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雅回答道:“我的确不知道金九是谁,也的确不知道这件事的总策劃者是谁,但我却知道,我不是为了他做这件事的.我也不是为了他而不惜性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为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同胞亲人.容雅此心,可对日月.” 好一个此心可对日月!柳川正男道:“容先生,我劝你想清楚,你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你真的忍心放弃?” 容雅道:“容某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求成仁,死而无憾.但此事与容某家人无关.” 柳川正男紧紧的盯着容雅看了一会儿,突然按铃叫进来两个警卫:“你们带容先生到楼下去转一转,再回来这里.”容雅再也没有想到,他去得熟了的日本领事馆地下,竟然还有三层地牢. 匍下到第二层,一种难以忍受的恶臭迎面扑来.那是积水的潮湿味,青苔味,人的粪便味,汗臭味,血腥味,某种东西烧糊的焦味混合而成的浓烈气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惨叫声,挣扎声,还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呈现在容雅面前. 越往前行,越是狰狞. 容雅从小娇生惯养,青函还时被老父打打手心,可他却是连竹鞭子也没挨过,哪里见过这些血淋淋的残酷画面.一幕幕看过去,已是全身冷汗,头痛欲呕. 参观完秘密警察的刑询地牢,容雅重新被带回柳川正男的办公室.刚才在地牢中停留的不到十分钟时间,感觉却象是从天堂地狱走了一转. 柳川正男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在他面前的容雅,问:“容先生,我现在再问你,中国方面的接头人的姓名,你会告诉我吗?” 容雅紧紧的握着拳,指甲几乎深深掐进肉里.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低声道:“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第 69 章
容雅被秘密警察带走的时候,容修正在华连成打点事务. 气急败坏的孙三驾马来把这事对他一说,老头子当场就昏了过去.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把他救醒,再一听罪名竟然是刺杀皇军,大儿子竟然是震惊中日韩三国的虹口刺杀事件的参与者,容修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容修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忽忽悠悠到地府走了一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昏日暗,魂魄不齐,四肢软软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就连说话的气也提不上来. 孙老金在一旁守着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眶通红.五大三粗的孙三蹲在一旁哭得象个孩子.可是他们光知道哭,有什办法呢.他们能哭,自己不能哭,自己还得挺住.儿子是自己的,还得自己去救.只要这辈子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不管这件事.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求容雅的那个日本高官朋友.容修并不知道逮捕容雅的命令就是柳川正男亲自下达的,还以为这次那日本领事能够帮一把忙. 容修又请出上次那块玉观音,要见柳川正男.可是这一次,柳川正男却是避而不见.老头子以为钱能通神,摇出大把银元想贿赂守门的卫兵.可是镇守领事馆的柳川正男的亲兵们却是军令如山,哪里敢要容修的银子?虽说在柳川正男的授意下,对这个支那老头子还算客气,但容修要见总领事,是千难万难. 一连三天了,容雅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被收押秘密警察审问犯人的地牢中,却没受什么刑,一日三餐还按时供应.但地牢阴暗潮湿,腐臭阵阵时随惨叫传来,对容雅来说,已是如同身在地狱,哪里还吃得下饭.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白张,那是柳川正男叫人放的,说容先生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就随时把那个名字写在这张纸上,那他随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容雅双手被铐,席地而坐,对那张纸,看也不看一眼. 柳川正男曾经来见过他一次.只有他自己,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向容雅保证,只要他交待了中国方面的接头人,追捕行动将安排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是容雅透露了风声.他也曾听说,有一些过激的行为,是中国方面惩罚背叛者的家人来起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如果容雅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全,他们完全可以提供最严密的保安活动,甚至可以安排容家转移去日本. 但他这些话就象是对着空气讲的,没有丝毫效果. 