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船上了,又是这间熟悉的舱房,又是身旁的这个人。 我呆坐了一会儿,感觉四肢都像被敲碎拆过,下身更是犹如火燎,里面现在应该放置了消炎的药膏,烧得我难受。我半闭著眼睛坐了许久,耳朵里嗡嗡的耳鸣才慢慢的好一点。 "杨,杨公子?"旁边的人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我转过头去。赵栩正睁著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小心的盯著我,见我忽然转头看他,仿佛吃了一惊,惊喜的笑道:"你你你醒了?" 我对他点点头,咧嘴笑了一笑。他愣了一愣,脸上浮现了一层红晕,马上又褪下变成苍白。美丽的娃娃脸上现出了哀绝的神情。一会儿才想起什麽抬起头来说道:"啊,是了,你试试看可不可以说话了。" 我艰涩的动了一下喉咙,沙哑的开口:"......谢谢。" 其实不用试,一醒来就能感觉到声带处的力度,咳出声音来的时候不是就该知道了吗?我看著他苦涩的笑了一笑。赵栩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陪我发了一会儿呆,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你恨我不恨?" 我笑:"我总记得你有苦衷的。不恨你。" 赵栩也扯著嘴角笑了一笑,竟是很凄凉的样子。他半低著头说道:"你那天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你叫我去死,那是恨我到极处了。我是该恨,我也不怕死,你要我即刻便死,那也没什麽。可死之前我总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冲我笑笑:"我有些话从没跟人说过,我也觉得应当让你知道的,前几天我去找你,你没见我,现在你有没有空?" 我脑子极乱,见他望著我,眼里一片痛苦恳求之色,只好的移动一下身体,让那难耐的痛楚好小一些,我敷衍道:"好,你说吧。" 他看我微笑,皱眉道:"你别笑。我可开始讲了" 我半靠在床栏上,开始听他讲述他执意要说出的故事。 赵栩掖了掖我的被角,缓缓开口道:"我这一世,对人对物,总是太迟钝,做什麽都是慢半拍。一些别人早就明白的道理,我却要花一辈子才懂。可有些事,是只有我知道的,从没对人说起过的秘密。我想,说不定你也愿意听。" 我皱眉一笑,笑他的罗嗦。他脸一红,继续道:" "我虽然这样愚钝,又生得比别人任性些,可我有两样事情是绝不输给旁人的。一件是医学,我自幼钻研此道,旁的事上放的心思都淡了。说出来不怕你笑,我自创的一套麻醉以及金石术当世定是无人能及的。" "另一件,另一件,却是我这当父母的对孩子的心。你......明月便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与二哥的沐妃所生......。我二哥发现以後很生气,虽然没有当场发作,还将明月当做自己的孩儿认下,可是过後对他们母子相当苛刻。" 我静静听著,眉头却越皱越深。 只听赵栩道:"我做了对不起我二哥的事,原本不好埋怨什麽,只好偷偷的去看望小庭......我心里一直叫明月叫著小庭。我偷偷的带各种小东西给小庭,他原本不爱搭理我,後来熟了,也就跟我亲近了。......你没有当过父母,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我只愿呵护他平安长大,叫我做什麽都愿意。" 赵栩说了一阵,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侧首看我一眼,仓促的笑了一声:"後来,我答应先皇离开宫廷,不能再与明月相见,没想到,那皇帝也是个废物,竟让一个异族的妃子在明月的饮食里下了毒。我知道以後,不顾当初立的誓,强行回宫,见到明月的惨状,我......我恨不得将那女人碎尸万断。" 说到这里,赵栩白皙的额头上青筋毕露,眼里一片戾气。 我一直都觉得赵栩是血腥气浓厚的赵氏皇族的另类,这时才发现自己想错了。狼窝里可以养出弱狼病狼,却是养不出兔子的。 赵栩定了定神,伸手又把我的被子压拢,才又开口继续:"後来的事情我可都不怎麽记得了,怎麽处理那女人是皇帝的事,我只管救我的小庭。我用尽所有的方法也无法将毒素清除,只能将毒素强行压制,拖上一拖。" "後来小庭好了些,我二哥又忒罗嗦,我也就离开了瑶京,想四处寻医问药,寻找救治的办法。後来找著找著,也就把心思放回麒麟果这里来了。" 赵栩忽地诡秘一笑:"世人皆知麒麟果举世难得,以为它可起死回生,把它看得和仙丹一般。我二哥派人埋伏在山脚下,想采得那枚果实,最後却被暗宫得了。" "其实麒麟果化腐生肌,可促进人体器官代谢生长,常人服用之後,身体的发肤脏器均可比一般人强健长寿一倍左右,从这方面来说,这药确有其神奇之处,但偏偏,麒麟果的药效和那毒药相撞,就算给明月服了,也是解不了毒的。" 我啊了一声,大为意外。 赵栩看了我一眼,脸色变得惨白,他又沈默了一阵,过了很久才又重新开口说道:"就是这样......,我知道麒麟果对明月无益,所以那一帮小子千方百计想取得这果实,我从来也不去掺和,可我也不说明,看那一帮人勾心斗角为一颗没用处的果子争来争去不是很有趣?" 见我恨恨的剜了他一眼,他喏喏的低下头去:"你别这样看我,我可知错了。" "那麒麟果虽然对明月没有用处,对你用处可大。