫做老鼠的家伙不顾水果店老太婆的叫喊声,拿起价格颇贵的水蜜桃就咬下去。 低水准的小流氓到处都是,虽然也有为了保护城市而存在的青少年团体,不过以为当流氓可以白吃白喝收保护费的小孩子还是比较多。这种人通常会在被警察抓走一两次,或是被店长揍过一两次之後学乖,但阿基和他的手下例外。 因为他们的脑袋特别笨,却又会挑那些没办法反击的老婆婆去攻击。 阿基的目光转向我们这一边时,先是因为看到阿磊恐惧了一会,接著目光就转到了我的脚上。 一瞬之间,他露出了算计的表情。 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就是想要害人,但他曾经被阿磊修理的很惨,实在很难想像他还学不乖。再说,自从上次那一架之後,阿基和我们之间应该已经有了协定,井水不犯河水,他当他的小流氓,我们过我们的生活。 不过......阿基那颗智商不到七十的脑袋可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吧。 阿基带著他的狐群狗党穿过马路,走到我们面前。阿磊看也不看他一眼,小螃蟹却显得有些紧张,手伸进口袋里握成拳头。 「喂,那是什麽?」 阿基走到我的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前,我有不好的预感。 「基哥,那家伙的腿出了车祸之後就不能动了。」 老鼠手里拿著水蜜桃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将手挡在膝盖上,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两只手是挡不住我苍白的腿。 「我可是第一次知道,号称这条街上最强的国王,手下竟然还有残废。」 老鼠指著我的腿,开始放声大笑。据说老鼠是在我们和阿基那场大架之後才加入阿基的小流氓团体,所以他并不知道阿基曾被阿磊揍得很惨。 他的狐群狗党也跟著笑。 我低著头假装没有听见他们的笑声。小螃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回过头瞪了阿基一眼。 「笑屁。」 「喔,很凶嘛。我听说你再出一次事就会进少年监狱,真的还假的?」 阿基的脸原本就被我们揍得有点变形,上一次歪掉的鼻子像是烂掉的水果一样挂在脸上,这一笑起来,脸扭曲得厉害,鼻子更是弯曲的厉害。 他还真是学不乖。 我的脑海里才刚闪过这个念头,阿基就伸手拿起老鼠吃剩的果核,丢在我的腿上。 「这个赏给你吧,小残废。」 阿基哈哈大笑,老鼠和手下们也跟著笑,但他们还没笑完,阿磊就跳到阿基的面前,一腿踢在他的肚子上。阿基痛得弯下腰,叫不出声音来。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对决,阿基一样要输,只不过不会输得那麽快。这次突如其然的攻击把他给吓傻了,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阿磊很快地补上第二、第三拳,把阿基打倒在地。阿基的狐群狗党吓了一跳,老鼠第一个冲上来要救他们老大。在他挥著拳头冲过来的同时,小螃蟹踢断了木椅的把手,将断木砸在老鼠的头上,挡在他们面前。 「全部不准动。」 小螃蟹只是目光恶狠狠地瞪著那一群手下,那群孬种竟然没有半个敢动。 阿磊蹲了下来,拉著阿基头发,将他拉起来。 「我记得,上次那场架好像是我赢了。」 「没......才没有。」 「那是我和你同时落水了?」 「没错。」 阿基挥拳想要揍对阿磊,手却被阿磊踩在脚下,痛得他哇哇大哭。路过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但在看到被揍的是阿基时,全部都转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 这个城市虽然已经渐渐失去往日的繁华,却还没有失去正义。 「那我揍你就没什麽关系了。」 阿磊露出微笑,一拳打在阿基的肚子上。 「呜、呜......不要以为你们人多。」 「一、二、三......还有一个在店里,我们的人还真的比你们多不少哩。」 阿磊抬起头看著阿基带来的狐群狗党,只剩下被小螃蟹踹倒在地的老鼠还躺在地上哀号,其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螃蟹回头看了阿基一眼,冷冷地说: 「打他鼻子。」 「喔?」 阿磊挑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看他的鼻子很不爽。」 小螃蟹的话刚说完,阿磊就把阿基丢到小螃蟹面前。 「你自己给他一拳吧。」 「你......你这只横著走的家伙,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了你。」 阿基嘴里虽然这麽说,可是吓得两腿发抖,一副随时要昏倒的样子。我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头来我们在这条街上的对手就是这种不入流的角色吗?连打架都懒得打了。 小螃蟹看起来也失去了揍人的兴致,一脚将阿基踢到我面前。 「你还想要揍他吗?」 「算了吧。」 「我看也是。」 小螃蟹摇了摇头,用眼神寻问阿磊要拿眼前这家伙怎麽办。阿磊走了过来,又踢了对方一脚,这一脚比小螃蟹重多了,让阿基哭爹喊娘的。 「滚。」 「是、是。」 阿基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跑,但阿磊却一把纠住他。 「对了,以後别再让我见到你,也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名字。应该没问题吧?」 「是、是。」 阿基的脸上满是汗和眼泪,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消失在街角。小螃蟹大拇指比了比还躺在地上的老鼠。 「这个怎麽办?」 老鼠原本一直躺在地上装死,一听到小螃蟹提到他,整个人抖了一下。