其实容雅的反应也在柳川正男的预料之中.如果这样就乖乖就范,那他也不是柳川正男所认识的容雅了.只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他必须说.因为另一方面,他也深知人性,人性总有软弱的时候,那怕只是一瞬间,他也不想错过. 柳川正男身上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沉重. “……这一次抓到的那个中国人,就是上次你请求我打电话给荒木光解救他脱困的那一个?” “是的.” “当时你对我说,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已经越来越恶劣.你希望通过帮助这个中国人,来表达我们大日本帝国对邻邦的善意.因为他是在上海非常有名的人,大日本帝国东亚共荣圈的建立,需要象这样的中国人成为朋友,对不对?” “是的.” “这次虹口公园事件的主要参与者,正是这个你视之为朋友的中国人,对不对?” “是的.” “据说本来那天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会场的,但是因为他是你邀请的朋友,所以身份特殊.他是搭你的专车进去的,甚至没有经过搜身检查,对不对?”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说得很慢,没有丝毫责怪的口气.但柳川正男额头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手握电话,点头回答:“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的朋友,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抗日份子?” 柳川正男无话可说,只有对着电话鞠躬道:“对不起.” “你在和他交往之前,难道没有将这个人好好的彻查一番?” “这都是我的错.” “这可不象你啊,柳川君.你从来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啊.” “对不起.” “柳川君!”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提高了:“请你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道歉.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问题.这一次刺杀事件,不仅当场炸死了我军驻中国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死伤的几乎全是日军在中国的高级将校,参谋官与外交公使.这是目前为止,中方任何一次战役也没有达到过的重创.你明白吗?!” 柳川正男唯有深深鞠躬:“是.” “更为难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放低了些:“更为难的是, 当场死亡的海军少将荒木光,是军部最高司令官荒木贞夫大将的独生子.这你应该清楚.荒木大将几乎气得发疯,已经三次向国会施压,要求尽快严惩凶手!” “是.” “天皇陛下的压力也很大……大家都等着,你们秘密警察这一次,能够尽快给陛下,给国会,给军部一个交待,也给全日本人民一个交待.” “我明白.” 停了停,电话那边道:“柳川君,你的心情,我能够体谅.这个中国人,是那个人的哥哥,对不对?” 柳川正男低声道:“是的.”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保全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得自救.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早些了结,对大家都好.拖得越久,就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到时一切都很难说了.你明白吗,柳川君?” “是.” 放下电话,柳川正男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轻轻拭着额头.擦了两下,他就握着手帕发怔. 他的助手,山本友和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注视着他.此时见柳川大人忧形于色,便试探道:“柳川大人,那个支那人如此冥顽不灵,不用些刑罚,只怕他是不肯开口.” 柳川正男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山本友和脸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的真理子闯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警卫为难地解释:“对不起柳川大人,小姐她一定要进来,我们拦也拦不住……” 真理子也不理他们,径自扑进柳川怀里:“哥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容桑,容桑怎么会是……” 她抓着他的肩头,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希望能够听到柳川正男说,是的,是我们弄错了. 但柳川正男沉着脸,对警卫道:“真是无用!连个女人也拦不住!” 真理子道:“哥哥!” 真理子一开始对容雅牵涉虹口事件一无所知.她还吵着要去容家探望容雅,被柳川正男近乎无礼的拒绝了.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态度如此专横让真理子又是委屈又是惊讶.也不知道真理子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到容雅被捕的消息.