你生来心脏尖上比别人缺了一块,小时候和家人分离,欠缺调养,又似乎受了虐待,本来是一定活不长久的,恰好你姐姐给你找对了药,身体都调理和谐了,除了心脏上那一块是天生的无法可补,其他的器官却是好好的,且生长力比常人的更强些......。我有天忽然想到了一个坏主意,说不定可以把明月治好。" 我已想到他要说些什麽,禁不住全身发抖。赵栩也打了个寒战,低头轻声道:"接下来的事,都是你知道的。其余的部分你也应该猜到了。" 我呆滞的盯著他低下的头脑看了一阵,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只觉得肚里又苦又酸又涩,胸腔憋著一股气,吞不下又吐不出,一时间手足冰凉,呼吸不得。 赵栩抬起头来,大惊扑上来拍我的背。 我猛力推开他,放声大笑,状似癫狂。我笑得腹中抽痛,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笑出的眼泪,指著赵栩发白的脸笑道:"小瞧你了,原来你才是BOSS。" 赵栩当我是个疯子,怜悯的看著我,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喃喃道:"明月......杨公子,罢了,都是我的报应。" 我慢慢的住了笑声,看著他身体慢慢往後倒去。我扑上前去接住他,只见他嘴角已溢出血来。 我掐著他的人中,发狠道:"你倒容易......" 赵栩眼珠转了一下,挣扎著笑了一笑:"挣扎著求了一世,却没求到什麽,就这样吧。只是害了你......" 我心里疼痛难忍,抱著他瘦弱的身子,哽咽著哭出声音。 夕阳下,浪涛里。
无论谁,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64 赵栩的身体在我怀中已变冷。 天也已经黑了,先前还不时听见的箭弩声呼呵声,也已渐渐平息。 我抱著他,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墨晴之推门进来时,我已冻得僵硬。 墨晴之点了蜡烛,看见我,冲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脸颊,又看了看赵栩青白的脸,他叹了口气,把我怀里的赵栩抱出,平放在床上。然後又把我抱起,放在用黄铜架固定著的长椅上,用打火石烧了火盆,靠在我旁边。 墨晴之搬了一条矮凳,取了一瓶烧酒,坐下来把我的脚放在他膝盖头上,用手捂著。他垂著头,眼睛看著不知什麽地方,出神。 我却是在看他,柔软丰厚的长发像海藻一般,现在却散发著火药的硫磺味道,低垂著的眼睫毛遮盖著漆黑的眼珠。他依然年轻,强大,脾气古怪得接近暴躁,他看起来曾经是那样的不可一世。 可是他在我面前这样低的坐著,垂著头颅,用体温温暖著我。 墨晴之出了一会儿神,才把已经变凉的手松开,他抬头一笑,对上我的视线,:"以後不许不穿鞋袜就在地上跑。" 说著开始用酒精给我摩擦取暖,过了不多时候,有人送来了热水,水很热,墨晴之却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太在意。我也不在意,把双脚任意的浸在水里,我已受了千百种的痛,这一点烫算得了什麽。 墨晴之拿了厚的布巾,打算把我的脚捞起来,手指一接触水面就缩了回来,惊慌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自己的脚边,那里放著满满一桶的冷水。他猛地把我的脚拎起,一脚把铜盆踢开,仍旧热气腾腾的水洒了一地。 他慌乱的把我擦干,自己站起来焦躁地踱了几步,回头猛地看我,额头上青筋暴露,他忍耐似的咬著牙一个字一个字得低语道:"你难道是傻瓜吗?还是你根本是在折磨我?" 他逼近我,抓著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气息都喷到我的脸上:"我对你的心,你难道看不到吗?你想死,为什麽不两年前就死,为什麽要醒过来,为什麽要和我旅行,为什麽和我在神明面前立誓,为什麽又要和我成亲?" "为什麽?"他把我重重摔在椅子上。我勉强爬起,脊背几乎麻痹。 他後退两步,脸隐藏在阴影里。他仓促的呼吸几次,气息已乱,他轻轻按了一下胸口,仿佛痛不可当,他轻声说道:"为什麽呢?我知道,还不是为了骗我。" "你把我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就好象我不会痛似的。" 我屏住呼吸,不忍看他。 他背著我站了许久,转过来时,已经平静。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完美无暇的微笑:"明月。" 有一瞬间,我渴望我是明月。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收了微笑,已经干涸的眼底看上去让人心发疼。 他紧紧的抱住我,平静地开口道:"对不起,刚才是我不正常了。你一直没醒,我很著急。刚刚烫著了没有?你疼不疼?" 我摇头,他摸了摸我的後脑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爹爹,他很疼你,他昨天把一册医书和一扎药方交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还以为他要远行......。