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夫被他的举动震住,表情缓和几分。 "世道乱,我程家做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实在是万般无奈。但是医者父母心,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啊!程显昭给你磕头了!"作势就要磕下去。 冯大夫急忙伸手来阻。"程少爷,快起来,你这是折我的寿啊!别急,待我来看!" 程显昭也不起来,就跪在那里看冯大夫为谢云亭诊病。 "不要担心,二少爷是急火攻心,才会晕倒。不过,这痨病......" "怎样?"心一颤。 "实在太过凶险,二少爷身子又虚弱,只怕......" "他还有多少时间?"泪水模糊双眼。 "这倒难说,但我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半年,还得好好调养。" 握住谢云亭无力的手,哽咽不住。"冯大夫还有治病的药吗?" "药是没了,都被姚魔头抢光了。但其实药对二少爷已经没什么用了。您还是多陪陪他,让他开开心心的,不再担惊受怕,奔波操劳,也许能撑过夏天。" 泪水漫出眼眶,落在谢云亭手上,竟然唤回他涣散的意识。 "云亭,你醒了?"抚摸他的头。 谢云亭睁开眼好一阵子,才看清面前的两个人。轻牵嘴角,扯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我这身子......还真是不济事。" "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你怎么哭了?"触上他脸庞的手被泪水沾湿。"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不会的......" "是,你不会死的,因为我在你身边,永远都在!" "我们回家吧......" "好......"将谢云亭扶坐,再揽住他至站起,向冯大夫告辞。 出了门,谢云亭仍然举步维艰,程显昭命常安福将他扶到自己背上。 胸前是程显昭宽阔的背,温度透过棉衣暖着心。 显昭,如果终究一死,就让我死在你怀里,或者是这样死在你背上,该有多好...... 把头埋进程显昭头和肩的夹角中,安心地嗅着他皮肤的味道。 程显昭脚步轻盈,除了微微摇晃,没有过大的震动。 谢云亭暂时忘却了病痛,脸上浮现出安逸的笑容。 午饭还算丰盛,谢云亭强迫自己多吃一点,这样程显昭才会不那样自责。 阳光虽然很好,外面却寒风肆虐。程显昭坐在床头边,拥住谢云亭,给他讲些自己离开家后的见闻。 有人轻轻叩门,是常安福的声音。"大少爷,二少爷,现在还方便吗?" "常叔,进来说话吧!"程显昭唤道。 门开处,一股寒气卷进房间,常安福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逸凡?"程显昭很是意外。 谢云亭的笑容僵了一下,转过脸看看程显昭的表情。 程显昭回视他的眼睛,手也握住他的手,然后才转向夏逸凡。"坐吧!" 两个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尤其是程显昭根本没有离开床来和自己叙谈的意思,更是感到不太舒服。 其实夏逸凡再清楚不过,自己真正嫉妒的,是面前堪称完美的图景--谢云亭靠坐在程显昭怀里,程显昭的下巴贴住他的额角。谢云亭脸色奇差,笑容却幸福满满;程显昭则眼含柔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若论时间,夏逸凡比谢云亭早许多年认识程显昭。 若论感情,却不是那许多年可以炼成的......〖拾玖〗 "显昭,是孙老板让我来找你的。"夏逸凡在桌边坐下。 "孙老板怎么说?" "他说这笔生意做得好,希望下次还可以合作。" "他知道我和云亭的关系吗?" 略加思索。"应该不知道,我只和他说你随货一起走的,这样方便认路。" "云亭身体不行,我已经代他去和姓姚的见过面了,以后就是我出面和他交涉。" "我也是为这事来的,孙老板也希望我们可以直接和姚司令接上关系。" "那程家呢?孙老板是想越俎代疱?"谢云亭插了一句话。 夏逸凡微微怔了怔,似乎并没想过这一层。 程显昭连忙帮着遮掩。"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不,那不一样。"谢云亭摇头。"如果不是孙老板知道显昭与程家的关系,就只能说明他为商不仁。还是弄清楚比较好,万一对你们不利怎么办?" "生意人总是这样唯利是图,特别是现在这个年代。如果他知道我是程家人,态度绝对不会如此温和。"被他敏锐的思路折服,也暗自抹了把冷汗。 "真是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叹息一声。 "别想那么多了,你的任务就是......" "养病!"接过话来。 "知道就好!"将他放倒在床上。"睡一会儿,我和逸凡商量点儿事。" "你们商量你们的,为什么要我睡觉?是不想我参与吗?"不满地嘟起嘴。 "你那么聪明,什么也瞒不了你,何必避着你?我等你睡着再走!逸凡也很久没回来,该和他去家里看看,我跟你保证,你醒来时第一眼就会看到我!" "说到要做到!"追加了一句。 