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李秋实都快要掏出手机来报警之前,沉默的人才再次开口。 “算了,李叔,别报警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不想给我爸丢脸……” 李秋实再次哑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来察看情况的大夫轻轻靠近,问了句您是这姑娘什么人,李秋实有些无力的说了声我是她叔,然后,在大夫简单说了说检查结果,告诉他请放心,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表面擦伤之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暂时踏实下来了。 简单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该如何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的李秋实,终于还是决定先把竞竞安抚好再说。 “那,你……吃点什么东西吗?”他低头看了看表,尽量轻柔的开口问,“快四点了,你中午没吃饭吧。” “……我不饿。”大姑娘摇了摇头,“麻烦您,给我买瓶水吧,我低血糖,有点儿晕,想喝点儿甜的。” “那成,我给你买瓶美年达什么的吧,你等着啊。”李秋实应着,转身准备出门,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门口正撞见在楼道里带着烦躁不安查看着每个病房号的王春华。 “哟……”他差点儿下意识的叫一声“师父”,可是一想到屋里的竞竞,还是闭了嘴。 “你……”王春华一眼就瞧见他了,“三儿,过来!” 王春华没有直接闯进病房里去问他这个惊讶到一定程度的徒弟到底来看的是谁,他有点儿不敢问,于是,他只是把李秋实叫了过去,叫到了面前。 “师父,您怎么来了……”有点心虚的李秋实勉强挤出来一个傻笑。 “你先告诉我,你是来看谁的。”用了全部忍耐力镇定下来的王春华,在逼迫着徒弟终于投了降,说了屋里的是他的亲闺女之后,还是有些爆发了。 他想往屋里闯,让李秋实拦住了,他想推开那小子,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书生出身的,刚当了没两天工人的李家小三儿,竟然有那么大的劲儿,居然愣是拽着他,一路把他拽到了楼道拐角的僻静处。 “师父,您先听我说,真的,您别激动,先听我说……”李秋实重复了好几遍听我说听我说,他并非在单纯的试图稳定王春华的情绪,他其实更多的是在吐露实情和撒谎之间做艰难的选择。 然后,矛盾之后,李秋实终于还是决定用模棱两可的话把事儿先给糊弄过关。 他说竞竞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路遇袭击来着,她特顽强,跟对方打了一架,愣是没让对方得逞,现在袭击她的人跑了,她只是受了点儿擦伤,之所以给我打电话呢,是怕您一着急就失去理智了…… 如此这般,战战兢兢编了个还算圆滑的瞎话,李秋实在说完之后看着师父的表情。 他没有看到明显的怀疑,不知是自己话说得太逼真,还是他师父现在急火攻心分不出真假,但现在他管不了那许多了,他干脆拉过王春华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拍了拍,说了句“您待会儿见了竞竞,可别怪她,成吗……?” 王春华抽回手,低头揉了揉眼睛,接着抬头看了看楼道里明亮的侧窗,脸上露出来一个说不好是什么意味的苦笑。 “成。”他说,随即又在李秋实想回答些什么之前再次开口,“那什么……三儿,谢谢你啊。” “咳……您瞅您还客气上了……”李秋实的傻笑终于成功展露了出来。 那次,是王春华难得的一回听了他徒弟的话,他稳定了情绪,收起了愤怒,用收敛的目光和关切的神色面对了自己的女儿。 即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看到那白皙的手腕上的淤青和脸颊上的擦痕时,是真的想要爆发的。 “您怎么……”女儿有些惶恐,下意识的 抬眼看了李秋实一眼,然后在看到对方使了个颜色后稍稍镇静下来,“您怎么来的。” “我跟着他出来的。”王春华回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李秋实,“他打车过来,我也跟着打车过来了,然后看了看门口的探访登记本儿……” 李秋实在他背后咧嘴皱眉的表情他没有看到,但是他看到了女儿因为那表情而忍俊不禁的轻笑,那个笑对他来说好像救命稻草一样,似乎女儿这一笑,能让他看到那些伤痕时快疼死了的为人父的小心肝,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甚至是拯救。 但是,目前尚一半蒙在鼓里的王春华并不知道,就在他刚刚以为事情也许可以平息了的时候,就在他抓紧时间赶回家给女儿做饭之后,医院里,李秋实撞见了导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那个所谓的,竞竞的男朋友。 那个他认定了比婊子养的狗杂种还不如的人间败类。 眼看着一个个儿挺高的小子走进来,李秋实刚想问一句是哪位,就看见了竞竞脸上骤变的表情。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来者手里提着一大堆吃的,在看到床边坐着的李秋实后猛地意识到情况在他意料之外。 而竞竞下意识的想要先拦住李秋实的举动就更是让他明白了,来者正是制造事件的元凶。当那小子扔下东西拔腿就要跑的时候,李秋实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他正是最该千刀万剐的那一个了。 