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的可乐带上了一点苦味。 问题不是我想住多久,而是我已经没有可以睡在这里的地方了。 “不知道。” “那过完春节再走吧。” 我讶然的看着唐砚,但他的玻璃镜片反射着光线,严肃地不像说笑。 “春节还有两周呢,我睡哪?”我故意说着反话。 “睡家里啊,你的弹簧床还在。” 唐砚留我呢。 我乐了,阴郁暂且一扫而光。唐砚告诉我,他老婆现在已经是教导主任。 拢总来了不到三年,已经是条地头蛇了,唐砚那么多年还是人民教师一位,怪不得当时也没扛住这女人的炮轰。 也好,教导主任总要按时上下班,唐砚下午三四没课,打了招呼就提前走了。在教室外蹲着吹了两节课的冷风后,我如愿以偿得坐上唐砚摩托的后座,心安理得的靠着传来他体温的夹克衫,然后随着马达起动和停止,屁颠屁颠得跟着进了菜场,看着案板上鲜血淋淋的排骨或者笼子里睁着惊恐眼睛扑腾的活物,想象它们在唐砚的调教下叫人垂涎的模样,发现这又湿又腥又嘈杂得地方也魅力无穷。 心脏在不安分的跳动,当我跟在唐砚身后,感觉他像以前一样不回头就把从小贩手里接来的袋子递给我的默契,耳边好像有走针在响动,倒计时现在的每一秒钟。 唐砚的漂亮老婆回来时,他正在厨房里忙活,董秦把手里的袋子扔到沙发上,和我寒暄一番,然后轻车熟路的钻进了厨房。 原以为最难受的时刻莫过于桌面上看他俩的真情实录,才发现什么眼不见为净当真胡说八道。悉悉索索的从厨房传来谈话声音,细细小小,好像爬虫在我肚子里散步,搅得一番心神不宁。我先把电视调轻,听不见,转坐到最靠厨房的沙发,听不清,索性偷偷摸摸的踱到厨房外头,还是听不清。 只好垂头丧气的又坐回沙发,正巧瞥见董秦扔下纸袋上的单词。 我的英文很烂,不过我还认得某些名词。 菜的颜色都很漂亮,唐砚该是下了功夫,我没吃很多,尽忙着讲废话逗乐了,董秦听了笑个不停,她也是个话痨,整个桌子就看见我们两个在手舞足蹈,还乒乒乓乓互敬可乐。 我笑着对着董秦的肚子举杯:“祝宝宝健康成长!” 董秦瞪大了眼,接着又笑歪了嘴:“唐老师告诉你的么?” 我知道唐砚在看着我,但我没准备理他:“多好的事儿!当然要与民同乐嘛!” “嘿嘿,谢谢!”董秦笑着,傻瓜也看得出她的幸福。 我装作夹菜的样子,注意到董秦在桌子底下把爪子伸向了唐砚。 兔子这次乖巧的躲在原处,我一伸手,就逮住了它。 在深更半夜,尤其是冷风凌厉之时漫步在昏黄的街头实在没什么浪漫可言,我有点想念几个小时前架起的小钢丝床,但也只是一点点想。当时给我睡觉而清出的书房已经恢复了原样,无论是客厅书房还是厕所都添置了许多物件,只是分别半年而已,整个房子就像是立场不坚定的叛徒,倒戈到了女主人那里。 到车站的时候夜间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我只好又走回有路灯的小街,等待第二天的头班车。电话响起来,是老小子的,大概又是想约我泡吧,我抢在他能开口说话之前痛快淋漓的把这个出馊主意的“革命老前辈”臭骂了一顿,接着关了手机,坐在地上把头埋进手臂里。 在半迷糊的状态里,有暖暖的东西覆盖在我的背上。 熟悉而冷硬的声音用着万年不变的刻板语气说:“跟我回去。” 我抬起头,仰视着站在路灯底下的他。 灯在他头顶放出光环,他的脸则隐在中间的黑暗中。这个家伙是我的撒旦。 我眯着眼睛,想从光环下的黑暗里看出点什么,但那中心黑洞洞的,以我的浅薄道行只是枉然。 “祝贺你。”我恶狠狠的送上我的恭喜。 唐砚慢慢开口:“以后你也会的。” 冷风吹着,就像一首悲怆的歌曲。 我笑,又想哭。 “我想叫你的名字,”我看着唐砚在风中动了一下肩膀,“别现在就拒绝,在我走了以后,对着电话,你想怎么骂就怎么。” 唐砚沉默着。既然不反驳,我就当他默许了。 “唐砚。”我摆出哀伤的神情,当然只是花招而已,但似乎太入戏,竟然会觉得难过。 “你是混蛋!” 我静静的看着黑洞,收敛了装模作样的可怜样:“明知道已经被你扔掉,还巴巴的跑回来再劳您丢一次,我就是一傻瓜。” 唐砚从口袋里取烟的时候,我几乎百分百确定他要动手,但那只是烟盒和火机。 “你就是个傻瓜而已。” 他从灯下移开,坐在我的边上,把烟衔在口中,火机拿在手里中途又放下,将滑到地上的外套重新拉回我的身上,好像顺手一样,摸了我的额头。 唐砚捡起火机,打火,被风吹灭,打火,再被吹灭。 我替他挡住风。 他微抬了下眼皮,只是条件反射的,然后又耷拉下去,打火,深吸,点燃烟。 烟雾从我的手掌间溢出,他的脸于是就陷在漫溢的烟雾中,烟雾被风拉扯撕裂紧接消失,但很快新的烟雾被老烟枪制造出来,我总也看不清他。 “你在发烧。”老烟枪说。 