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这个已经被他的家人接纳了并且很快就喜欢上的李秋实,并没有放任自己还没有定位好是干爹还是大哥的师父就这么一个人跑去厨房躲清闲,他很快追了上来,于是,原本就足够狭小了的厨房里,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别扭又热闹的,马勺碰锅沿儿的开始做这顿李秋实所谓意义重大的饭。 “那个……师父。”从塑料袋里小心提出来那条肥硕的黄花鱼,李秋实看着微张的鱼嘴有点迟疑的开口,“您爸妈都退休了是吧。” “啊,退了。”王春华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 “嗯。那,您家是哥儿几个啊?” “四个,我有仨弟弟,海子是老疙瘩,比你大不了两岁。” “哦,您说他是……刚跳槽?” “可不嘛,这刚工作三年就着急忙慌的跳槽,屁股还没焐热乎呢就挪窝……” “嗐,这不是有能力嘛,现在时兴跳槽。”李秋实听着王春华被淹没在炝锅声中的唠叨,嘴角挑起来一个弧度很好看的笑。 “对,有能力,那像我这样儿的,一辈子就跟一个单位死磕的,估计就是最没能力的那种了吧。” “哪儿啊师父,您瞅您这话说的。”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忙着清理鱼肚子的小子开始忙着辩解,“第一,您能力超凡,咱段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服的。第二,您这是敬业,不是没本事,您看现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哪儿找去。” “行了你小子别捧我了。”王春华笑出声来。 看着那张带了点儿沧桑味道的笑脸,李秋实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傻笑起来。 “对了师父,您闺女是要中考了吧?”他继续转移话题。 “嗯,还有俩礼拜。” “那可是够快的。”点了点头,一声轻叹,“要说您这些年也真够不容易的。” “哟?你小子还知道疼人呐?”王春华心情复杂的苦笑。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抬起来想要抓头发的手,却在发现指掌间粘着的腥气时又放了下来,“那……这么些年,就没人劝您再找一个?” 问题不大,而且简单,可还是让王春华有点受了震撼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嗐,算了,哪儿那么容易就遇见可心的了,再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哦,也是。”李秋实简单应着,然后突然乐出了声,“其实您不用续弦了,有我在呢,回头我管您。” “你说什么呐?”王春华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小子,“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就管我?” “哎——师徒如父子啊,我可不得管您嘛。” “算了吧你。”王春华摆手,“我可不想冷不丁蹦出这么大一儿子来,更显得我老了。” “没有没有,其实您一点儿也不老,真的。”李秋实这么说着,眼睛就在王春华脸上游走,“您比年轻的时候更有味儿。” “你怎么知道我年轻时候啥样儿?” “咱书记那儿有个老相册,我看过。那里头有您。” 简单的解释,但是足够明确。王春华哦了一声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声“比那时候有味儿?能有什么味儿啊……” “男人味儿呗。”这是李秋实想都没想就扔出来的答复。 其实可能的确如此,男人这种生物,就是要等到有了一定的岁月积淀,才能真正从全身上下渗透出所谓的男人味来,至于年轻的时候,那都更偏向于荷尔蒙的无原则泛滥,那是年轻特有的气息,是自然界中所有年轻生物都会具备的蓬勃味道。这让王春华不由得想到了“他老人家”说过的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句话,然后他在一瞬间有点悲哀和无奈,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过了晌午的太阳,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高度角最大的那个点,虽说光亮并未减弱,热度也更上了一层楼,但毕竟正在渐渐西斜,毕竟终有一日会坠落到地平线以下…… 那天晚上,李秋实在王家呆到七点多才走,吃了饭,聊了天,看了电视,和王春华的家里人熟悉起来之后,这小子明显带来了热闹和喜兴,然后,在李秋实离开,在闺女收拾了东西去姥姥家,在四弟被女朋友一个电话叫走,在自己父母都睡下了的夜里,王春华稍稍有些失眠了。 他想到了白天听到的关于男人味的说法。 “这小子……”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轻轻笑了几声之后,王春华沉默了片刻,接着,突发奇想一般的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带着对这种接近于自恋行为的轻度排斥和某些莫名奇妙的冲动,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还说不老呢……”再次笑出声来,王春华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表情有些诡异的脸,无奈的叹了口气。