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大的暴力倾向,当初他从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回来,听到街坊在猜测李家会怎么分家产,怎么养老娘的时候,曾经揪着嘴欠者的脖领子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大嘴巴。 但现在不一样,受害者不是他,不是他的家庭,而是一个他刚见过几面的,自己师父的女儿,该说他正义感太强于是义愤填膺了吗?好吧就算是吧,总之,李秋实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那小子跑出门之后跟着追了出去,他一把揪住了那孩子的领子,然后用根本无法挣脱开的力道将之按在地上,照着那张还算帅的脸上用尽全力一拳打了过去。 楼道里当时就乱了。 但是没人敢管。 李秋实是真的急了,他在事后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打了那小子多少拳,踢了那小子多少脚,他就记得对方到最后连哭带喊的说大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秋实是如何答复他的呢?他说: “放你妈的屁!!我是王竞云的叔!再敢喊一句‘大哥’我他妈剁了你!!!” 他还是有理智的,何以见得呢?他没一脚踢在那小子的子孙根上,想来要是那穿着大皮鞋的脚真照那个地方踹下去,对方不死也得当太监。李秋实只是抬脚狠狠的给了他大腿内侧一下子,然后在那小子的嚎叫声中接着斥骂。 “嚎他妈什么嚎?!是老爷们儿牛逼你忍着!!牛逼你报警去!你他妈不报警我们家还得报警呢!!我今儿还告诉你,但凡你以后敢动竞竞一根汗毛,我他妈兹见着你兹抽你!我让你小狗日的死都他妈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次,最后拦住了李秋实的,是医院的保安。在挨打的小子带着满脸的淤青一瘸一拐落荒而逃之后,原地只留了飞溅的血迹、被打落的两颗牙、一只惊慌中甩掉的旅游鞋,和让保安拉着胳膊,太阳穴仍旧青筋绷起的李秋实。 不再是那个时而傻气爆发的李家小三儿了,真的就如同当初车间主任所说,别看他表面上挺好脾气,真急了,就不是人了。 果然。 给女儿做好了饭又赶回来的王春华,没能目睹到最后的一幕。待到他走进楼道,他看到的只是正在把地上的血渍擦掉,把那两颗牙挫进簸箕的清洁工在忙碌,然后,在他站在病房门口时,他看见站在床边的李秋实,和正靠在他怀里抽泣的王竞云。 他并不知道女儿当时在低声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李秋实只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抚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姑娘那再也忍不住的眼泪,他只是看着那样的场景,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于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他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放下饭盒,说了句趁热吃,就借口抽烟离开了。 他有点儿不敢面对李秋实的直视,虽然他并不心虚。 然后,在他躲到楼后的小花园去默默抽烟,默默发呆时,他的徒弟,那个刚倾泻了所有愤慨,又回复到平日里傻乎乎的半大小子模样的李秋实,安安静静走了过来,安安静静坐在了他旁边,安安静静思考了挺长时间,最后轻轻开口,告诉了他全部的经过。 王春华急了。 他扔下手里的烟头,站起来就要追出医院去找那小子算账,但李秋实一把拉住了自己的师傅,比刚才保安拉住自己的力道更迅猛,却也更温柔。 他拉着王春华,先是极力用平缓的声音告诉他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您现在去找他算账,竞竞肯定也担心,接着,他拽着王春华的胳膊,让他坐下,继而用带着不知道是不是说笑的口吻开口。 “师父,您甭去了,我都替您打过了,我打掉那小子两颗牙呢,您再去,就真该出人命了,您打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您力大无穷……” “……你闭嘴吧……”王春华终于缓和了表情,他轻声叱了李秋实一句,然后拉过对方的手,紧抿着嘴唇,拇指抚过李秋实手背上在没了理智的殴打中留下的暗红色印痕。 “是剐的吧……”他轻轻问。 “啊,没事儿,我不是把他牙给打掉了嘛,估计是那时候剐的。”李秋实继续傻笑着,手,想要抽回来,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似乎身体本身想要贪恋王春华掌心那种温暖。 王春华给他的感觉多数时候是温暖的,掌心如此,唇角也如此。 全身一阵发紧,他开始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早上那迷迷糊糊中几乎就可以说是偷吻的举动来了。 然后,兴许是刚才爆发的余温,或是仍旧指标偏高的肾上腺素作祟,李秋实突然反手一把攥住了王春华的手腕,接着,他狠了狠心,终于把那句琢磨了许久,衡量了许久,更憋屈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 他说: “那什么,师父……我、我吧……我可能是……是、是喜欢上您了。” 第十章 那天,在王春华听到李秋实鼓足勇气说出来的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所谓告白之后,愣了挺长时间。 