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笑了。 “你白天见着我,晚上还梦着我,腻不腻啊……”王春华轻轻给了腻乎在他身边儿的李秋实一巴掌。 “不腻啊……这有什么可腻的啊……”腻乎乎的半大小子在师父耳边儿低声念叨,“我把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了,还是梦不见您,一回都没有,也邪行了……” “看见没有,这就叫天意。”王春华撕掉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特别强调了“天意”二字。 “天意怎么了,‘与天斗其乐无穷’。”李秋实撇了撇嘴,也特别强调了“其乐无穷”这个词。 “别净糟践语录。”王春华嗤笑他。 李秋实不说话了,只是傻乐,非常有代表性的傻乐。 话说从头。 自从那在僻静的街心花园进行的狼狈的告白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春华对此也想过,他不明白这小子到底酝酿什么呢,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全都开放着呢嘛,不是说现在的大姑娘小伙子们见头一面儿就敢上宾馆开房间的嘛,尤其是李秋实所谓的“那类人”,不是多数都更加那什么嘛,可这小子居然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越雷池一步的举动都还没有,这不得不令人生疑,令人紧张,令人提防,令人不由自主去瞎想。 不是遐想,是瞎想。 王春华琢磨,自己莫不是遇上了一个六根清净的圣人了?这小子难道是精神恋爱的崇尚者?他只要求在一块儿,不要求睡一块儿;只想朝朝暮暮共度,不想巫山云雨同赴;只觉得见着了梦着了就好,不觉得摸得着碰得着更好? 不求最好,只求更好,难道李秋实不是七情六欲中人? 想到这里,王春华很想给自己一顿暴揍。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你,亏你还是小四十的人了,怎么比个思春期的小屁孩儿脑子还错综复杂?或是说,你又在期待什么?你想上他?别逗了,你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上他呢。你想让他上你?也先算了吧,这需要一个漫长的心理建设时期,但是,你这混乱到择不开的思路不正说明了你有把他拽进自己被窝的冲动嘛?你冲动了,对,王春华,你在像个女人一样正在“虎狼之年”的煎熬中挣扎。 其实这么说兴许不大贴切,王春华没那么“虎狼”,而且他这个把某种本能压制了、积攒了若干年的大男人,倘若不是在年近不惑的坎儿上遇见了李秋实,想必后半辈子就都要过着和尚道士的日子了。他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这是顿悟。 真是挺突然的。 “师父,您这张报纸看了快半个钟头了。”对面更加突然的一声提醒传来,王春华回过神,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自己“看了半个钟头”,却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的那张报纸放下。 “是不是到饭点儿了。”他侧过脸,一是躲开那小子直视的眼光,二是为了看清墙上的挂表,看时间是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可当他看见刚过十一点那个格一丁丁点的时针时,那个借口也变得不怎么顺理成章了。 “您饿了?”李小三儿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没有拆穿自己这个好面子的师父,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他伸手递过去,“吃口东西先垫垫吧,估计饭还得半个钟头才成呢。” “不用,算了。”推开那干巴巴的零食,王春华叹了口气。 “哎对了,师父,我妈这礼拜就要过生日了,您说我送个什么好啊。” “啊?”那有点唐突的问题还真就把王春华问住了,他有些佩服那小子瞬间转换话题的能力,“哟……老太太做寿啊,多大岁数?” “六十。” “嗬,六十大寿啊,那还真是得琢磨琢磨了。”王春华想了想,“你妈喜欢工艺品什么的嘛?” “什么工艺品?” “红木的,竹子的,玉器之类的……”自言自语一样念叨了两句之后,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提议足够老套,“算了,还是你自己动脑子吧,我想出来的都太老气,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瞅您又来了——”李秋实开始不爽,“您一点儿都不落伍啊,您那腰带还是皮尔卡丹的呢,您那钥匙扣还是米奇的呢。” 王春华下意识的低头。 “咳……”他苦笑,“这腰带是竞竞前年拿压岁钱给我买的,这钥匙扣是今年父亲节的时候,也是她送我的,哦,这是米奇的啊,我说这上头这条狗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呢……哎,说起来父亲节是哪天来着我都给忘了……” “忘就忘了,您闺女记着就成。”李秋实忍住笑,“不过您说送工艺品我还真想过,我妈她们家早年间还是个官宦之家呢,她梳头匣儿里现在还留着我太姥姥传给她的一根儿玉簪子。我们家原来据说留了不少红木家具,结果解放的时候‘贡献’了一批,‘动乱’的时候又贡献了一批,就都没了。” “哦。