我用轻浮的语气接下去:“所以我该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天烧退了,我就能心安理得的住在你和你老婆的安乐窝,就好像,今天只是烧坏了脑袋——” “我没兴趣和你抬杠。”他简单扼要的打断。 手指触到了烟雾,但我握着手的时候,什么也抓不住。 我把握紧的拳头放在我左胸上:“这儿下面,是心脏。” 唐砚的嘴角翘起,不屑的。 我侧过身体,把拳头放在他的左胸上:“可这儿下面,是量度。” 唐砚拈着烟,低头凝视着我的拳头:“这又是哪部电影的台词?” 他抬起头,嘴角的弧度更甚,但眼睛里是整个冷冽的夜晚:“You'll be dead by tonight?” 这样的争吵我从来没赢过,任何一次,他抓住我的七寸。 眼前的唐砚和灯光混在一起,大概是头痛脑热的缘故,情绪也难以控制。 些微朦胧的唐砚却不像为占得上风感觉高兴,他把手伸过来似乎要触摸我的脸,我侧过脸,他的手在我耳边短暂停留,然后偃旗息鼓一般的收回。 “量度?”他喷出烟雾,“你懂得什么?” “……不很多,比你想象的多一点,”我拿过他的烟盒,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我懂得抽烟了。” 我弯腰凑近唐砚手里捻着的烟,把烟头对准烟头,他要移开,我握住他的手,深吸,吐出的烟雾刺痛眼睛,我闭上眼,再吸了一口。 烟点着了。 “我懂得在被抛弃的时候抓住点什么,比方说,”我含着烟瞥了他一眼,“唐砚。” 唐砚垂下眼睛,笑的有几分沧桑。 风吹的我的眼珠发凉,但我没眨眼,而是直愣愣的注视着他:“但我不懂得在被这个人抛弃后还能抓住点什么。” 唐砚维持着淡定的笑容,没有嘲弄和讽刺,他从我嘴里抽出烟:“你不需要抓住什么,也没人能将这么大块头的年轻男人抛弃。” “可我不习惯,”嗓子被烟刺的干哑,音调也虎头蛇尾的低落,“一个人……” “不会是一个人,你以后也会像我一样,结婚,然后有个宝宝。”他安详的表情,像一贴麻醉剂。 “我不会,”我的眼眶在发热,“我做不到你这样正常的生活。” 嗓子堵着,就像休眠火山爆发的前兆,我不得不站起来,只要沉在冷风里,往回走也罢。然而又觉得不甘心,好像火山熔岩经过那么多年的酝酿,不愿就此作罢。 我打了个踉跄站住,头脑昏昏但气势汹汹的折回头,在唐砚面前停下。 “唐老师,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么?” “我心里头有个名字。” 我指了指他的胸口:“在你的量度之下温热的地方是否有卫琦的所在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但你没胆子面对它。” “我爸爸是害了我妈一生,但他活得比你真实。” 我猜测唐砚肚子里总有厚厚一本的说辞,对我任何刁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且还能用寥寥数语把我打回原形,然而睚眦必报的唐砚这次竟然缄默不语。 大概是他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大概是他没有令自己信服的幸福,当然,这仅仅是倒向我自己这边的妄断。 小街没有走完,我就蹲在地上走不动了,脑袋里塞足了冷风,以及各种离奇的负面情绪,发烧于是愈演愈烈。 我不想老大一个人再被唐砚像个小孩一样背着,让他为我选择方向和走道,然而真的又伏上唐砚的背脊,他从身体里透出来的温暖却安定了我的心,一如许多年前的景象。 但我不再为他的好恶好奇犯愁,我只顾把握机会贪婪的攫取他的温度,享受步伐迈动造成的规律颠簸,体验聆听他沉重呼吸声的幸灾乐祸。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我们靠的那么近。 我那么想,忽然想哭。 番外
从谢师宴回来,胃里的啤酒正在上蹿,整个人轻飘飘的,理智沉睡在大脑里,动物的冲动却被酒精怂恿的跃跃欲试。 浴室里响起水花落地散碎的声音,让我觉得痒痒,我从椅子上姿态难看的爬到浴室门外,靠在浴室门上。 仰着脖子,门把手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它变成一个鬼脸,歪眉吐舌头,挑唆我握住它。 我磨磨蹭蹭的摸到它,心脏砰砰直跳。 一个声音鼓动我:卫琦,没时间了,明天这里就成了别人的家,你丫什么都不是! 一个声音训诫我:白痴,你想以后再也没脸见他么? 我烦躁的撸着头发,浴室里流水声些微的变化让我神志不清的想象里面的景象:唐砚的头发在花洒下冲淋,溅起水花,落在浴帘上,而大部分,顺着他背脊的曲线,汇成小流…… 妄图变成一个好学生,考上高中,和他住在一起开始高中生活。就算有时候抬杠,偶尔被他从网吧里逮住,唐砚再没有罚过我。