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的可以吗?"不免担心,又怕惹恼王怜生。 "如果不行我再告诉你!" 挥动鞭子,口中吆喝,两匹马立刻加快了速度。 这条路不比官道平坦,坑坑洼洼,高低起伏。车内虽然铺了软垫,但颠簸的力量仍将唐凌初掀来甩去。把头顶在车内一角,尽量减轻震动。不多时便身体僵硬,支持不住。伤口被震至开裂,内衣湿答答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银牙紧紧咬住嘴唇,尽量不去想伤口的疼,哼起熟悉的曲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车前一箭地,王怜生策马狂奔。忘不了云雨峰上谪仙般的笑脸,忘不了王府地牢里无助幽怨的眼神,忘不了激情缠绵时蒸腾的香汗,也忘不了似醉似醒时的娇喘媚态。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变得绝情,变得狭隘,变得优柔寡断,变得目光短浅。不敢相信短短的数月,他如雪的白衣就已经沾染俗世的尘土,不敢相信山盟海誓却敌不过未央宫那几树海棠!面对这样的唐凌初是不是应该放手?为什么还是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经因为选择而烦恼,此时道德与信念的天平已定,为何还要带他回京?也许只是在等,等那不可预期的变数。 车内,唐凌初已经用完所有力气,只好放弃努力,任身体随马车东摇西摆。一曲浪淘沙哼到动情处,潸然泪下。如果你不是皇子王孙,又或者我不曾是那少主,我们的相遇会不会更加浪漫?我们的决定是不是就可以自私一点?命运把我们推到同一条路上,又注定各奔东西,何必相逢?何必相识?何必相爱? 掌灯时分,一车三马停在客栈门口。一名随从先进去打听情况,得到客未满的消息后,其余人等才纷纷下马过店。 车夫老李掀开布帘唤唐凌初:"公子,下车了。" "好!"答应得痛快,却迟迟不见人。 王怜生将缰绳递给店小二后,本应走在先,却故意放慢脚步,装作吩咐两名随从要记得第二天动身的时间,实际上却是想看看唐凌初的情况怎样。 老李几乎要等不及上车去搀唐凌初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探出头。 王怜生已经一脚迈进门里,侧耳细听身后的声音。 软底靴落地无声,但听得出靴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显是走路的人不敢抬足所致。 老李将马车赶去后院,身后只剩下唐凌初一个人,他行动不便,一定会开口央求自己,不禁有些得意。 "王爷!怎么不进去?"自早晨见面时便已改了称呼,听起来很不舒服。 "你......还需要什么吗?本王可以叫人去买,免得让下人觉得我怠慢你!"想着托辞。 慢慢蹭向门口,手扶住墙壁,向王怜生展颜一笑:"王爷不用客气,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那好,早点回房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故意装作冷漠,却是满满的失望。 "王爷先请!" 懊恼地一甩前襟,大步进门上楼。为什么不求我?你很强是不是?看你撑多久! 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轻轻咬住嘴唇。如果在从前,他一定会笑着来把自己抱上楼去。他的手臂很结实有力,所有的怯弱,所有的恐惧都可以被驱赶得干干净净。 抹一把额上的冷汗,想什么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 不晓得是怎样挪过那高高的门槛,又举步维艰地上爬上那二十几级楼梯。可以清楚感到那里还在流血,幸好时候不早,厅堂里只有一个掌柜的在打瞌睡,不然自己沾满血的后襟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闩上房门,虚脱地瘫倒在床上,歇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从怀里掏出临行前风未已塞给自己的伤药,自己动手涂在伤处。 小二准备好宵夜,叫几人下来吃饭。老李是王亦谦的老仆,多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心地善良。这次除了赶车以外,还有个特别任务就是关照唐凌初。想到他下楼不方便,就用一只空碗盛了些饭菜送到他房门前。 王怜生知他是好意,也没有拦他。 可是拍了半天门,屋里连句回应都没有。 楼下的几人都停下筷子,关注着楼上的情况来。 心想莫不是他伤势恶化,王怜生立刻放下碗筷,起身冲上楼。 见他过来,老李连忙闪身让开。 抬起脚踢开房门,巨大的声响惊得客栈中其他客人纷纷出来看个究竟。 屋内一灯如豆,不大的火苗被门扇带起的风吹得乱摆,几乎熄灭。隐约看清榻上白色人影,一个箭步上前。 唐凌初脸向外蜷伏在床上,眼睛闭着。 这么大的声音他都听不见,已经失去意识了吗?先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好,体温正常。试试摇他的肩膀:"凌初,醒醒!" 实在倦极了,又被马车颠得头晕眼花,两耳轰鸣。伤药清凉止血,痛苦稍有减轻便睡着了,隐约听见打雷似的声音,也不愿睁眼,又是谁在叫我? 看他有了动静,总算放下心,赶紧换上漠然的表情。"你不下楼吃饭也就算了,给你送到门口也不应吗?" 糟糕!怎么就睡过去了?他一定是在担心我,绝对不可以这样! 咬牙撑床倚住身体,感激地笑着:"哦......