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y∷∷z∷∷z∷∷∷ 日子总是要过的,妻子总是要应付的,孩子总是要养活的。 王春华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他想这也许正是一种幸运,虽然儿孙满堂已经不可能成为若干年之后的生活状况,但是不需要生那么多的孩子,就证明他不需要非一次次重复那种最令他头疼欲裂的,神圣的,爱的过程不可。 因为他仍旧“不行”。 算起来他都不好意思数自己和老婆做过多少次那种夫妻必须做的事,因为他数得清。 在这种时候,对于一个目前还确定自己是个普通男人的王春华而言,数得清,是莫大的悲哀。他不敢回想每一个称不上多么激情的夜晚,不敢回想那些具体的细节,不敢面对把他视作偶像和大哥大的那些学徒工好奇的眼神。 他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自己对自己老婆提不起兴趣来?说出来这话都烫嘴,他一没有阳那个什么痿,二没有早那个什么泄,可他怎么就一次次的草草了事仍旧觉得是种负担呢? 王春华人生中第二次迷惑了,如果算上第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名字郁闷那回。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结婚,是不是做了一件特别不负责任的事,是不是相当对不起那个一再被他在灵与肉双方面都“不行”了的,爱他的那个女人。 他抬起手,真的狠狠掣了自己一个嘴巴。 那年,是一九九一年,那年对于王春华来说太不寻常了,那年,他当了爸爸。 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春华可以拍着胸脯子说自己对孩子她妈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比无微不至还无微不至的,他知道作为男人应该扛起男人的责任,是,也许你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你不想和她做爱,但,你是男人,你是丈夫,现在,你又成了父亲。脱胎而来的大男人的责任感,让王春华从得知妻子怀孕的那天,直到那蜷曲着四肢哇哇大哭的,他的女儿出生,在这段时间内,王春华尽了一个男人所有应尽的义务,与职责。 妻子是自然分娩的,没有剖腹,从凌晨时分,直到下午五点多,一声嘶哑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却让王春华百感交集到险些掉下泪来的啼哭,为这段几乎可以说是漫漫长夜的等待画上了句号。 他真的当上爸爸了。 有一种如释重负又任重道远的意味,很复杂,说不太清楚,反正王春华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使命,不是任务,是使命,是自己的老爹老妈老丈母娘和老丈杆子都期待他和妻子早日完成的任务——孕育下一代。 想到这儿,王春华心里有点结了疙瘩。 不他妈就是生孩子嘛,生孩子,下崽儿,制造人类,怎么这从史前时代持续到现今的繁殖行为还是非继往开来不可呢?人和动物不一样,有了孩子,你就得牺牲自己的后半生为他操劳,从婴儿时代到幼儿时代,上学前班,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当然,只要考得上,甭说大学,就是硕士博士博士后你也得供他去上,再加上以后找工作换工作谈朋友结婚生子重复上一代的革命者们进行过的轮回,以及要二老倒贴帮着带孙子乃至更久远的未来要为了自己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的婚事和下一代操心……我那死去的奶奶啊,要不说孩子就是上辈子的冤家呢,你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该他讨帐来了…… 种种复杂的,有些玩世不恭和悲观主义的想法,并没有在王春华的脑子里停留太久,因为一道刺眼的白光扫去了他头脑里的阴霾,那光来自躺在产床上的妻子,以及刚刚过了秤,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婴儿。 圣洁。 王春华当时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 绝对的,圣洁,他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结婚是个正确的决定,前所未有的认为自己终于跳出了牢笼砸碎了枷锁,前所未有的感到,自己是爱这个女人的,或者说,自己最终爱上这个女人了。 这个圣洁的女人,用虚弱苍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婴儿的脸颊,然后看着怔愣在产房门口的王春华,微微笑了。 门口的,刚才还在恐惧着未来的,她的丈夫,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王春华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愿意想,他那时候只想紧紧抱住孩子的母亲说上几万句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欠你的,我王春华欠你的! 他这么想,他就这么做了,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搂过嘴唇泛白的妻子,想开口,却哽咽了喉咙…… “可惜不是男孩儿,你不会不乐意吧?”妻子有些羞怯地开口。 “不会不会,女孩儿好,女孩儿好,随你,将来长得漂漂亮亮的,一乐也能露出来俩小虎牙……”王春华有些语无伦次,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嘴就笑得合不上了。他笑,妻子也淡淡笑了,加在父母中间的小生命却突然哭了起来,手忙脚乱的王春华在护士指导下抱起哭到小脸通红的女儿,看着自己怀里还没有手臂长的小生命,看着靠在床头,疲惫不堪,汗湿了头发的妻子,他觉得自己圆满了,这个家圆满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倾注一生的时间来疼爱家中妻女,那时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意料得到,自己有一天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会被对方疼爱,会被掬在掌心,放在心头。