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明了的命令，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宣泄，齐洛几乎能感觉到了电波那头的人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给出的条件虽然是最大限度的让步，却隐含著不得不从的强迫感，比平日的训斥更让他倍感压力。
“你们这样做只会有三个後果，首先你们会死，其次岚嚣再也不复存在，还有就是我会被撤职。”
齐洛仍然没有回答，即使意志已经早就不会动摇，陆威扬短短几句直指要害的话还是让他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
“私自离开禁闭室，偷警卫兵的配枪，破坏门锁强行进入仓库，甚至用枪逼迫还在里面加班的技师，让他们打开仓门的电子锁，然後驾机逃逸。光是粗略一听，就至少触犯十条以上的军法。”陆威扬说到这里，纠结的情绪反而让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
“如果是岚嚣其他的成员做出这种事情，我不值得在乎他的死活，可是我不想失去你，齐洛，惟独是你……”
通话就在这一句後被单方面切断了，耳机里只剩下吱吱做响的余音。陆威扬无奈地取下耳麦直起身来，目睹著前方大屏幕上，三架米迦勒在雷达上的影子细小得如同飞鸟，很快便会随著距离的遥远而更加模糊。
“陆兄，这是你负责的队伍，你说该怎麽办？”不知是真想尊重他的意见，还是只是单纯的揶揄，驻守空军基地的总指挥官这个时候也哭笑不得地望著陆威扬。
“派一个中队满火力的亚格跟上去，随时待命。”陆威扬也懒得谦虚，果断地提出自己的处理方式，希望能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将事态尽快收拾。
“如果你要拦截他们的话，亚格已经追不上了，我看还是尽快上报总司令部……”
“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不等总指挥官把那最坏的一招表述完毕，便忙不迭地打消了他即将成型的命令，耐心说道，“他们撤退的时候，亚格也好断後，帮忙做个掩护。”
“他们是贺泽的空军，”陆威扬侧过身，直视著长官还带有不满的目光，“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要葬送掉，也不能让敌机觉得他们是好欺负的。”彦凉刚从MZERO上顺著梯子下到地面时，站在一旁的迈耶便扔给他一块毛巾，他随即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这才发觉後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每次下来都脸青面黑的，实验很难做吗？”迈耶说著又从角落的箱子里抽了瓶矿泉水，刚刚递到他的手边，彦凉便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几下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肚半瓶，这才有余裕喘出口气来。
“要控制住同步率，让它跟随自己的意志上升下降，这真够报销我半条命。”虽然认为对方根本无法理解，彦凉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连续十几个小时像只任人摆布的白老鼠般，无意义地重复著同一项内容，而米迦勒似乎比主人更没有耐心，配合得越来越差的步调会招致强烈的呕吐感。专职研究员不得不放下彦凉，给了他一个小时的休息。
“早告诉过你教我怎麽驾驶，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省省吧，她会插爆你的头。”彦凉冷笑了一声，玩笑的口吻中已经完全不见了初见时带有敌意的隔阂。
“我从亚里克那里听到点儿消息，”迈耶很自然地坐在他的身旁，轻声转移了话题，“他们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米迦勒锁定特定驾驶员的程序，还有自毁系统的触发机理，如果排除这些障碍进展顺利的话，下一步就该拆机了。”
彦凉盯著他，将矿泉水瓶口靠到嘴边，满不在乎地反问，“所以呢？”
“你傻是不是？‘所以’只要拆了机，凭悖都的财力和军工技术，很快就能复制出和米迦勒相同，甚至是更好性能的战斗机，到那个时候留你就没用了。”
说完，他满以为对方脸上至少能出现一丝隐忧，可彦凉的眉目之间连丝毫的变化都没有，依旧不紧不慢地连续喝下几口水。
“凭他们现在的进度，”彦凉说著瞟了一眼远在高大仓库的另一头整理数据的专业小组，不屑地撇撇嘴，“给十年也不够用。”
迈耶似有同感般耸了下肩膀，顺著他的目光看著兀自忙碌的技师们，这些人才更像是工具，一脸木然不苟言笑，不聊天，丝毫不透露任何工作的内容和目的，就连对日日守在现场的他也要严格保密，想到这里反而激起迈耶一丝背道而驰的玩意。
“你想知道他们反复逼你做的实验内容是在求证什麽吗？”他忍不住试图钩住彦凉的注意力，不等他回答，便从随身的大衣内袋里抽出一叠图纸，展开在手中。
“心电图？”彦凉瞟了眼画满曲折线条的图样，似乎并无太大兴趣。
“这边是你的脑电波，这边是将探测终端接入米迦勒的回路所得到的波动，在不同同步率下的对比，看出什麽了吗？”迈耶不慌不忙地引导著，在连续几晚的独自研究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