不知怎地睡着了,谢谢王爷还记得我!" "本王是怕你死在这里,你入主未央宫的愿望岂不是要落空了?"还在掩饰。 "王爷放心,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向老李伸手,"是我的饭吗?谢谢!" 老李连忙将一碗饭菜连同筷子递到他手中。 看一眼王怜生,捧起碗大口吃起来,脸上带着享受美味时才有的微笑。 又被他耍了!心里很是不忿。为什么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怜惜他,关心他?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很多啊!"哼"了一声,掉头离去。 老李也出去带上门,房间里回复安静。 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一阵反胃。大概是吃得太猛,全部卡在胸口。扑倒在床边,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又吐了出来,嘴里只留下很重的苦味。 直到再也吐不出,才慢慢退回床里,一动也不想动。胃里泛酸,嘴里苦涩,伤口疼痛,怎样的姿势都无法缓解。也许只有死才能彻底摆脱痛苦,可是现在连死都成了奢望。 漫漫长路,才刚刚开始,何时是尽头...... 第卅八章 一路上王怜生的心情起起落落,错综复杂。时而盼望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可以多给唐凌初一些改变的时间和机会。时而又恨不得肋生双翼,早些结束这爱不能,恨不成的日子。所以几人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耽搁下来,竟比预期晚到了半个月左右。 同样是上京,此番比起上次却痛苦得多。纵是伤药奇效,也架不住长途颠簸,常常是夜里刚刚长好些,白天又被震裂,最后甚至有些化脓,发起低烧来。赶上路况不佳,在车里被晃来晃去,昏昏欲睡,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不下什么东西,只靠喝些水维持。最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明明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得在王怜生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或是故意说些刻薄的话气他。眼看京城在望,他也耗尽所有,变得形销骨立。 这一日终于回到京城,皇帝派专员出城十里相迎,自己则带领其余文武百官齐集午朝门外。 "父皇!"翻身下马,跪倒施礼。 "平身!平身!皇儿辛苦了!"扶他站起,"一路风尘仆仆,朕已经在勤政殿摆下酒宴,为你庆功洗尘!" "谢父皇!" 谈笑间目光落在马车上:"咦?皇儿还带着别的什么人吗?" "哦......没什么,一个朋友,让他候在这里吧!" "既是朋友,也一并去,不要显得我皇家小气!"说着示意一边的大臣,"请下车来!" 有人上前掀开车帘,里面一人倚靠在车厢壁上。午后的阳光刚好斜射入车内,晃得他不得不用手挡住脸。 "凌初?"认出车里的人,又惊又喜,紧走几步上前。 往来人脸上仔细看去,竟然是皇上,连忙就要起身拜见,却因体力不济摔倒。 适才站得远没有看清楚,来到近前,惊喜荡然无存,只剩下心疼。记得离开时他神采奕奕,顾盼生辉,不过百日,竟憔悴至此!伸手去扶他的时候,手下都可以摸到骨头。"你病了吗?怎么瘦成这样?" "水土不服吧!"边挣扎着爬起来边解释,目光却穿越至王怜生的脸上。"回到皇宫就好了,很快就会胖的。" 一边站着的大臣也帮忙搀扶唐凌初,好歹将他弄下车。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短了礼数,免不了被众人笑话,执意跪了下去,叩首至地。"皇上近来可好?" "我很好,可是你不好!"拦不住他,只能看着那有些微微发抖的人。 "让凌初去未央宫休息一下就可以了!"抬头看皇上。 "好,朕叫人送你过去!"回身唤自己的贴身太监,之后去拉他起身。 也许是因为心中不灭的信念支撑到现在,也许是因为这一跪一站血往上涌,忽然觉得阳光明媚的天空阴沉着罩将下来。 "凌初!"站得最近的皇帝发现他脸色不对,连忙抄手去扶,刚好将他软倒的身子揽在怀中。 扶正他无力的头:"怎么了?" "皇......皇上......"只嗫嚅着说了几个字,又看了他一眼,便闭上眼睛。 整个世界都被置若罔闻,更无视自己尊贵的身份,弯腰将他打横抱起,只感觉他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王怜生一直盯着唐凌初,刚一见到他的时候也吃惊不小。人已经瘦得几乎脱相,每说一句话,每挤出一个笑容都好像用上所有力气。路上他都不是这样,气人的本领一天比一天强,到最后这几日自己甚至有些怕见他,完全被挫败的感觉。也许他只是在演戏?目的是为了骗倒皇上,博取同情? "皇上!让奴才们来吧!"几名太监拥上前,大臣中也有几人想帮忙,毕竟皇上是九五之尊啊! "谁都不用!你们速去传太医到未央宫!记得是全部!"用自己的脸贴住唐凌初的前额试着他的体温,旁若无人地向未央宫大步走去,将王怜生及群臣扔在原地。 "东王!这......如何是好?"王丞相上前问。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心疼?憎恶?嫉妒?只能故作镇静地答道:"去勤政殿等皇上!" 十几名太医围在榻前七嘴八舌,吵得脑袋都大了。 "别吵了!"终于忍不住爆发,"这么多人一下子怎么行?分成三组,一组一组来!" 