第三章 王春华曾经很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这种心态从他懂事开始直到他得知妻子患了严重的产后营养失调和乳腺炎时截止。 听到大夫告诉他这两种病症的严重情况,王春华已经全身发木了。 他不信。 “大夫……”定了定神,他攥紧拳头,“该怎么治?用做手术吗?” “最好是手术。”大夫点了点头,“不过即便是手术,也要忍受很大痛苦。” 这是那天大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里面那个阐明了所谓的痛苦的词汇让王春华也跟着万般痛苦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已经开始准备构建美好未来的同时,他的这个为他受委屈、被他冷落、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正在步步走向生命中最脆弱的一道关卡。 “我不要紧,不用做手术……”忍耐着极大痛苦的妻子用发白的嘴唇颤抖着这么告诉他。 然后,王春华急了。 “不行!非手术不可!老子就是卖血也得让你平平安安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是那时候王春华留下的豪言壮语,然后,他真的去卖血了。 他就像那个时代很多下层劳动人民一样,在被逼无奈又不愿意向家里伸出援手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 于是,当他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那根透明管子流出来,流到某个容器里之后,当他领了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那点报酬之后,当他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头晕目眩从医院出来之后,王春华知道,自己的噩梦,这就算是开始了。 但,还远远没有到尽头。 手术不能说是成功或是失败,只是当王春华看见那好像铝饭盒一样的器皿里满满的一汪子脓血的时候,他是真的腿软了,这种腿软远远超过了他刚刚献了血,从医院里晃荡出来时候的无力感,而当刚刚从最极限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的妻子说什么还想回去上课时,王春华一屁股坐在了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他本来,是想给这个女人跪下的。 他想说,你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尽职尽责的老师不缺你一个!死在工作岗位上的老师不缺你一个!你现在要是说想当个不尽职不尽责的老师我倒可以支持你鼓励你,哪怕你就是说从今儿个起不上班了不挣钱了把一家老小都扔给我王春华伺候了我都答应你!我就是求求你,别再让我担惊受怕了…… “咱还有姑娘得好好拉扯呢……”半天,他只是低着头,摇着头,说出了一句似乎有些跑题的话,然后,他拉着妻子的手,像是在拼命挽留一般的用力攥住那纤细的指头,话再出口时,颤音早就不能隐藏了,“就算为了孩子,你听我一句话吧,你哪儿也别去……哪儿也别去……” 哪儿也别去。 这是王春华最大限度的哀求。 妻子答应了,这个从出了产房之后就没过过几天踏实日子的可怜女人,偏过脸去点了点头,随后,她低语:“我就是不想当你的拖累……” 长时间的沉寂,王春华没有说话。 他咬着牙,闭着眼,抖着手,竭尽全力把想要呕出来的感觉给咽回去之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我心甘情愿的,就算你是个拖累,我也乐意让你拖着累着……!” 他原本想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于是他在憋闷感再次攀升的时候终于还是放弃了劝慰般的言语,他吸了吸鼻子,单手抹了把脸,然后挤出来一个带着悲惨意味的笑。 “你想吃什么?想想,想好了我给你买去……”语调很轻,似乎是怕惊扰了病痛中的妻子,“桔子罐头,想吃吗?要不……”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缓缓闭上了眼。 那之后的日子里,王春华没有一天可以踏踏实实上班。 他就好像那次献血的后遗症始终不能熬过去一般,整日处在一种昏沉与浑噩之中,他睁不开眼,他集中不了精神,他甚至觉得自己满膀子的力气都在一秒一秒的时间流逝中跟着光阴一同溜走了。他也想过自己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工伤,兴许哪天他就会把整只手卷到车床里去被压到粉碎,可是,他每次掐着自己大腿告诉自己要警醒起来之后,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反馈给他的,都是更沉重的抑郁和无力。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似乎明白了。 可是,那时候的王春华并不知道,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在更远一些的前头等着他,相比起来,眼前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折磨。 一个礼拜之后,王春华在妻子要求下把她接回了家,她说,在家里,她觉得踏实。 又是一个礼拜之后,王春华在单位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没心思记得什么了,他就只是疯了一样的奔到医院,去接受大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宣判。 大夫说,是败血症。 