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脸稚嫩一身古铜色紧绷皮肤的小老爷们儿了,现在的王春华是沉淀过后的产物,是在时间的洪流中劈波斩浪若干年之后被冲刷的瘦骨嶙峋的礁石,好吧,是更有沧桑美了,可是和年轻人们站在一起时,尤其是和这个跟他朝夕相处的李秋实站在一起时,他这个岁月鬼斧神工的杰作就会越发有那么点儿自卑。 三十八岁了他,真是不小了。眼瞅着就“奔四”了的男人,是不是该早点咨询个心理大夫什么的以免过早更年期情绪发作? 而李秋实今年刚过二十三,他们俩相差十五岁整,这是什么概念?这要是在旧社会,王春华要是十四五就结婚生子,孩子正好跟那小子一边儿大。嗯,可不是得认干爹嘛,年纪就相像个当爹的人了。 无奈之后是对于自己会如此无奈的些许懊恼,王春华不爽的咋舌,然后准备删掉那张自取烦恼的照片早早搂着枕头骑着被子闷得儿密见周公去了,可就在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删除键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拦住了他的所有计划。 一个小信封出现在屏幕上,是短信。 心里念叨着这谁呀大晚上的还给我发短信,我手机里屈指可数那么几个联系人都没有短信联系的习惯啊,王春华定了定神,由按删除键改为按了确认键。 然后,那个刚才他还在拿来和自己作对比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李秋实。 “师父,您睡了吗?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短信的内容是这么一句话,有那么点儿含糊,有那么点儿莫名。第六章 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水不言自流,王春华不想说自己多有本事,或者长得多仪表堂堂,多有男性魅力。 实际上他也确实没什么可夸耀的,他不是那种迷倒众生的大帅哥,也不是骨子里透出诱惑气息的天生情圣,他顶多只能算是在同龄人中长得比较精神,比较不显老的那类,清晰的脸部线条,浓眉,丹凤眼,通官鼻梁,薄嘴唇,还有总是微微带着些胡渣的方下巴,虽然在条件反射皱眉头的时候或者冲偷奸耍滑的学徒工瞪眼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颇有些可怕,但表情平和的王春华还是有点儿味道的,一笑起来呢,就更多了一分味道,什么味道?男人味儿呗。 就是李秋实所谓的,那种男人味儿。 不过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这些,家里,上有个满脸褶子的老爹,下有个完全随了前妻相貌的闺女,中间倒是有三个弟弟,可那几个混小子无一例外都遗传了自己老妈眉眼的特征,于是,作为老大,王春华成了上上下下唯一一个继承了自己父亲大男人长相的人,可由于没有参照物,或是和自己类似的比较点,他这么些年来都没过分在意过自己这张脸,从他人到中年之后连胡子都经常忘了刮这一点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李秋实不答应。 又是他,又是这个李秋实,王春华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子老是想把他往邪路上勾引,那天大晚上的给他发短信,却欲言又止,搞得乌烟瘴气神神秘秘,王春华直接打过电话去问,李秋实遮遮掩掩死活不说到底要干嘛,这让自以为沉淀了三十来年血气的王春华又找着了那么点儿方刚的感觉。 “你小子没憋好屁,我知道,成,明儿个再说。”在电话里给了他那么一句之后,王春华扔下手机,翻身睡了。 他想,反正你小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要不是纯为了拿你师父寻开心打哈哈,有种的你明天一大清早就给我麻利儿的颠儿过来,把你那狗肚子里的象牙一五一十给我吐个干净。 带着疑惑和哭笑不得,王春华睡了,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给他沏茶的李秋实。 “有屁快放,现在就放。”扔下自行车钥匙,王春华坐在椅子里,看着正冲他傻乐的家伙。 “您先喝口水。”把热气腾腾的茶杯推过去,李秋实放下暖壶。 “我喝什么喝,这是开水,你想烫死我。”王春华斜楞着那小子。 “哦对,您看我,又智商为零了。”李秋实继续傻笑,然后终于在收起了那“讨厌”的笑容之后嗽了嗽嗓子,他说,“师父,我妈昨儿晚上问我,您有没有续弦的打算,我本来想直接问您,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不管怎么说是您的私事儿……” 王春华愣住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一大清早的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续弦?干吗,还让他娶媳妇啊,他都已经送走一个了难不成还要再送走第二个?这都十来年没动过春心了,怎么着,让他在更年期之前再火一把?让他这片已经枯萎了的中华大地再来一回第二春? “我妈说了,人过三十,再单奔儿一人肯定觉得孤孤单单的,就说您这些年习惯了,可再过些日子,您闺女上高中,上大学了的,您不是更冷清了嘛,然后再过些年,您闺女一出门子,家里就剩您一个……我妈说了,她也是在我爸没了之后才觉得一个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的,您现在可能不觉得,可老这么耍单儿也不是个事儿啊,总得有个就伴儿的人呐您说呢,哎,事先声明,这些话可都是我妈说的啊,她让我这么劝您来着,我说我这么说不合适不合适,我妈还不听,您看这事儿真是……” 王春华听不下去了。 “你……先等会儿。”他伸出一只手,好像个拦截肇事车辆的交警,拦住了李秋实后头的唠唠叨叨,“就是说,你妈……要给我介绍对象?” 这应该算是一语道破其中真谛了吧,带着十足不好意思和某种难以言表的别扭罗嗦了半天的李秋实听见这句话几乎就算是见了救命的稻草。 