又是一团乱,切脉,诊伤,开药,好容易弄好了几张方子呈上。 责问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也不接那方子。"讲!" 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致推年纪最大的孙太医回禀唐凌初的病情。 "回皇上!公子下身的伤口长时间未愈合,已经感染,因此才会发烧。下臣们还发现他的肠胃功能极度衰弱,推测是旅途劳累,饮食不佳所致。若要恢复健康,得费些时日调养。" "伤药补药快快煎来,宫里的人参燕窝各种补品尽管拣最好的!" 太医各忙各的去了,特别又叫来忠心耿耿的小柱子服侍,才匆匆赶往勤政殿。 庆功宴一向热闹非常,今日却冷清到极点。人一个也不少,只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压抑。 珍馐美馔快凉透了,皇帝才赶到。 坐在上首举起酒杯,说明今日是接风酒,日后还要大摆庆功宴,官员们也纷纷向王怜生表示敬意。 谢恩干杯,各自落座,皇帝下令开宴。 美食吃到嘴里味同嚼蜡,上好的御酒喝起来也寡然无味,皮笑肉不笑的姿势做到肌肉僵硬。看皇帝如坐针毡的样子,推测是唐凌初的情况令他担忧。罢!今日就喝他个酩酊大醉,什么也不用想! 席间没有提及战功或是改立太子之事,大家只是喝闷酒。好好的宴席一个多时辰便草草收场,因为皇帝早已经坐不下去了。退席前嘱咐王怜生先回府休息几日,初十再上朝议事,之后又和来时一样匆匆的脚步离开。 一走进未央宫,正好看见刚刚喝下的半碗燕窝又被唐凌初吐了个精光。已经折腾了几次,唐凌初趴在床边,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皇上,这......"太医们着了慌,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公子什么都吃不下,药也喂不进啊!" "一群废物!回头再治你们的罪!把药折成三份儿,朕来喂他!" 甩去外袍,小心地托起唐凌初,将他抱在腿上,像抱着一个婴儿。这个姿势既可以让他立起上身,又不会压到他下体的伤。 轻轻抚摸他的脸,他也只是略动了下嘴唇,没有睁眼。"凌初,朕来喂你吃药,乖乖的,别怕苦哦!"接过太医递过来的药,用汤匙舀了,一滴滴倒进他口中。 昏昏沉沉的唐凌初只是本能地吞咽着,却奇迹般地没有再呕。 吃完药后,担心他躺下以后会再次反胃,就一直抱着他,一边轻轻拍他的背,哼唱他以前常吹的曲子。 垂手站立的太医个个张大着嘴巴忘了闭,天朝的皇帝此时倒成了一位哄孩子睡觉的父亲! 始终微锁的眉宇渐渐放开,脸上的痛苦也被恬然取代,终于可以沉入梦乡,暂时远离折磨。 "好好睡吧!不要怕!朕不会放开你的!"宠爱地吻着他的额,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待大臣们走光了,王怜生才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上马回府。 也不急着催马,任它慢步走回。 还是没有醉,只是头痛,脑子乱得理不出一点头绪。妈的,暗暗骂道,什么狗屁御酒?定是掺了水! 走进东王府大门,迎面撞上向外走的老李,怀里抱着一团事物。"站......住!"舌头有些不好用。"你拿的......是什么?" "老奴收拾一下马车,这垫子沾了好多血,正要拿去扔掉。" "血?谁的......血?"伸手去翻看。 "王爷你真的不知道吗?真是......唉!"心想自己无权指责一个王爷,住口不说。 头脑还算清楚:"是......凌初......的?"这是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看他醉的两眼通红,心想说也无妨。"是公子的!他的伤不但没好,看似重了。公子刚出浥阳的时候面色还好,人也丰满,现在可算骨瘦如柴了啊!您都不知道近几日公子几乎什么都没吃,有时连喝水都会吐吗?怪不得在午门外跪了一下就晕倒,有条命在已是老天爷开恩了!" "可是......可是他不是......蛮有精神的?"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 "王爷一天见公子几次?后来更是躲得远远的!说也奇怪,一见到王爷您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老奴在前面赶车,知道公子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哼两声,连我都心疼啊!" 听了这话,打了个寒战,酒立时醒了一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王爷您整天阴着脸,老奴哪敢说啊!" 双腿一软,退后两步方才站稳。为什么要独自忍受这么大的痛苦不让我知道?就只是为了回到未央宫吗?我已经搞不懂现在你爱的是我还是因我得来的荣华富贵。父皇给了你什么承诺,让你可以死心塌地服从他,甚至忘记当初的诺言! 指头抠住影壁,被那坚硬的石块磨得鲜血淋漓。看来,在这世上,感情二字,真的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其实,事情很简单,你和我,都会满意的...... 第卅九章 不知自己被抱起多少次,又被灌下多少苦药。终于有力气睁开眼说话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傍晚。 最先看清楚的是皇帝欣慰的笑脸。"皇上......" "哦,总算睁开眼睛了,你让朕担心了一天一夜啊!"
8/14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