事隔多年之后,王春华仍旧对这个词汇敏感至极,仍旧对那时刹那间的崩溃记忆犹新。 败血症是死不了人的,他曾经这么认为过,这样的认定,直到他被要求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才得到了彻底的颠覆。 很彻底。 那天,天特别晴朗,万里无云,午后的蝉鸣响彻半边天空,然后,蝉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瞬息间停止了,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特别安静。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最喧闹的时刻嘎然而止,之后,就只剩了苍白的,空白的寂寥。 王春华没有吵,没有闹,他平静的签了字,扶着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岳母坐在椅子上,劝说疯了一般拒绝接受现实的岳父先镇定下来,用医院办公室的电话向单位领导请了假,在电话那头愕然和安慰的一系列言辞都还没说完之前挂了电话,然后,他跟岳父岳母说,爸、妈,我先回家一趟啊,我得跟家里知会一声儿去…… 当天晚上,王家来了足够多的人,王春华坐在屋里,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面孔,只觉得都异常陌生,什么街坊大妈师父师娘,什么哥们儿弟兄妯娌担儿挑,全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是在听见母亲和被众人的杂乱声音吵得哭起来的婴儿一起落泪的声响时站起了身,走到里屋,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句,妈,您别哭了,您本来心脏就不好。接着,他走到众人面前,说了句,谢谢大家伙儿跟着忙活,天儿也不早了,您几位就赶紧回家歇着吧。 师娘红肿着眼睛拉着他的手,说小华子你就别捱着了!你瞅瞅你跟前儿有几个人是外人?没有?那成,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你就别捱着了!你哪怕喊出来几声也别自己憋着行不行? 单位里的弟兄们跟着附和,说王哥你哭吧,你哭成什么样儿也没人说你不是条汉子! 街坊大爷用拐棍儿敲着地面,哆嗦着手说华子,今儿个你就甭扛着了,你好歹哭两声,也算是给孩儿他娘送个行吧…… 王春华摇了摇头,随后看着自己的父亲。 “爸,麻烦您送送街坊们吧,还有我师父师娘他们……我去里屋躺会儿,我得闭会儿眼,真的,这么些天了,我是真想闭会儿眼了……” 王春华扔下担忧不已的众人,拖着如同灌了铅的腿走到里屋去了,关上门,叹气,翻身上床,他都没来得及把今天之内发生的事过过脑子,就被再也难以抵挡的疲倦逼迫着睡着了。 他想,那可能是他这辈子睡得最沉的一次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甚至连一个梦都没做的就这么一直睡了下去,现在的王春华,恐怕也只有这一个途径,可以让自己得到暂时的解脱…… 他一直睡到了凌晨时分,猛然睁开眼时,只觉得周围安静到可怕,灯,亮着,那是父亲开的,是怕他一睁眼看见一团漆黑心里跟着变得冰凉;被子,搭在身上,那是母亲盖的,是琢磨着就算他心里冰凉了,身上最起码还能是暖和的…… 王春华瞪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斑驳,看着日光灯两端乌青的暗痕,开始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思维。 他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都九十年代了,为什么还有因为生孩子死人的事儿发生呢? 他想,产后营养失调,好好调理不就成了吗? 他想,乳腺炎不是很多人都得过吗,也没见谁死在这上头啊。 他想,即便是败血症,医学如今这么发达,怎么就治不了呢?不应该啊……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刚见面时候那个一乐就能露出小虎牙来的年轻姑娘,想起了那身月白色的衣裙,想起了新婚之夜红着脸期待他好好疼爱的那个小新娘子,以及抱着他们的女儿微微对他笑的,那尽享着初为人母的喜悦的女人…… 他的回忆很凌乱,很纠缠。 王春华有些不堪重负了,他翻了个身,闻着被子上残留的,那么熟悉的,两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然后,在比死亡更恐怖的寂静中,在瞬时涌来的记忆浪潮里,王春华再也压抑不住所有的悲哀和苦楚,蒙着脸,他从未有过的,声嘶力竭一般的哭喊了出来。 那天,他吓坏了所有的人。 拼尽全力想跑到医院里去找大夫玩儿命的王春华,被父亲一把揪住了衣袖,三个弟弟忙着锁门关窗然后帮父亲劝说他要冷静,母亲抱着再次被惊吓得哭起来的孙女,流着眼泪说华子你得为孩子想想,妈求你了,你清醒清醒吧……! “我他妈一直清醒着呢!!我就是因为清醒了才非去医院不可!!!我得让他们给她重新诊断!爸!!您别拦着我!!!我他妈就不信生个孩子能死人——!!妈!您养活了我们哥儿四个!谁也没让您搭上命啊!!!……松开我,你们都松开我!!我不能让我闺女没妈!我王春华再没本事也不能让人家说我闺女没妈!!我他妈的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个儿媳妇儿都保不住我还算个老爷们儿吗?!!你们松开我……你们、你们几个要是还拿我当大哥就松开我……爸……您让他们松开我!!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得把她带回来,我得追去……我非得追……我得、我就是拿我的命换,也得把她换回来……” “小兔崽子你疯了?!!你追到哪儿也追不回来了!!!人已经没了!!!” 父亲吼出来那句话之后,王春华快要瞪出血来的眼睛才终于有了些回魂的表现,他喘着粗气,僵持了挺长时间,然后,他在几个弟弟稍有些松手的刹那全身失掉了力量,踉跄了几步之后,他腿一软,猛然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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