他长出了一口气,点了头,说了句“对,就这意思。” 王春华在脑子里快速盘算着拒绝的一百零八种方法,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选出其中最恰当的那种表达出来之前,李秋实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他彻底没了言语。 “我妈说……想让您跟我大姐见个面儿。” 该庆幸了,他王春华当时没有在吃东西或者喝水,更没像当年那样蹲在凳子上维持着平衡,用高难度动作往嘴里扒拉热汤面,他四平八稳坐在椅子里,嘴里只有一条舌头,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他不会噎死或者呛死,虽然他感觉自己在一刹那险些把舌头给一不留神咽进肚子里去。 李秋实的啰嗦还在继续。 “我大姐去年离婚了,不怪她,都怪我大姐夫不是东西,靠,那孙子根本就是一渣!背着我姐在外头跟他们单位一女的不干不净的,其实要不是为了孩子,早就离了。哦对了,我姐有一儿子,今年上五年级,特懂事儿。啊,还有,我姐在医院上班儿,护士长,挺能挣的,人嘛……反正个儿不矮,您瞅我这长相儿了嘛?我跟我姐最像,没她漂亮就是了,咳,这么比干吗,我又不是女的……” 王春华站起来了。 “你先说着,我上车间去一趟。” “啊?”李秋实总算停住了,他反应了几秒钟,然后很尴尬的追上前,很尴尬的笑了笑,“……那什么,师父,您是不是不乐意啊,您要是不乐意就直说,我就觉得我妈有点儿强人所难……” “……没有。”咋舌,摇头,王春华用比昨天晚上那个短信还含糊的言辞回了句,“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你让你妈先别着急这事儿呢,还是先等我闺女中考结束之后吧……” 实际上,那天晚上王春华根本就没和家里商量这档子事儿,他犹豫了,他踌躇了,他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干,不能迈出这十来年都没迈出的一步,不,还不到时候,或者说……时候早就过了。 但是这件事也并非没有除了王李二人之外的人知道,那之后的某天,王春华曾经在饭桌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跟自己闺女提到过所谓续弦,那是女儿中考结束的当天。 “怎么样,发挥还成吧。”他小心翼翼问,却不知这话是哪种成分更多一些,纯粹为了询问考试如何?还是借此机会想要坦白自己徒弟说过的和李家大姐的见面事宜? “嗯,还成。”女儿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仍旧埋头在自己老爸给自己做的一桌子犒劳上。 “大概能考多少分估计过了嘛?”又是一句有些心虚的询问,王春华开始不爽了,他觉得自己这德性根本就不像个当爹的,跟亲闺女说话这么唧唧作作,什么样子!可是…… 还是算了,小心为好,这个让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宝贝疙瘩如果突然听说有人要给她介绍个后妈,她会是什么想法?所以,还是口下留德三十七计稳当为上策吧。 “我不估分儿,纯属给自己制造紧张气氛。”女儿撇了撇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雪碧。 “嗯……”王春华点头,继而在沉默之后终于受不了了一样的脱口而出了,“竞竞,我们单位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来着……我可没答应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那什么,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女儿把还有半杯雪碧的大玻璃杯子放下了,抬起头,眨么着一双大眼睛瞧着自己那个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的老爸。 一种格外不好的感觉瞬时钻进王春华脑子里,他开始满心后悔,左了,这事儿办左了,干吗跟自己闺女说这个啊,说了,你是想让她同意啊还是反对啊?你想听她意见?那她能发表什么意见?还是说发表什么意见你都打算接着受着? 王春华打了个激灵,然后,他看着女儿慢慢把杯子再次端起来,喝了一口,一小口,接着,似乎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的丫头片子张开了那两片漂亮的、还沾着一丁丁点儿鱼香肉丝调料的小嘴唇。 “是李叔跟您提的这事儿吧。” 话里并没有明显的疑问口气,应该说这明显就是个半肯定句,但就是这个半肯定的句子,在王春华露出明显的“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来之后,完全肯定的另一句话就跟上来了。 “嗯,我就知道……我明白您是怕我心里不舒服才跟我打招呼的。” 女儿声音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说进王春华心坎儿里去了,他一时间听得有点心潮起伏,其实所谓相亲也好,续弦也罢,他都没有详细考虑过,他明白,倘若说了,家里人肯定百分之九十九是支持他的,唯有自己的女儿,他不敢断定,不管怎么说是找个后妈呢,这跟找个后儿媳妇儿或是后嫂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王春华疼女儿,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也就如此同时成了他很多时候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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