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并不喜欢吵闹,这时更是冷静得好像在谈论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确实,不如你漂亮。”李易峰回答,出自真心。 答案是满意的。她点点头,没说再见。 她想她会为他哭一个晚上。只是一个晚上。 李易峰目送她走出餐厅为止。 他不知道就在下一个拐角,她高达八公分的鞋跟不幸踩中路边随处可见的一处冰面。她穿了毛衣和大衣依然轻盈的身体像一只站立不稳打滑的黄鹂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跌出了路面上被融雪沾湿的警戒线。 简直就像是被尖锐嘶叫的煞车声要的命。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车,就停止了呼吸。 李易峰浑然未觉。 餐厅里背景音乐还在哼唱,盖过了救护车的呼啸。 忽然间,一直置于桌面之上,始终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手机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跳灯闪烁。 李易峰飞快地查看来电名,情绪激动不知所措。他竭力控制着手指小幅度的颤抖,按下接听键…… [十五] 暗巷遍地红男绿女,横流的污水里却说的是纸醉又金迷。吸入的氧气仿佛都不再纯净,掺了酒精和大麻的香味,引人犯罪。怠堕无望是那最恰如其分的人间炼狱,过处无人存活。 有没有明天,谁care? 流浪汉。暗娼。混混。就好比一只一只将死未死的蝼蚁吧,每一天在这局限的一小片渺茫的地面上爬过来了,再爬过去。 这就是他拥有的全部,他的世界。 乔任梁一直在想,兴许会有那么一天,他将如同水沟里的一只老鼠,毫无预兆地在这块沼中卑怯地死去了。然后尸体发臭,直到腐烂降解了,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才算干净。 他是想到的。 暗巷一处垃圾箱旁,他半瘫着倚着墙,胸腹传上来凉意都是热辣辣的——已不知流失掉多少的血,并且它们还在那里一刻不停迫切想要脱离他的身体。 连血液都要摈弃他。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吗? 忽地一只瘸了腿的癞皮狗神气活现地挪到他跟前,照他身上嗅了嗅,继而失望地又挪去了。 此情此景乔任梁记忆深刻。 他记得上一次是小咪伴着他,等到了李易峰的电话。 致使乔任梁几乎有种幻觉——或者早在那次劫难,他就应该死了。只是因为电话那头李易峰是那样急切地叫他等他,他就等他。他才等着他。 后来是李易峰在养着他。尽管他是那样不争气,他斗殴他吸毒,他鸠占鹊巢还时常对着男主人半裸的身体意淫不已。 可李易峰还是愿意养着他。 所以就算被当作小猫来养又有什么不对?他的命根本都是李易峰的。 乔任梁终于明白他其实一直都懦弱。 这多年,这多足够令他铭感五内的恨意,原来所等不过一个电话一句抱歉好让他毫无原则地叫它烟消云散。 其实他恨些什么?不是他害了他,而是他不在乎。 ——想要有很好很好的健康,如果没有,就想有很多很多的钱,如果还没有,就要有很真很真的爱。 李易峰,你听不懂。你真傻。 失血越多,乔任梁的头脑越发清晰。 他松开了按牢腹上的手,转而摸出了裤袋里的手机。 如果时间不再充裕,他不介意由他来打。 开机不过几秒,同一时间涌入的数十条短信,发件人整齐划一呈在乔任梁眼前。 李易峰李易峰李易峰。 他沾了血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过屏幕,仿佛抚着里头的字,一遍,一遍。 乔任梁胸腹间血液同这隆冬冻结到了一起。 他的时间已不再充裕,所以更该由他来打。 “喂?乔任梁吗!?”李易峰惊又喜的音调让他似乎整个活灵活现在乔任梁的眼前了。 乔任梁略眯起眼。眼前已出现了第三重影。 “李易峰、” 由于时间不充裕了,他必须长话短说。 “我不是小咪。” 虚弱的音调掩饰不了,通过空气中漫漫的电波传递到远在成都的李易峰的耳中。 “傻不傻啊你……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告诉我你怎么了?不不,你在哪?” 李易峰心焦不已,很坏的预感在他心头摇摆。而他也迫不得已,又回想起那个病床上逐渐冷却的乔任梁了。 “我会的。我会告诉你的……李易峰,你要听好。” 眼前重影幢幢,乔任梁索性闭起眼来。他叹息似的,轻轻地对着话筒—— “我爱你。” 没有什么能用来形容李易峰此刻的心情。这距离他预想的,实在相差太远了。让他不敢相信,不得不怀疑。 “……你再说一遍。” 乔任梁闭着眼睛,听着李易峰的话,竟微微牵出一个笑,恍惚的。 “我、爱你。” “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李易峰。真好笑是不是……?” 一定是这样。这种话说出来,根本连他自己都无法取信的啊。 他怎么会……爱上他呢。 “不……不。” 好笑个鬼,明明一点也不搞笑。一点不。 否则李易峰不会听着听着就留下眼泪来了。 乔任梁却如释重负。