彦凉在他快速的翻动下很快得出了结论，“同步率越高，两张图越接近。这有什麽奇怪的，米迦勒的只不过是在回应我的思维，这就像输入指令後所做出的反馈……”
“那我问你，你是怎样控制同步率的，听说同步率不会稳定在一个值，而是会产生波动。你是怎样做到人为地降低它？”
彦凉沈默了一下，摸不清他提问的意图，索性老实答到，“不让自己集中精神，让脑袋里充斥杂念。”
迈耶立刻胸有成竹地笑了，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相反在你的同步率到达最高的时候，我猜，你的脑海一定持续被某种强烈感觉，某件深刻的事情，或者某个挂念著的人主导。你之所以能在最高值保持稳定，是因为你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住了这个规律。”
“真是非常有趣，是你一直在试图配合她，寻找同步率的过程就是在寻找米迦勒的‘G点’，而不是像你说的她在跟随你。你知道吗，这种相处的模式，很像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与朋友交心，或者情人之间做爱，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互相摸索彼此的‘G点’，一旦找到，无论差异多大的个体都能做到配合十足的默契，否则永远都是对牛弹琴。”
迈耶一口气说完，看著彦凉几乎呆住的表情，几乎已经能肯定自己的推测十有八九对了路，於是更加信心十足地下了一个在他脑海里盘旋已久的大胆定论。
“米迦勒的核心技术不像是机械制动或者电子芯片的工作原理，而是‘生物中枢’。”
第 30 章
正说到这里，一个工作间里的电话吵闹起来，迈耶随即被叫了过去。当彦凉准备回到MZERO上继续从事那该死的实验时，便被对方远远的呼声打断。
“今天到此为止了，有新的差事。”迈耶一边说著一边小跑过来，“司令要我们过去一趟。”
“他要请我们吃消夜吗，”彦凉不悦地看了看表，指针刚刚翻过凌晨三时，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半小时他就可以回房间休息，度过这一天之中最轻松的时段。
“若你真的饿了，我想他不会介意掏腰包，”迈耶笑了笑，装做不经意地透露出他们即将面对的难题，“不过我估计你愿意先去会会昔日的同僚，似乎上次我们没把人家招待好。”
彦凉的动作突然一顿，“你说岚嚣，他们又来了？未免太快了吧。”
“前方的雷达侦测到三架进犯领空的敌机，信号形态和上次袭击庄园的相似，估计後面还有大部队。”两人同时利落地穿上黑色军大衣，迈耶一边扎紧腰带一边说，“这频率不算快，你是消息太闭塞了。悖都驻扎在旱河走廊和维雅诺的三个装甲师已经和盟军前锋打得如火如荼，後续部队还在不断跟进，单是这里和科摩耶两个基地，每天起落的飞机就超过一千架次，从爱丽舍庄园开始，战火蔓延一日千里，前线已经拉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长……”
看著彦凉对他的描述毫无反应的茫然，迈耶笑著拍了把他的肩膀，“帝国的军法对受降的军人规定有相当长时间的封锁期，战争开始後不会让你接触到任何外界信息，不能给你通讯和交通的自由，也有不少军事设施你不能进入，直到他们确定你完全没有间谍的动机。”
“好在你自始至终都配合得不错，相信封锁期会很快结束。”
彦凉扣好扣子抬起头来，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碰个正著，互相对望了一秒，他什麽也没说，兀自吐了口气。
作为悖都境内唯一掌握了米迦勒驾驶技术的飞行员，彦凉的存在开始举足轻重。迈耶由衷希望悖都空军能从他的身上学到那革命性的技能。当他第一眼看到描画脑电波的图纸时，就清楚明白雪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通往下一轮争夺空中霸主的竞争正马不停蹄地酝酿，并且直接牵涉到整个国家的利益。
“不过，现在你有更好的机会，我们已经见识过了米迦勒的厉害，亚里克司令不想增加无谓的伤亡。如果你可以亲手击毁他们，就能立刻获得总司令部的信任，享受一切正规军的权利。”
彦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似乎对这开出来的好处不屑一顾，头也不偏地加快了步伐，在走廊尽头踏上整体安装的金属楼梯。
“凭你现在的实力，只是举手之劳，”迈耶保持著悠然的步速落在後面，别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再像上次一样手下留情，只会让你和俊流的处境越来越被动。”
远处街道的夜幕被光洞穿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卡士拉医院门口，穿便服的司机紧跟著下了车，在与彻夜站岗的士兵短暂的交涉後，紧闭的铁门开了，车子亮著两道明黄色的前灯，驶进了附属的停车场。
“伊瑟，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个小时就回来。”
“好的，小姐。”男子迎著後视镜里少女的目光点了点头，“请小心。”
爱米於是下了车，穿过亮著稀疏灯光的步道进入外科住院部。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为了不吵到病人休息，她微微垫脚踏上楼梯，将小皮靴与地面的磕碰声降到最低。