轻轻揉着他的头发,看他闭上眼睛。 云亭,有些事,我还不能向你坦白,不要怪我...... "孙老板怎么说?"二人走在冷清的街上,很快就要过小年了,天气却越来越冷。 "很简单,下批货开始就可以直接送过去。" "下批货什么时候?" "除夕之前。" "可是刚刚交易完,姓姚的不会起疑心吗?" "没办法,除夕之前必须行动,不然下一步计划也没办法进行了。" 略一沉吟。"只好搏一下,但我没有十成把握。" "你不打算跟谢云亭说这事?"醋劲儿似乎还没完全散尽。 "再让他操心伤神,立刻就会要了他的命!"脸色阴沉下来。 "我只是觉得他很不简单,只要他动动脑筋,好像什么事都能做到。" 虽然是赞扬的话,在程显昭听来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他当然不简单,他比我更像爹,又从小在社会上打混,什么都看得明白。" "那不妨和他商量一下,把握不是会更大些?" "不......"不停摇头。"我宁可失败,其实也未必会失败,难道我程显昭就是个笨蛋吗?" 看来你的心又回到谢云亭那里去了,不,其实这半年多来,你的人在我身边,心却从来未曾离开过那座深宅大院。 提醒自己放下嫉妒的心思,淡淡笑着。"你当然不是笨蛋,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哪件事干得不漂亮?" "还是你了解我!"胳膊搭住他的肩膀。"回去和孙老板说我保证完成任务!" 亲昵的举动让夏逸凡的心轻轻震颤了一下。"程显昭还是当年的程显昭,自信又自恋。" "不是应了那句古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笑得很爽朗。 夏逸凡看着身边的男人,似乎被他感染,嘴角又提升几度。 可是程显昭不知道他心中正在想着的事。 我也许无法得到你的心,但我不会让你的人有事...... 滴水成冰的天气让笑声传不出多远,只是震落了附近的几簇冰凌...... 看见程显昭依约坐在床边,温柔地凝视着自己,谢云亭笑开了花。"看来我睡了很久啊!" "才一个时辰而已,我说很快就会回来守着你。"把他扶坐,在他背后塞了个枕头。"想喝水么?" "好啊!" 有人接话道。"我来倒就好!" 谢云亭才发现夏逸凡也在,而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别有深意。 "云亭你现在感觉怎样?刚刚也忘了问。"将水杯递到程显昭手上。 "对啊,差点儿忘了逸凡懂这个!"程显昭眼睛一亮。"你回淮阴看看能不能找到药,下次送货来的时候一起带过来。" "不用麻烦了!"喝了几口水,"久病成医,反正都没什么效果,还不如少给我灌些苦药汤!" "倒不会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至少可以将症状减轻一些。看你咳得很厉害,一定很辛苦。"夏逸凡捕获到谢云亭的眼神。 "辛苦倒没什么,只是不想只剩我一个人!"毫不退让地回视。 "显昭不是回来了么?他舍不得你一个人啊!"眼光瞟了程显昭一下,又迅速归位。 看来是因为程显昭在这里,有些话不便出口。 谢云亭笑吟吟地转向程显昭。"显昭,我出门也很多天,还没有将这次的事情向爹讲明,你替我去给爹上柱香,磕几个头吧!" 程显昭倒未留意二人眼神交换时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没有起疑。"好吧!我顺便去趟厨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我会胖的!" "胖点儿好,你现在太瘦了!" "哪儿有?我倒不觉得!"轻轻推了他一下。"快去吧,也要快些回来!" "好,你们随便聊聊吧!"向二人微笑后就出门去了。 脚步声远去,谢云亭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直言了!" "你真的是很聪明,连显昭都没体会我的意思。"不由得他不赞许几句。 "显昭很快就会回来,这些无谓的奉承还是免了吧!"指指刚才程显昭坐过的椅子。 "好,那我就不绕圈子了。"在椅上坐下。 "洗耳恭听!"料想不会是好事。 "说起来也简单,只要告诉你孙老板是何样人物,一切不言而喻。"见谢云亭认真在听,就继续说下去。"我和显昭到淞阳不久就认识了孙老板,真实只是以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后来才知道他是革命党......" 谢云亭的眉已经锁得很紧,听到这个词心脏又"突"地跳了一下。 "淞阳有几个革命党的据点,我们开始负责一些情报的搜集工作,大概一个月左右就去了淮阴,专门替孙老板打理生意。" "做生意其实只是身份的掩护吧?"事情再清楚不过。 "嗯!我们最近的一个计划就是端了那个姓姚的。" "如果断了他们的粮源,就等于不战而胜,所以孙老板才答应跟我见面!" "如果那天去的不是你,事情就会好办一些。" "至少显昭不会投鼠忌器,可以放手一搏!" "显昭说他有把握成功,但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我明白了!"叹口气。"你希望我可以帮你们。" "你愿意让显昭去冒这个险吗?"不是不担心谢云亭会拒绝。 "我当然不愿意!"一句话打消夏逸凡所有的顾虑。"