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他耍贫嘴的时候都要那么认真呢,还是他认真的话听着都像是在耍贫嘴呢? 王春华没来得及再细致琢磨。 因为就在当天,就在那个暑假里闷热得令人焦躁不安的下午,他的女儿,王竞云,失踪了。 王春华像是丢了魂儿。 家里,找了,没有;学校,找了,没有;姥姥家,找了,没有;同学家,挨着排儿的打电话问过了,也没有。 都没有。 他想报警。 “师父,先等等,您先别慌,估计她是上哪儿玩儿去了没来得及赶回来,您坐这儿,冷静一下,想想她都能去哪儿。”李秋实拦住了他,把他轻轻的按坐在椅子里,尽可能用平和的语调说话。 “能去哪儿啊她,这孩子一向老实,平时出门不论上哪儿都给我打个招呼,今天……” 他说不下去了。 “您别急您别急,这样儿,您在家等她,我出去找。” “你找?你上哪儿找?!连我都他妈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你怎么找?!” 王春华火了,是对他自己。 “……” 李秋实沉默了,因为他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儿无能为力。 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牢牢攥着他师父的手,一秒钟也不敢松开,他怕,怕一松开了王春华指不定就跑到哪儿去了,指不定就干出什么来了。 被攥着手的王春华心里发紧,脑袋发晕,腿肚子发软。 他没心思说话,没力气思考,没精神头再把肚子里的邪火冲谁发泄出来,他是家里大拿,他平时都是说了算的角色,遇上这种事儿,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慰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告诉他们别慌别乱,他还要努力冲三个帮着他满大街找女儿的弟弟宽慰的笑,告诉他们不要紧,没找着又不怪他们……然后,在把别人都劝慰了一遍之后,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原地,无力的叹息。此刻的王春华,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闷热到让人窒息的晚上,那一屋子在他眼前晃来闪去的人影,那种憋屈到让他想干脆一口气憋死过去的折磨。 “师父,我给您倒点水,您喝一口?”李秋实轻声问。 王春华轻摇头。 时间在等待中永远过得最慢。 然后,直到过了晚上十点,透着疲惫的脚步声钻进了等待的人们那格外敏锐起来的耳朵。 他女儿,王竞云,这个让她老爸害怕了一下午又少半个晚上的丫头,出现在门口。 王春华瞪大了眼,抿紧了嘴,呼啦一下子从沙发里站起来,大步闯过去,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然后高高仰起另一只手。 李秋实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 他猛地拉住了王春华的衣服,然后连扯带拽的把眼看着就要动粗打人的男人拖进了里屋。 说实话,当时李秋实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状态的王春华,急到发抖,气到失言,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的王春华,确确实实让他害怕了。 “师父,您坐着,别太冲动了,啊。”好像哄小孩一样强调着,李秋实稍稍用力攥了下王春华的手腕,“既然人都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强,您在这儿坐着,我去问问她上哪儿去了,您可别出来啊,还是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更重要您说呢?” 听着那个平日里略显得油嘴滑舌的小子说出如此条理清晰又条条在理的话来,王春华有点儿惊异,然后,他在惊异过后点了点头,疲惫的长出了口气之后抬手指了指屋门。 “把手机给我拿进来,然后……”他抹了把脸,“把门从外头给我关上。” “哎。”李秋实答应了。 他把手机从外屋拿进里屋,顺便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他安抚了王春华两句,看他喝了水之后,又把杯子从里屋拿到外屋,放在茶盘里。 默默做完这些,他转脸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王竞云。 “那个……竞竞,别怪我多嘴啊,你爸现在得给你爷爷奶奶他们打个电话说你回家了,那什么……能跟我说说你上哪儿去了吗?” 大姑娘用一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大眼睛看着李秋实,看了有一会儿,然后突然红了眼眶。 “李叔,最近……我爸单位挺忙的是吗?”一句微微颤抖的质疑。 “啊……还成吧,怎么了?”察觉到那话似乎和失踪案毫不相干,却还是回答了,李秋实觉得情况有些要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没什么。”女儿摇了摇头,接着开口,“后天我得去学校领通知书,明天还得参加一个社区活动,就今天有时间……” “那……然后呢?” “今天……”恨恨的咬了下嘴唇,一直硬撑着表现出一点坚强来的孩子还是让眼泪掉下来了,“今天我上香山给我妈扫墓去了,我想跟我妈说一声,我考上重点高中了。就这事儿。