找到俊流的房间後，爱米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缓慢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了，房内嘶嘶作响的暖气迎面而来。她并不想故意在深夜打扰对方，只是想要在回国前再见一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俊流并未如他想象般躺在床上熟睡，而是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靠窗坐著。
“你还没睡？”爱米一怔，迟疑著踏入房间，“怎麽不开灯呢？”
俊流转过头，眼睛和周围的浓墨混成一片，沈静地注视著她，过於无声的气氛让爱米有些尴尬的开口解释，“父亲不准我过来，我只有趁他睡著的时候来见你，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回拉贝格尔了，本来只想看看你就走的……”
俊流却突然从坐著的窗台上跳下来，右腿的不便让他的身体猛地侧倾了下，爱米下意识地奔过去一把扶住他，少年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旁，她仰起脸正好近距离看清楚对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爱米几乎不堪那胸口欲说还休的感情，就著那姿势抱住了他，各自的心跳透著衣物紧紧相贴，黑暗掩盖了两人的躯壳，意识中炙热的情怀却被催发到极点。爱米终於放弃内心矛盾般地闭上眼睛，情窦初开的羞涩混合著异性另人畏惧却又兴奋的气息，让她再不愿挪动分毫。
“我……还是无法像父亲那样，劝你加入我们的军队，可我非常想这样做……甚至觉得能有办法让你轻易叛变多好……”
俊流随即将食指竖起靠到他微热的嘴唇，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嘴角同时泛起安慰的微笑。
“你能呆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爱米深吸了口气，平稳住心情，侧身扶他到床边坐下，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我想到楼下园子里的水塘边转转，一起来吗？”
“现在吗？外面又黑又冷。”她犹豫地说著，惟恐对方刚刚有了起色的身体受不住夜风的侵扰，可当她意识到之前在爱丽舍庄园的时候，俊流就被锁在屋子里连续闷了几个星期，索性干脆地答应了，“那你先穿衣服，把毛痰裹上，我去推个轮椅来。” “爱丽舍……”
齐洛喃喃自语著，略微倾斜机身，望向下方广阔郊外平原中那一小块死寂的残局，曾经被点点灯光晕染成橙黄色的建筑群，几日之间就冷却成荒废的墨蓝，未留下一丝活动的迹象。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当日向手无寸铁的活人疯狂开火的场面，以及盘踞在脑海里俊流一闪而过的背影，开始与同伴搭话。
“已经都转移了，去了哪里呢？”
“天寒地冻的，没了粮食，又有那麽多的伤员，一定是先撤到最近的城镇，有足够的医疗设施和补给……”安然不慌不忙地说著，脑海里刚刚浮现“最近的城镇”这一意图，米迦勒便心领神会地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精确的电子地图。
“离爱丽舍最近的三个地方，斋普鲁，264公里，纳靳，337公里，风信子场，305公里左右，规模和设施完善度都如出一辙。”
“三个城镇都囤积有悖都军队。斋普鲁是个军事要塞，是从前飞鼠溪司令部的原址，也是和爱丽舍物资和人员往来最频繁的一处。纳靳的工商业曾经繁荣一时，基础设施较之其他两个城镇都好，有更大规模的军属医院。而风信子场，由过去原住民聚居的一片野地发展成城镇，当地人一直靠农耕自己自足，被纳成殖民地後，一直和悖都军队和平共处，即使现在也存在可观的粮食产量……”安然一口气说完，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明显透露出伤脑筋的调子，“爱丽舍的部队会撤到哪里，根本无从判断……”
“去黑罗克（DARK ROCK）空军基地，”齐洛平静地回答，“彦凉在那里。”
“你是说我们三人闯进一座有两百多架战斗机，三十多个巴尔干炮口，外带相同数量的对空导弹发射器的黑罗克？”即使拥有比对方多得多的战斗经验，安然仍然感觉这个数字让人後颈发凉，若不是有米迦勒的庇护，他甚至有理由嘲笑这不切实际的轻狂。
“我不认为我们能长驱直入，黑罗克的雷达预警比爱丽舍完善得多。不过，凭彦凉的个性，他没理由不回应这种大胆挑衅，我们只需要把他引出来，”说到这里齐洛反而异常放松地笑了下，“我们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你说的。”
安然沈默片刻，似乎依然无法从这番话语中找到放心的依据，“就算这样，彦凉配不配合也还是个问题，他极有可能不透露丝毫信息，还会像上次一样执意和我们战斗……”
“那就打吧，”齐洛吐出口气，觉悟般说，“看样子避得开这一次，也总会有一天得面对。不知道为什麽，照理来说他是被迫的，但我隐隐觉得彦凉似乎也在期待这一场战斗呢。”
“你真的知道他为什麽倒戈吗？”安然欲说还休，不知道是否该让对方了解那背後的深远恩怨。
“俊流既然在敌人手上，以此为要挟逼他投降是轻而易举的吧，就算心有不甘也有口难言，”齐洛回答得几乎不假思索，“所以要救就必须两人一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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