反正我也没多久的命,这个风险自然由我来担!"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你很不公平......"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直视着他。"与其让两个思想进步,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去冒险,倒不如让我这行将就木的家伙再做点事!" "云亭......"根本无言以对。 "我不怪你,"洒脱地笑笑。"显昭是少爷出身,从小被保护得好好的,不知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自然也是由我去做更合适!但你记住,无论如何,你都欠我一个人情!" "我记得!"郑重地点头。 "这个人情就是在我死之后,用你的一生替我照顾好显昭!你做不做得到?" 心跳得好快,眼眶潮湿。"我夏逸凡对天发誓--只要我活着,就会照顾好程显昭,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目光从夏逸凡并拢着举在头边的两根指头上收回,又慢慢闭起眼睛。 显昭,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吗?为什么压抑的心情仍然无法得到纾解? 其实,就算活着,我又能给你什么? 一个死了的人不应该嫉妒生者,我也没必要嫉妒夏逸凡可以守护在你身边。至少,不用担心你眼中的自己一天天变老,而只有永恒的青春...... 夏逸凡举起的手久久未落,谢云亭淡然的表情反让他被强烈地震撼着。如果我是程显昭,也会爱上谢云亭罢? 直到看见谢云亭又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才恍然放下右手。 平静纷乱的心,轻轻说道:"告诉我你们的计划吧!" 小年到了,镇上的居民开始投入一系列活动的序曲中。 能走的多已离开这是非之地,留下的都是因为无处可去或故土难离。 谁不喜欢和平盛世?姚司令虽只算得上当地的土皇帝,也愿意热热闹闹地过个年。于是下令除夕之夜时,家家户户红灯高悬,好给他撑门面,粉饰太平。 谢云亭的精神格外好,硬拖着程显昭去衍水街转了转。 昔日繁华的街道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人声鼎沸,东家笑逐颜开,此时却已有超过一半的店铺关门大吉。勉强还有人在的也无心做生意,间或从临街的窗口探出一两个脑袋,表情也木然得如同雕像。 谢云亭看见程显昭眉间乌云笼罩,知他又在忧国忧民。"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们的镇子快要变成死镇了!"感慨不已。 "它不会死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回来的,这里还会像从前一样热闹!"微笑着。 "你倒很乐观啊!"拉住他冰冷的手。 "难道不该乐观吗?总是悲天悯人的又能改变什么?还不如做些事情来改变现状。" 听出他话里有话,刚要追问时,谢云亭又兴奋地指着前面的"满堂春戏院",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我有一阵子没来这边,进去看看!" "刘老板还在吗?"边走边问。 "看看就知道了!"笑意不减。 大门虚掩着,正厅空无一人。座椅全部四脚朝天反扣在桌面,也积了薄薄的灰尘。戏台还和从前一样,两侧绒布门帘已不如从前颜色鲜艳。 谢云亭走到台下,痴痴地仰望自己曾经轻吟浅唱的地方。 空气中掠过幻想的光影,舒缓流畅的西皮二黄,炫彩华丽的戏服油妆,此起彼伏的喝彩叫好...... 色彩与光芒因尘埃的层层积淀渐渐失却,最后连黑白的影像也完全消失,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 我来这世上走一遭,不过是在历史的沙漏中停留一秒,转眼就会逝如流水,再无痕迹...... 程显昭刚刚还在为无法将掌中那只手焐暖而沮丧,此刻又被谢云亭渴望又眷恋的神情打动。 他的命运与这戏台紧紧相系,繁华与屈辱,幸与不幸,唱也唱过了,演也演尽了。铅华玷染了他的心,那双眸子却纯净如一。 我们只是两个想要相爱的人啊,上天却偏偏捉弄,给了我们不能爱的身份,又吝啬多一些时间。 下意识地想去拥住那单薄的人儿,却被他挣脱了一直紧握的手"逃"到戏台上去了。 "显昭,我给你唱一段吧?"略清清嗓子。 不想破坏他的兴致。"好啊!" 与台下的程显昭深情对望,提气发声。一段《生死恨》道不完人生的苦,诉不尽生活的怨。国仇家恨非我所愿,只是奈何朝来寒雨晚来风?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洲......" "我道是谁,真的是谢老板!"刘满堂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自您走后,再也没听过这么正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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