他徒有其表的履行长辈的职责,我像模像样的伪装成温顺的羊羔,他烧了我喜欢的菜,我就咩咩的表示满足,我对他产生离奇的欲望,我也咩咩的掩饰。 可我不是羊,狼只会教出狼崽子。 我站起来,想把脑子理清楚,但酒精叫思维没有意义。 在这种梦游般的精神状态下,我一点点旋开了门把,唐砚没有听见,直到我的拖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噼叽的刺耳声响。 “卫琦?” 他的声音震清醒了我几分,我停下脚步,刚才的冲动徘徊起来。 花洒被关闭,唐砚从浴帘后伸手抓了挂在架子上的浴巾,然后拉开了浴帘。 他看了看我:“喝多了,觉得难受?” 浴巾随意的裹在他的腰间,水从他的头发梢,脖子,背脊,手臂……大腿,从各处往下滑落。 我觉得脸烫,胃里也更火热起来,摇摇摆摆的打了个嗝。 唐砚皱起眉,跨出来扶住了我,我搭着他湿乎乎的手臂,感觉一阵夹带罪恶感的愉悦。 就着这个姿势,我踮起脚吻了他。 这是非常不得要领的接吻,没有技巧,仅仅是皮肤接触而已,我醉的迷迷糊糊,甚至其后一直不敢肯定被嘬到的地方是不是他的嘴唇。 我抱住唐砚的身体,压到冰凉舒爽的瓷砖上,我不太敢再去嘬,只用脸去蹭他的脖子,也就那么一下,可他没有反抗,我心里乐开了花。 几乎在那同时,迟滞的力决然的把我推开。 唐砚低头望着我,胸口起伏,我知道就算酒醒时我也打不过他,但他瞪眼看我的样子好像如临大敌。 再往后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反正唐砚肯定还没怎么着我我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 床下有几天前就打好包的行李,打开门,大厅还沉在寂静的睡意中。 我拖着旅行包,往唐砚关紧的卧室门最后看了一眼,倒也称不上太遗憾。 清醒的我绝没那个胆子敢招惹他,借酒撒疯的结果是不太如人意,事情挑明了好歹我也不必装作乐陶陶的去参加他的婚礼,伴郎这种东西爱谁谁去,反正他那么多学生,总不会缺一个伴郎。 唐砚现在连老婆都有了,他不缺卫琦。 我在凌晨搭上头班的长途车,它开往大学所在的城市。离开小城,离开唐砚。 旅途一开始,想念即开始。 第 14 章 原本信誓旦旦要回去的决心被唐砚搞的七零八落,再加上我也爬不起床,索性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病人该有的优待。 以前我想到要吃什么,纵然给唐砚的各种暗示非常幼稚及刻意,我还是很少直接了当的向他提要求,现在难得享受一次vip待遇,凭着‘也许我以后也不怎么会回来’破罐破摔的无赖思想,想吃什么就向唐砚点什么。 然而,唐大师傅蛮横的一票否决了排骨油爆虾酱鸭红烧肉,最后仅折中接受了一道制作简单成本低廉的,皮蛋瘦肉粥。
在床上无所事事,一打开手机,信息音叮咚叮咚响个没完。 大部分都是老小子昨晚发的: JIM调了新的cocktail,放了芹菜汁消火,适合你小孩! 今晚上护士服主题派对,有漂亮的制服mm哦! 在哪呢,速回信! 快点来电话! …… 最后一条是:不及格没什么大不了,别想不开啊! 我给他回了短信报平安:还健在,等我回来祸害你! 中学期末考开始了,唐砚和董秦早早出了门。烟灰缸下压了纸条,说他中午回来做饭。 给吴绪打了电话,他也从学校回家了,我问能不能在他家借住几天,这家伙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到底就是不乐意,真没义气。 洗了澡,我的衣服还没干,裹着毛巾跑到唐砚的卧室。衣橱里,他的很多衣服显然和家具一起被他老婆更新换代了,我找了一套旧的衬衫往身上套,袖子长了点,下摆也长了点。 在桌上留下便条,也压在烟灰缸下。 唐老师 有事回学校了,除夕夜过来 Ps:借了一件白衬衫 卫琦 走到门口停住,折返卧室。 卧室悬挂着唐砚和董秦的大幅结婚照,我朝里头的唐砚摆摆手。 “回见。” 回到学校,本来就没几人的寝室楼越接近春节就越冷清。 就我再次不辞而别,唐砚最后也没打来电话,好像已经习惯,或者对我的胡作非为麻木了。 老小子说我还没心死,对我回去的经历刨根问底,完全将自己年老扭曲变态的好奇心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但我到底是贼心不死,还是做贼心虚,对此的认知我也并不清晰,既然唐砚没打来,那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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