那怎么着?”王春华稍稍来了精神,“送老太太个红木的玩意儿吧,要说这个,我还能帮得上你,要不成就只能你自己来了。” “您帮得上我?”李秋实也来了精神,“您懂红木?” “不能算懂吧,玩儿过一阵儿而已。”那语调开始有些感伤了,在李秋实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听出感伤意味之前,王春华开始接着唠叨,“就那阵儿,竞竞她妈刚没的时候,我心里头乱,有两年为了找个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就琢磨了一阵儿红木,当时正好有个还没退休的老师傅懂木头,我也是跟人家学的……” 说到一半,他住口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沉浸到往事的无奈与感伤中时,有个完全不了解他那时的感伤与无奈的家伙就在对面,而且,这小子还是自己某种程度上已经默认了的……“那位”。 “哦……那……”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十几秒,李秋实转移话题的能耐就又展现出来了,“那,您记性这么好,肯定现在还没忘,要不这礼拜六咱俩去趟潘家园儿吧,我上大学的时候跟几个喜欢憋宝的哥们儿去过。” “啊,倒也成……”王春华顺着对方的话题说下去了,他并不知道,刚从“师娘”试图笼罩过来的阴影里一纵身逃出来的李家小三儿,已经开始为这不显山不露水,还顶着“给老太太办寿礼”这特别冠冕堂皇的借口的约会,而窃喜开了。 “那您说咱是买个什么样儿的好呢?”语调有些轻微的飘飘然。 “看了再说吧,实在不成,买块儿木头回来自己做个玩意儿。”王春华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那些做小玩意儿的工具都塞到阳台那个旧纸箱子里去了。 “您还能自己做哪?要不我就说您手巧呢您还瞎谦虚……”李秋实大大咧咧甩了甩手,他开始进一步构想约会之后的某些尚且不敢跟自己师父说的假设情景。但那时候的李小三儿并不知道,自己在潘家园,在约会途中会遇见谁,会发生什么事儿。【累死我了……一共七千多字哎……= =】 礼拜六,王老大和李小三儿,一起跑到潘家园去了。 在古玩市场里溜达了多半圈之后,二人看上了几样像那么回事儿的东西,与此同时的,凭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李秋实发现,有人也盯上他们了。 “师父,您觉得……”他拽了拽王春华的袖子,“有人跟着咱们呢吧,我老觉得特不自在……” “我也觉得是。”低声应了一句,王春华态度还算自若,“走,买那段儿竹子去,买完了赶紧回家。” “哎。”李秋实答应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确实隐隐约约跟着两三个人,看着就不像是挑拣玩意儿的,也不该是小偷,小偷不会盯上两个人那么长时间,细想了想自己似乎没什么仇家,自己的师父一贯老实本分更不可能有人暗相随准备寻仇,那…… 怔愣间的李秋实被王春华拽了一把。 “刚才那个价儿,成不成?”手里托着那根手臂粗的竹筒,王春华问。 “啊?噢,成,没问题。”恍然应了几声,他准备掏钱包,“多少钱来着?” “……”王春华瞪了他一眼,干脆推开那小子的手,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多了没有啊,就这个价儿了,你得给我留下坐车回家的钱。” “大哥您瞅您说的,我们做买卖跟本求利挣的还不就是钱嘛,您多少再给我涨点儿。”老板开始套磁。 “没有了,就这么些,这是给老太太做玩意儿用的,要不我就真不要了。”王春华态度挺坚决。 “我看您也是真心想要才跟您商量的嘛,您没钱,您这兄弟有啊,既是一块儿来了,就不是外人……” 老板的啰嗦让王春华有点烦躁,那乱了的辈分就更是让他皱眉,淡淡扯动嘴角,他再次推开李秋实想要递过来的钱包:“这是我徒弟,下回遇见俩人一块儿来的你问清楚了再说。价儿就是这个了,你不卖,我们就走。” 李秋实琢磨着,估计是若干年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留下的技能,他这个很多时候有点儿暴力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师父,买东西砍价儿倒是比妇女同志们不在以下。 没错,对于王春华来说,浪费什么,都不能浪费钱,买东西他不怕贵,但是他决不允许物不及所值,在衡量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总是会尽力把价钱压低到他心理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他并非小气,他只是在当爹又当妈的过程中集二者特长于一身了。 最后,老板还是没能抗过王春华的“顽固”,竹筒顺利成交。 “师父,您真成,要是我,最开始那个价儿我都懒得往下压。”李秋实抱着那一节粗竹筒,颇欣欣然的抚摸着那光滑的表皮,“哎,师父,您说咱拿它做个什么?……” 他没等来王春华的回答。 刚才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包抄到前面了,领头的那个手揣在夹克口袋里,横眉立目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我说二位,哪儿去啊?” “……大路朝天,哪儿去不行?” 