在阿磊和小螃蟹走到他身边时,他跳了起来,飞也似地逃跑。阿磊和小螃蟹也没有去追他,换成是我,即使脚还可以跑也不会去追老鼠,这种人连追都没有意义了。 「就让他这麽走掉可以吗?你不担心他去告密?」 买了冰棒,从店里走出来的胖子看到老鼠逃走的样子,也猜得到发生什麽事了。小螃蟹摇了摇头,对胖子说: 「反正他也不会孬到去告密。放心吧,他还想当老大。」 阿磊也摇了摇头,有一种同情的语气说: 「真可怜,脑袋差劲的家伙。」 ∷∷∷z∷∷y∷∷z∷∷z∷∷∷ 那是我们和阿基的最後一场战争。 阿基真的再也没有来找我们麻烦。不过,在那之後没多久,阿基想要找我们麻烦也找不到人了。 ∷∷∷z∷∷y∷∷z∷∷z∷∷∷ 冬天的海滩还是灰灰黑黑的颜色,就像染上墨汁一样。我的脚比起九月份的时候好多了,慢慢地可以开始走,可是受伤太久肌力退化,必需要复健才可以恢复原来的样子。 趁著放假的星期六,阿磊带我到海滨公园来走一走。我穿了一件短裤方便玩水,这也是我受伤之後第一次露出两条腿。虽然我的肤色以前就不黑,但比起现在来说要健康多了。现在这种白色有一点不健康的感觉,看起来就像是菜市场卖的花枝,那不是有活力的颜色,而是快死掉的颜色。 我是从快死掉的状况之中活过来。 脚踏在沙滩上的感觉跟踏在柏油路上的感觉很不一样,该怎麽说呢?虽然颜色很相似,可是走起路来却困难上百倍。我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就觉得累得要命,乾脆坐在沙滩上。 由於正在慢慢涨潮,一开始我坐在完全乾燥的地方,但潮湿的痕迹慢慢地爬到我的脚边,距离不到一个脚掌。 阿磊坐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我。 那张椅子就是上次他拿浮木做成的椅子。 海滨公园已经完全建好,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人觉得阿磊随便做的浮木椅还不错,现在海滩上多了几张同样的长椅,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阿磊做得那一张,喜欢的理由,并不完全是因为视野最好,还有其它没说口的原因。 我用双手环著膝盖,头靠在膝盖上听著海浪的声音。眼睛半阖著哼著外国女歌手的歌。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无所谓。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太阳升起也无所谓...... 心里慢慢地静了下来。 车祸发生之後三个月,我终於不会再梦见胖子爸了。阿磊每个星期都会有两三天到医院来陪我,他的父母好像不太管他,所以只要他父母一不在家,他就会来医院陪我。我们总是在那张病床上抱著,不是那种情色的拥抱,相反的是一种没有其它意思的温柔。 我也渐渐地习惯了阿磊在我的身边才能睡著,阿磊不在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点点不安。也许阿磊的身上带有从未来世界带回来的睡眠装置,只要在阿磊的身边就可以一夜好眠。 不知不觉地,海水淹过我的脚背,稍微地沾湿了我的短裤。 阿磊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不要起来?海潮涨了。」 自从我受伤之後,阿磊就不再是国王了,他就只是阿磊而已。也许旁人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差别,但对我来说那之间的差别是天差地远。 国王是必需要要尊敬的,必需要离一段距离。 阿磊就只是阿磊。 我摇了摇头,把脚伸直。 「我想泡一下海水。」 阿磊沉默了一会,突然问我: 「你想要再泡更深一点吗?」 我愣了一下。 阿磊好像看透了我心里的想法,他的手伸到我的腋下,将我拉了起来。他带著我往前又走了几公尺,往海的方向移近一段距离。 这一次我坐下来的时候,海水已经不只是淹过我的脚了,海水淹到我的胸口,当浪打过来的时候,可以把我整个人淹没。阿磊在我背後坐了下来,双手环抱在我的胸前。 我全身都湿透了。 但是似乎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浸在水里的身体慢慢地想起和阿磊、小螃蟹、胖子一起打架,一起脱到剩一条内裤跳进海里。不知不觉之中还以为自己长出一条鱼尾巴,变成一条人鱼在海中游泳。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无所谓。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双脚去寻找王子,就算太阳升起也无所谓...... 我忍不住又开始哼这首歌。 阿磊什麽话都没有说,就这样抱著我一直坐在海水里,忍受著我那难听的歌声和不断重覆的副歌旋律。 我每一次重头开始唱时总想著唱完这一遍就要回去。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我脑海里的唱盘好像跳针似地不断重复副歌的部份,怎麽绕也绕不出去,怎麽唱也唱不完。 ∷∷∷z∷∷y∷∷z∷∷z∷∷∷ 漆成浅绿的墙壁,关上窗廉之後就可以隔绝内外的安静,排列整齐的书柜,明亮的日光大灯之外小小的黄澄小灯,整齐的白色床铺上面铺著还有阳光味道的床单,阿磊的家和他的人完全不一样,毫无混乱之处。 阿磊将我抱到床上,海水的味道扩散开来,将床单染上较深的颜色。 我们开始接吻。 湿衣服被丢到地板上,发出微小的声音。应该是因为衣服被海水浸得湿透,口袋里也装满了海沙的关系吧。 一开始是唇碰唇,後来连舌头也伸进来了。 老实说我有点害怕,因为阿磊的手在我的身上乱摸,要是摸到哪个不对的地方,我很怕我一不小心就会把阿磊的舌头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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