他虽然去了,可你还有我。" 我点了点头,心里难过得开始抽痛。墨晴之安抚似的拍拍我的背:"明月,以前你一发作,不哭也不闹,可我每次看见都很难受,很难受,恨不能千倍万倍的替你才好。为了治好你,做什麽我都愿意......。你的身体,我向来都是摆在第一位的,如果我以後脾气来了,控制不住,发了疯,你千万,千万躲远些,别让我伤了你。你自己也别伤你自己,好不好?" 我眼角很干涩,可是现在却一阵一阵的刺痛。 我只能,用尽力气,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他。 他将赵栩的尸首入了棺。喂我吃了药,汤水,带我去他的舱房睡。 他很疲倦,很快就睡得沈了。我听著外面的浪声,守夜的水手喝著烈酒聚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说著话,心里却越发的觉得静,静得我心发慌。 我把墨晴之搁在我身上的手拿开,披了大衣,穿了鞋,出门站在甲板上吹风。 天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海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看来已经将近元宵了,我居然已经昏睡了这麽久。 我侧过头,看了看旁边不远处随著海浪微微起伏的船队。 明月崖的舰队几乎是倾巢而动,光是大的轻轨帆船大约有三十艘之多,再加上各种样式不一的大小帆船,如今都排成人字型,在海面上停泊,靠在一起,蔚为壮观。 船队的身後是明月岛的南面。明月岛的北面正是我初来时到过的港口,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相当於天然的屏障,因此留守的船只相对较少。 我向海平面处望去,大瑶水军的船舰密密的停在那里,数量虽然不少,但有好几艘已经倾斜破损,其余的船只想来亦有不少损伤,显得非常的狼狈。 看起来纪青衣已处於劣势,他为什麽还不退? 我深深吸了一口夹杂著海水味道的空气,凉得我打了个哆嗦。回到床上,我把冰冷的手伸进墨晴之怀里,贴在他胸膛上,他皱了皱眉,咕哝著转了身,躲开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墨晴之已经起身,收拾得俊俏无比。他拉开门,冷冷道:"不必惊慌。什麽事?" 来人是墨晴之的心腹之一,风雨雷电中的迅雷,他跟墨晴之耳语一番,退得迅猛。 墨晴之看了我一眼,折回来帮我套了鞋子,也匆匆走了。 我乖乖的坐著,等人送水洗脸,然後吃饭。没过多久,我听见墨晴之下令返回明月岛。明月崖的人信任墨晴之,数十艘船有半数都开始回航。 我和返航的人一起回到了明月岛,墨晴之神态自若,浑若无事地,把我带到我以前没到过的一处偏僻的宅第,哄了我两句就走了。 我抓住留下来的疾风的袖子,问道:"出了什麽事?是那边来了援军吗?" 不待他回答,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轰鸣。我心一跳,站了起来。"风,带我去港口。" 那边来的不仅仅是援军,还有数量惊人的装配有箭弩和大炮的战船。 霜见气喘吁吁的跑来,站在我旁边,从港口的撩望亭上看著海面上那气势惊人的船队,眼中蓄著泪水,喃喃道:"怎麽会?那是海尽头的罗坎国的战船,从罗坎到这里最起码要走上三个月,那个安国侯根本没安好心!他本是算准才来的!" 我额角突突的跳,抽回被霜见搀著的手,沈下气:"刚才返回的船留一艘,其余的全部出港支援,把所有库里的小船都放下水,然後把港口的闸门关闭!"
多亏於墨晴之平日的调度有素,我的指令得到了迅速的执行。我眼望著海面上那几艘夸张的金光闪耀的罗坎战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去恨一个人。 这场海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大瑶水军数量众多,但明月崖的船轻巧灵活是出了名的,所以一时间倒说不上谁上谁下。 两边的船都避免靠得太近,不时有带著火的弓箭掉落在水里。不知什麽原因,罗坎国的战船也迟迟没有开炮。 身旁的管理港口的堂主焦躁的跺脚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是商船,弓箭火药迟早是要用完的。" 我看了看船队,交代了一下,准备跟上补给的小船偷著去往主舰。 才刚出海一段,疾风叫道:"瞧!那是帮主!" 我顺著他的手望去,只见一人,站在主舰最高的桅杆上,风把他的黑袍高高撩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振翅的蝙蝠。 我满脑袋的黑线,一面催促水手快划,一面在心里暗骂:"他妈的,耍帅也不挑什麽地点,什麽时候──" 话未说完,墨晴之甩手挥落射向他的弓箭,一面在对方的战船为了更准确的射中他而靠前的当口,在桅杆上一踏,轻飘飘的落在了对方的甲板上。 这一下,两边都响起了如雷般的欢呼声和喝彩声。 我终於上船,进了我住的那个舱里,从窗户往外看。却看见墨晴之在对岸的船上,手里用剑勒了一个看来像罗坎果的使者。纪青衣紧闭著嘴唇,一言不发,站在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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