他终于能够与这隆冬,融为一体了。 如果给他选择,真不想在垃圾箱旁边草草了事啊…… “乔任梁,不管你在哪,等着我!” “听到没?乔任梁?” “乔任梁……?乔任梁!” 听筒里除了轻微的电波声,再没别的回应。 李易峰拿起外套慌忙奔出去。 新年里大街上人头攒动,遥遥无尽。而他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成都和上海可以这么远。 必须快一些了。是他让乔任梁等着他的,他不能让他等太久。 紧要关头却偏有人来挡道。 “什么事?我很赶。”李易峰不得不停下来应付这两个拦住他的穿着警服的家伙。 “今晚九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你是否与一名女大学生在一起?” “是的。我们刚协议分手。” “是这样的,她半个小时前在前面的路口车祸身亡。据现场来看是意外,但还是需要你的协助调查……” 李易峰下意识地点着头,已不知今夕何年。 他意识浑噩地回答了警察一连串的问题,左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放他走。 Lily出事他很不好过,对乔任梁生死未卜的不祥感更是空前强烈。 下了班机坐在疾驰的计程车里李易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乔任梁浑身是血地倒在阴湿黑暗的小巷,任凭他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说乔任梁你醒来啊,你不能才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我爱你就这么跑了啊。 对,他还没有听他背课文呢,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李易峰笑了。 李易峰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凑上去将两片嘴唇印上乔任梁的。 那个擦过乔任梁的额角的偃旗息鼓的吻,终于完成。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存在着时差。 当他以为乔任梁该恨他恨得要死的时候其实乔任梁爱着他。 当他明白自己爱上乔任梁的时候,乔任梁不在了。
[十六] 前一秒李易峰的嘴还贴在乔任梁沾染凉意的唇,下一秒他由计程车上醒来。 正在宵夜的司机被后座突然冒出的人吓到碰翻了手中咖啡,“你!你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李易峰眨眨眼,却不知要从何答起。 他就是再急再心不在焉,也认出这辆车根本不是他入睡前所乘,司机当然也不是原先那个。 他转头去望望窗外天际透黑。 “师傅,麻烦送我去……”李易峰迟疑半晌,还是递过一张二十块,“算了……谢谢。” 车门关闭的怦声就像给了李易峰的心头一记闷闷不快地一锤定音。 深夜街头,李易峰独行。灯光照不了的地方颇为眼熟的暗巷。停步在巷口,始终提不起一探的勇气。 垃圾桶后窸窣几声。不刻一只瘸了腿的癞皮狗口叼只半模半样的炸鸡腿,悠闲地踱来,自他身边绕过。 而它走掉之后,巷也空了。 和平得没有血污没有死亡,没有乔任梁。 究竟是想看到呢,还是怕呢?他自己也说不来了。 李易峰究竟没有能睡到轻易模糊了虚与实。 是梦非梦,界线分明。 只是又一夕轮回。 抬头上望,他安居上海的小公寓里,一点点晕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暖的。 金屋藏娇者通常都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现下他知悉他的娇还活得好好的,就在那层楼那个房间里面,等着他。 暖暖灯光融入李易峰眼中,却又很快从他的眼里流泻了。 李易峰答应过自己,不要让乔任梁等太久。 他多久违两张比肩摆放的单人床的格局。其中一张上面乔任梁安然沉睡。 房间是似曾相识的凌乱,地板上歪着空空的针筒,而乔任梁腿间还黏着着,本也是他的痕迹。所有一切,还有他,仿佛各自历经一场决战,弹尽粮绝。 到头来李易峰可笑到还要感慨一句原来今天是今天。 他不知道是否每一个深陷悔不当初的人,都得到他这般优待。痛改前非的机会,是不是人人垂手可得。 乔任梁确是一次又一次活转来了,他轻易抛掉那些错的前尘往事,改走提前知晓了正确答案的李易峰为他预设的路。 所以乔任梁至少可以被迫忘掉一些不痛快了,可李易峰的记忆擦不除。他依然清楚记得乔任梁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冷的身躯,凝结的血。 对此他们同样别无选择。 李易峰拉开被子躺进去,张手抱住了梦中人。乔任梁没予他回应,于是他立刻惶惑地又将怀抱勒紧了一些。又神经质地干脆将一床棉被扯过头,牢牢盖住了乔任梁,盖住了他自己,仿佛借此与世相隔。 哪怕知他此刻不过是睡着——李易峰还是怕的。 被子隔绝出的黝黯狭隘空间像个黑洞,他和乔任梁无论呼和吸都在一处,潮湿闷热,绵绸缱绻。 李易峰的心跳由于缺氧在加速。 