然后,就在他刚想问一下“你小子开什么玩笑”之类的话之前,那个被王春华红着脸瞪着的小子就蹭楞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说了句“我跟您闹着玩儿呢,瞧把您吓的”,然后,就用看看竞竞的情况为借口,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医院的主楼走了过去。 只剩了王春华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手腕上还留着刚才那小子攥过的力道以及温度的残留。 那天,他原本打算追上去问问的,可他没有。 再之后就是整整一个晚上的失眠。 把竞竞送到她奶奶家,又编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谎话,王春华回到自己空空荡荡的屋子,躺在那张空空荡荡的床上,脑子里也跟着空空荡荡了。 他翻来覆去琢磨李秋实的话,所谓的“喜欢上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味呢?他所谓的喜欢上了,又包含着多少玩笑多少认真的成分呢? 王春华不敢想了。 他想到了早上那个亲吻的举动,还想到了自己记忆深处那些年轻时候几乎都可以算是发春的想法,他还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普通足够简单呢,可现在看来,什么普通啊简单啊,都早就成了和他无关的词汇了。 他一点儿也不普通,他十有八九是挺特殊的那类人。 他一点儿也不简单,他百分之百在过度在意李秋实的言谈举止。 就如同他曾经认定过的那样,他喜欢这小子,可是,现在他才惊觉,自己所谓的喜欢,好像渐渐的已经带有了更为复杂的成分了。 其实,他很想给李秋实打个电话问问缘由,问问那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可是他仍旧没敢移动手指按下手机那个拨号的快捷键。 他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足够胆小和心重。 然后,第二天,他精神萎靡的走进车间,看见了迎面跑过来的主任,主任气喘吁吁,一把拉住王春华的手,张嘴就说了一句让他脑子嗡一声就大了三圈儿的话。 “哎哟我的王春华同志啊,你可来了!赶紧给我个解释吧你,李秋实怎么了到底?!他好么央儿的干吗非要辞职啊?!不对,他还没转正呢,他这是要撂挑子了!你是他师父,你给我说说到底这里头有什么还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是……您等会儿。”用力闭了一下眼,王春华从主任手里挣脱开,他皱眉到眉心开始发疼,定了半天神儿才再次开口,“您……说什么呢?他要走?” “啊!可不嘛!早晨起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要走,连个面儿都不露,你说,哪儿有这么办事儿的?!也忒不拿人当回事儿了!” 主任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对于“年轻人”“不会办事”的指责渐渐升级,王春华听着也开始渐渐不顺耳,他掏出手机,然后打断了主任的啰嗦。 “您等着,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那通电话,他打通了,李秋实接了,并且是立刻接通的。 “师父,您在哪儿呢。”那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有些心虚。 “你在哪儿呢?!”王春华急了,他反问,或者说,他在逼问,“你小子有病吧你?!昨个儿瞎他妈跟我这儿放洋屁,今儿个就说要走人,你当跟保温段上班儿是他妈逛窑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主任愣了,旁边的同事们也愣了,车间里刚刚开启的车床刨床铣床也都停了下来,于是,只能听见王春华带着颤音的低吼在静下来之后给人空旷旷感觉的大厂房里回荡。 “师父……您别急啊……”更加的心虚了,李秋实似乎在详细思考该怎么说。 “我不急,我他妈怎么不急?!你家里要是没着火没地震,现在就给我麻利儿滚过来!!”王春华真的火了,他没想到李秋实会来这一手,他原以为早上来了会看到那小子一脸傻笑给他沏茶倒水呢,就像以往的每天那样,可是,他刚进门就从主任那儿得着这么个惊悚的消息,现在王春华只觉得自己正常跳动了三十八年的心脏,差点儿就在这一刹那停跳。 “师父,我真不过去了。”李秋实并没有老老实实听话,他“反抗”了,“我家里有点事儿,不方便跟您说,反正……我以后就不过去了,主任那儿我回头过了这两天亲自过去跟他说……” “等会儿,你等会儿……”王春华的语气软下来了,他听着那小子有气无力的声调,让他决定先把什么昨天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告白也好,什么今天莫名其妙的辞职也罢,全都放到一边去,他得先问问这小子到底怎么了,“三儿,你老实跟我说,你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让你非走不可。” “……不是说了,不方便告诉您吗,师父,等回头……” “别等回头,我等不了。”极力压制住火气,王春华继续平缓的声调,“我觉得你真没什么可瞒着我的,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儿……” 他想说,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儿,就没必要逃跑,他没当真,真的,他知道那是个玩笑,小屁孩的小玩笑,玩笑而已嘛,谁那么棱子非拿玩笑当真啊,可是,他没来得及把想好的话都说出来,李秋实就开始否定他的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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