可……回来的时候堵车了,四环上出车祸了,车堵了俩多钟头,要不,我七点多就能到家了……” “那……”李秋实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你为什么不提前跟你爸说一声呢,但是在他问这些之前,用力揉了揉眼眶的王竞云就再次开了口。 “我没跟家里人说,我想自己去,好多话……我想单独跟我妈说说。”话说到这里,大颗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是想叫我爸来着,可我看他最近挺忙的,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听到最后半句话的时候,李秋实愣住了,他的表情也跟着僵硬了,他刹那间觉得脑子里有种五雷轰顶晴天霹雳的感觉,忙?谁忙?王春华?他忙什么?还能是什么?还不是忙着带这个徒弟!还不是忙着一天到晚跟这个傻小子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李秋实不知怎的,从心里,甚至是从肠子肚子里泛出一股酸涩来,他觉得那是一种近乎于罪恶感的自责,自己白天还跟王春华在食堂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呢!你他妈的有什么可笑的?你小子有什么资格让你师父天天跟你缠着搅和着?!你想过他家里人吗?你想过他闺女吗?你想过他老婆吗?那个虽说已经魂归那世多年,却仍旧可以在她女儿心里,在她所有亲人心里占据着极重要地位的女人,你比得了吗? 你比不了。 把你和那个已经化成了一阵烟一捧灰的女人放在一起,你师父王春华选择的,肯定还得是那个镌刻着死者姓名的小盒,不是你。 你没病没灾,你活蹦乱跳,谁在乎你啊…… 李秋实沉默了。 那回,到最后,他只是沉默着站起来,沉默着走到里屋,沉默着看着正在给其他家人打电话报平安的王春华,然后,在他挂了电话之后,李秋实终于开了口。 “师父,我问过了,您闺女没乱跑,那什么……她是……唉,怎么说呢……”靠着门框,李秋实,一向嘴欠的李秋实,瞬时间觉得自己那些灵活的词句都锈住了,他想冲用疑惑表情面对着他的王春华像平常那样傻乐一个,可嘴角想要挑起时,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挑不起来。 第八章
王春华拿很多人没辙,最让他没辙的是他闺女,王竞云。 因为从小没妈,王竞云的性格比一般的女孩子刚强,与此同时的,也就比一般的女孩子早熟。女孩儿早熟,比什么都可怕,你感觉不到她无知,轻易看不见她的眼泪,很难听到她用莺声燕语撒着娇叫你“爸爸”。 王春华记得,自己这个早熟的闺女,从学会说话开始就没那么叫过他,从来都是一个“爸”字儿了事,会说话之后呢,这丫头的语言表达能力突飞猛进在增长,可和他这个当爹的之间的交流却日渐减少,尤其是在得知母亲早早去世之后,那个腻在长辈膝下的小丫头片子一夜之间有了大姑娘的感觉,之后,就是和当初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突飞猛进的成熟速度。 很可怕,王春华琢磨着,这孩子在学校会不会是那种没人敢惹的类型呢?她不会跟老师做对吧?她要是跟老师做对,老师还真未必能对付得了她。 她这个当爹的都一阵阵儿的没辙没辙的,更何况学校里那点儿“人才”们呢。 当然,让王春华没辙没辙的人不止他闺女一个。 还有个李秋实。 他受不了这小子那双眼睛,说好听了是执着的双眸,说难听了就是经常直眉瞪眼在他脸上寻摸。王春华不喜欢被人盯着脸看,从年过而立之后就越发的不喜欢被人看,但这个李家小三儿却偏偏老是直视着他,好像在心里颇有滋有味儿的品尝他,这一点王春华一想到就打寒战。 他还受不了李秋实脸上出现除了傻笑和耍赖之外的表情,或者可以说只要李秋实一认真起来王春华就会心里一激灵,一贯不认真的人作出相反的举动来,那简直比他沿着不认真的路线走得更彻底还吓人。 然后,此时此刻,他生命中最没辙的两个角色,同时开始让他没辙至上更加没辙了。 女儿洗了把脸之后走过来认错了,她说爸您别生气了,是我不该让您着急,天都这会儿了,您早点儿歇着吧。 徒弟叹了口气之后走过去关窗户拉窗帘了,拉好窗帘之后回过头来说师父,您去洗个澡去先,待会儿我把竞竞送她奶奶家去,您放心。 女儿说不用了,她不回奶奶家了,还是去姥姥家吧,上坟的事儿,怎么着也得跟姥姥姥爷说一声儿啊。 徒弟说那成,那我把你送你姥姥家去,反正也不远,送完你,我再回家。 王春华看着眼前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晚辈,稍稍提高了音量说了句,行了,都甭走了,这大晚上的瞎跑什么跑,竞竞你还睡你那屋,三儿……你要不……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那是个单人床,他已经若干年没躺过双人床了,于是他凭直觉认定单人床也许……并不比双人床狭窄多少? “那也成,我跟您挤挤吧。”李秋实脸上突然灿烂起来,这让王春华甚至怀疑自己之前看到的表情严肃的家伙是另一个人,但这小子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神色如此真实,“反正咱俩都不胖,应该不至于挤不下,那您先洗澡去,我待会儿也冲冲,哎,要不我给您搓搓背放松放松……?” 王春华没搭理他,回过身走向浴室去了。 李秋实愣在原地,“嘁”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旁边不远处,正在给姥姥打电话说今儿晚上不回去了的王竞云朝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李秋实还真就留在王春华家过夜了。 他睡觉还算老实,没有在床上蠕动或者踢被子踢人,但是王春华睡得并不安稳,旁边冷不丁多了个大小伙子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儿毛了,李秋实的那种年轻人独有的,明显的生理味道一点点扩散过来,让闻到这生理味道的王春华辗转难眠。 