他知道大约什么时刻乔任梁会醒来,知道醒了之后乔任梁会自暴自弃地向他述说起他当年是如何杀掉小龙,知道他听到之后该有多震惊,到嘴边的告白也将因此彻底掩藏,一直到乔任梁再一次意外死去为止。 ——“其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李易峰那时想说的,只是乔任梁没给他机会。 李易峰果然什么都知道,清楚明白。 他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乔任梁一直爱着他。 现在他知道了。 而李易峰现在明白的,是乔任梁用往复地死和生来教会他。 他不悲伤,只是痛。 又闷又热满头汗。黑洞里李易峰抵死抱着乔任梁。 乔任梁如期苏醒。 “早。” 被他突然的早安惊吓,乔任梁晨光中慌乱看清他。 “你醒了吗?” 乔任梁抿抿嘴唇。 李易峰痛恨当时的自己竟是如此大意,才至于将他眼中正不断闪烁变换着的纷乱情绪统统划为恨意了。 “其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李易峰很久之前就想说的,这一次由他给自己机会。 “你……” 不可以,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你先说。 小龙生死都没关系了。与他又有些什么关系呢? 李易峰所有在乎的一切,都不过与乔任梁的生死有关罢了。 乔任梁的瞳孔倏地放大了,手本能地以推拒的架势抵上李易峰的双肩。 李易峰在他即将做出最残酷的审判之前给了他一个吻。 乔任梁不知道这个吻代表了什么。 “我好像爱上你了……” 肩头的手就因这话突然萎顿下来了,被李易峰轻而易举捉起握在掌中。 “告诉我,该怎么办?”李易峰温言细语,说得小心翼翼。 乔任梁不置一词,眼底掠过一阵迷惘神色。 怎么办……他怎么知道怎么办? 李易峰又忽地抱住了他,紧紧地。 他埋首乔任梁颈间,“对不起。” 是为了什么在道歉?为他昨晚上了他?为他当年的爽约不告而别?还是为十岁之前的那些林林总总的恶作剧? 还有李易峰所不知道的,他的前途他的生活他的健康他的……爱情。 细算起来,李易峰真欠了他不知多少个抱歉。 乔任梁想哼笑一声说你根本赔偿不起,却没来由地先湿了眼眶。 因为李易峰已经赔给了他,他最想要的东西。 终于乔任梁只是无声地望着李易峰。 眼神是柔软的,软得让他想哭。 “最后一次了……以后别再给我对你说这三个字的机会,好吗?因为以后的日子里,我只想,对你说另外的三个字。” 眼里有彼此的影。只有彼此。 这一瞬间乔任梁错觉,说话的李易峰简直就像洞悉一切他心中所想、所有他没说出口的埋怨愤懑悲伤。 乔任梁以为他恨李易峰。那么多年,始终如一。 时至今日后知后觉,原来他所恨,有关那些欠债,一直等着李易峰用他自己的爱情来偿还。
[十七] 两人在床上就着你上我下的不雅姿势定格很久。 “神经病……” 乔任梁这样说的,李易峰就把它当作神谕来听了。 随口甩下神谕的乔任梁一把推开眼前蛮牛一样压着他抱着他的男人,“起开。” 乔任梁偷瞄他半眼,发现李易峰也不说话,只是笑笑的,在看着他。 乔任梁立刻心虚地转过身背对他的注视。 “睡觉!” 李易峰的表现像极任性的孩子,急忙忙又把他翻身,等不到乔任梁来埋怨,就将他紧紧桎梏到了环抱之间。 而被强蛮抱痛了的乔任梁,竟觉得温暖。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铺进来了。 结果到最后乔任梁还是没给他答复。 李易峰也不需要了。他明白一点,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已不再有人能将埋藏于乔任梁眼底的,愤世嫉俗的火焰轻易化作愁肠千回了。 愁肠,柔肠。 他们就一起了,再自然不过。 几天之后当李易峰在学校的楼道里撞见Lily的时候,气氛颇有些阴森。 是了,乔任梁都活起来了,没道理让Lily一个人去死。 而她谈笑如旧,末了稍踮脚尖,午安的吻就落在了李易峰的嘴角。 李易峰张了张嘴,却发觉他其实根本是无话可说的。 接下来女人情绪高涨的说话声好像麻雀,完全没了他插嘴的余地。 李易峰格外想念乔任梁的沉默。 他实在很想对她宣布他们已经分手,尽管那发生在未来。而且是——已被他亲手否决抹掉的未来。 那个未来太过残酷,虽然他将与她有个很好的了断,但李易峰绝对不会希望是用着阴阳相隔的方式。 那么还指望她记得些什么呢?是已经分手的事实,还是她自己的死因? 出世般荒唐。 “Lily,我想我们……”李易峰却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即使毫无理由,他也应该立刻给这段感情画上休止符号。 “李易峰!” 他和Lily几乎同时扭转头。楼梯口有瑛子摇着手微笑的身影。 “上次的糖味道如何?”瑛子的语气是老友间的熟络。 李易峰看她走过来,两人脸上都笑盈盈的,仿佛莫逆于心。 Lily狐疑着,看起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男友李易峰和瑛子神交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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