说话的,是王春华,让李秋实惊讶的,正是他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语调。 拍着良心说话,他有点儿慌了,这阵势他没见过,可是下意识涌起的保护欲还是让他朝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师父前头。 “两位,哪个是李秋实啊?”又是一句带着冷笑的飘飘然的询问,到此为止,还不明所以的二人才了然目标究竟是谁。 “我就……”一咬牙站到对方面前的李秋实没打算当缩头乌龟,但是王春华从后头用力拉了他一把。 “找他什么事,跟我说说成吗。”比刚才砍价的时候态度还镇定,王春华朝前迈了一步,和被他拽了一把的小子肩并肩。 “您是他什么人?”居然用了个“您”字,让人多少有点意外,但敬称并没有遮掩掉话里的冷气森森,“要是没什么关系,最好还是别管闲事,免得伤着您。” “我是他师父。”对方所谓的没什么关系就别管闲事让王春华有些不爽了。 “师父?”又是一声冷笑,“那我可要跟您告个状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管教您这徒弟的啊,您要是纵容他在外头撒野,咱可就得说得说得了。” “你先告诉我,他在外头干什么了。”侧脸看了李秋实一眼之后,王春华问道,“我先听听他干的事儿算不算撒野。” “也成。”对方很是痞气的一点头,“您这位大徒弟,在医院差点儿把我弟打残废了,您问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儿吧。” 话一出口,愣住的是两个人。 李秋实现在想起来了,他并非是没有仇家的。 那个所谓的竞竞的男朋友,那个他在心里定义为婊子养的狗杂种的小兔崽子,那个让他在医院的楼道里打到真的差点儿残废了的天杀的王八羔子,看来真的没有就此善罢甘休,那小子找来自己的靠山准备报复了。 他咬紧了牙关,在迅速思考着对策,但从内心深处而起的极端厌恶让他的思路明显有些混乱。 比他更混乱的,是王春华。 王春华不傻,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个他未曾见过面,也再不想跟女儿或是他人提起的,被李秋实打掉了两颗牙的小子,就是今天这一幕的祸头。 万恶之根源,这句话评价某些遭瘟的畜类毫不为过。 他想起了女儿脸上的擦伤,手腕的淤青,然后,他的手开始哆嗦了。 李秋实猛然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他不担心自己挨揍,他担心自己这个大男子主义丢不起面子的师父会抢先一步揍人。 条件反射一样拽住了王春华的手,他开了口。 “你弟干的事儿,你问清楚了吗?要是你觉得我打他有哪儿打得不对了,你跟我说。” “哟呵,你行啊……”更加张狂的笑声,来者看了看四周开始聚拢起来的人群,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那有什么话咱们找个踏实地方说吧,家户事儿甭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次,他们真的就上了个“踏实地方”去说所谓的“家户事儿”了。 古玩市场旁边有个挺排场的馆子,几个人进了雅间,落了座,看了茶,挑衅的一方接着挑衅。 “行了,说说吧,咱这事儿怎么解决。” 沉默。 然后,在李秋实开口前,王春华突然轻轻笑了。 “我不管你是谁的哥,我先告诉你,你弟让我徒弟打了,应该算他走运。你先别瞪眼,你回家之后问问,问问你弟到底干什么了,问问他是怎么对待王竞云的。问问他是怎么对待我亲闺女的!他要是什么都没跟你说,那是他做贼心虚,具体的我懒得跟你讲,我们家有医院的证明,有我闺女看病的病历,所有医药费的报销单子我一张都没丢,想看,跟我回家去看。”王春华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子来轻轻喝了口茶,然后放下,“你能来给你弟寻仇,也算你是个讲义气的爷们儿,可你要真是个爷们儿,就该寻仇之前先琢磨琢磨毛病到底在谁那儿。我这么告诉你,受委屈的是我亲闺女,竞竞从小没妈,我不能让她再多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既然我徒弟已经给我出过气了,事儿过了,我觉得还是不再找寻的好,一是没必要,二呢,也是给自己添恶心,你说呢?” 李秋实半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向老实本分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说出如此足斤足两的话来,这叫掷地有声。 他更没想到这个在情急之下一路追杀到他二哥小区门口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镇定到没有张口骂街,没有动手打人,这叫泰然自若。 他服了。 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足够幼稚。 而更让他觉得自己幼稚的,是自己这个“掷地有声”之后的师父,居然没有在给对方下马威之后拂袖而去,他竟然能安然坐在椅子上,跟那个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哥”吃了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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