他想,自己当初想必也是这样的吧,那拦也拦不住的雄性味道从全身上下蔓延出来,自己的师父曾经半开玩笑的说过,小华子是个爷们儿,过些年就是大老爷们儿,再到我这岁数就是老老爷们儿了啊。 当年的王春华曾经同样半开玩笑地说过,师父,您说的是老、老爷们儿,还是姥姥爷们儿啊?姥姥的爷们儿不就是姥爷嘛。 他还记得师父哈哈笑过之后给了他肩膀一巴掌,那干了一辈子车钳洗刨磨的大手打在半大小子的肩膀上,是厚重的力量感,王春华那时并没有想过,自己若干年之后,在从徒弟变成师父之后,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厚重感。 那是一种积淀。 年轻人不明白,不会明白,更不曾想过要去明白。 直到人到中年,即便你不想明白或者装作不明白,该来的还是会来。 就比如所谓的沧桑和岁月无情的悲哀。 李秋实睡得足够踏实,看着那张睡脸王春华有点儿想笑,他觉得这小子挺邪行,怎么会这么粘他呢?好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儿,就认得第一个看见的对象,然后就追着不放了。那么,被当作老母鸡追着不放的王春华,你又是否有了足够高的觉悟了呢?你又是否已经做好让他就这么一直一直的追着你不放的思想准备了的呢? 轻轻叹了口气,他收回视线,慢慢闭上眼,慢慢进入了似梦似真半睡半醒的恍惚之中。 然后,第二天早起,感觉动弹不得了的王春华,伸手摸到了抱着他的两只胳膊,和压在他下半身的一条腿。 他来了气。 连踢带打的把那小子给推到一边儿去之后,他粗着嗓子喊出了声: “给我起来!你想在我被窝里孵蛋呐?!” 那天,李秋实眼神迷离爬起来的时候王春华已经跑到浴室去了,七月盛夏,一大早就干了个体力活儿,他出了半身汗,冒了一肚子火,于是,在喷头下面洗脸加洗澡的王春华并不知道,呆坐在床上瞧着浴室的门,李秋实展现出来的是什么样的表情,那表情下头又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 睡了个不怎么样的觉,上了一天不怎么给劲的班儿,到下午,不怎么给劲的王春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看见了凑过来的李秋实。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子支支唔唔半天后,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师父,什么时候您给师娘扫墓……带我一块儿去吧,成嘛?” 王春华半天没搭腔。 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问为什么,他想知道原因,但李秋实只是傻笑着说了句:“不为什么,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怎么着……也得去看看。” 然后,就在两天之后,王春华带着李秋实上香山给亡妻扫墓去了。 他都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带着那小子去那个伤心地,其实说白了所谓伤心地也已经不是多么伤心了,十多年了,早就熬过来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骨子里还是有种大男子主义观点存在的王春华肯定不允许自己哭得跟什么似的,而等到如今,过了这么些年,他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哭得跟什么似的了。 圆滑的石头子儿是从见棱见角的大砖块儿磕碰而成的,磕碰了些许年之后的王春华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再也回不去过去的同时,会有些艳羡那些还处于大砖块儿状态的年轻人。 扫墓那天,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小子叫李秋实,放着艺术家不当,非得当工人,倒是挺老实的那么个人,今儿个带来给你瞅瞅,回头你多保佑保佑他,让他早点儿出徒,我也就解脱了。” 淡定的,说笑一般的语气,夹杂着或轻或重的那么一两声叹息,李秋实在后头听着,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涌上心头来。 他觉得气短,好像自己不是站在香山上,而是喜马拉雅山上,周围空气密度小的很,让他呼吸困难,让他想说话却连嘴都张不开。 他开始有那么点儿后悔跟出来了。 历来,活人经常是竞争不过死人的,他这么想。 但轮到他说两句什么的时候,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师娘,师父现在挺好的,您踏踏实实的甭惦记,我虽说是个外人,可冷眼瞧着,您闺女真是特懂事儿,将来我师父肯定不会没依靠,那个……我没见过您,可不管怎么说,都得叫您一声师娘……” 王春华听着,有些伤感的微微笑了,然后,他在下山时搭住了李秋实的肩膀。 “三儿,今儿个你说话怎么这么像回事儿啊。” 那问题不像是讽刺,那么就是玩笑了,不,甚至连玩笑也不是,李秋实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师父是很认真的在问他这个问题的,于是,他也就很认真的回答了。 “这时候再不像那么回事儿点,也太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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