漂亮可爱的真理子和柳川手下几个得力助手关系都不错,女孩子撒撒娇,男人总是难以抵抗. 也许是小田切告诉她的,柳川正男阴沉着脸想,据说他一直对真理子痴心妄想,但很明显真理子喜欢的人是容雅. 柳川正男道:“阿镜呢?真不象话,让小姐闯到我办公的地方来了!快把小姐带走.” 真理子摇撼着柳川正男:“哥哥,容桑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是也很喜欢容桑吗?为什么?哥哥?为什么?” 老妪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快步走进来,扶住真理子的肩:“小姐,我们回去,小姐……” 她的声音虽然柔和,但使的手劲显然不小,真理子几乎是被她硬拖出去的. 真理子尖声哭道:“哥哥,不许你伤害容桑!哥哥!你要是伤害他,我就会恨你!我会恨你!……” 柳川正男道:“关上门!” 山本友和听话地为他关上房门. 柳川正男心烦意乱地在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才道:“不好意思,舍妹让你见笑了.” “哪里,柳川大人言重了.” 柳川正男道:“那个容老板,他今天还在领事馆门外等着见我吗?” “呃?啊,是的.” “你去请他进来.” 容修蒙柳川大人肯接见,喜出望外. 柳川正男端坐在书桌后,道:“客气的话我们就不要多说了,容老板.今天您是为您儿子的事来见我的吧.” 容修拼命点头:“正是,正是.” “容老板大概也知道,容先生是我的朋友.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也非常遗憾.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帮他……” “那太好了,太感激了.” “但我有这个心,您的儿子也未必肯领情.就象一个溺水之人,就算岸上的人伸出了手,也要水里那人愿意拉才行,您说对不对?” “很对,很对,只要柳川先生肯帮忙……” “我们带走容先生,并无恶意.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为难他.您自己儿子的倔脾气,想必您也清楚.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只要容先生肯说出谁是他的上面联络人----我只要一个名字----我就能保证他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容修心里明白了大半.这,这不是叫容雅出卖他的同志吗?! “即然容老板亲自来了,还要请您帮着劝劝您儿子.也许容先生看在父子的情面上,回心转意也说不定.容老板觉得呢?” “是, 是,让我去和犬子说说.我愿意,我愿意.”容修点头不迭. 地牢里又阴又湿,虽然白天也亮着灯,但仍然光线昏暗,潮气扑鼻. 容修老远看到一个瘦长人影坐在一间问询室的地上,心中一酸,开口道:“南琴……” 他的宝贝儿子,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子,竟然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罪.容修心痛如绞,眼泪汪汪. 容雅听见脚步声传来,以为又是日本人,连头也懒得抬起来.突然听见老父的声音,真是疑是梦中. “爸!” “南琴!”容修抬袖拭泪,道:“让爸爸好好看看你,你瘦了,好孩子,他们让你受苦了吗?” “没有,没有.”容雅见老父如此悲伤,心中酸楚:“爸,你别担心.” 隔着囚室的铁栏,容修拉着儿子的手道:“刚才柳川总领事跟我说,让我来劝劝你,我还以为要搭车去日本军营呢,却想不到他让人带着我下到地牢.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就关在他的领事馆下面.你们,你们不是朋友吗?怎么会……” 容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爸,你别去求他了.我们也不是朋友.中国人和日本人,怎么能做得成朋友.” “南琴,刚才柳川总领事说,只要你把和你联络的那个上头人的名字告诉他,他就能保你平安.爸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爸还指望着你能给爸养老送终,给咱们容家传宗接代,可是,你这么年纪轻轻就遇上这么一件事……”容老板冰冷柔软的手指,在容雅手中颤抖:“你说,爸怎么想得通?你这么老实的一个孩子,却成了抗日的革命份子,要是你有个什么不测,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的娘亲啊……” “爸……” “这三天,爸一夜上也没合过眼,白天就指望着柳川总领事能见见我,帮咱们一把.到了夜里,就想起你,想起青函从前的事,想到你们现在的事,就怎么也睡不着.南琴,爸今年也六十了,这一辈子,福也享过,罪也受过,你说,到了我这把岁数,还求什么呢?不就求个全家上下平平安安,一家老小高高兴兴聚在一起过日子?你说爸自私,爸也认了.外面哪怕天塌下来呢,只要不砸到你,只要不砸到青函,我就不管.什么军国大事,什么为国损躯,爸只知道,咱们小老百姓,最要紧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其它的什么都是假的.爸唱了一辈子的戏,还不是知道什么是忠奸?鼓儿词里说,说忠良,道忠良,忠良自古无下场,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爸不要你们做忠良,做英雄,只求你们别闹腾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爸的要求,难道也太过份了?” 容雅道:“爸,你看中国目前这形势,那鬼子能容许咱们好好过日子吗?” “南琴,你听爸说完.”容修抬起袖子擦眼睛:“你这孩子我知道,外表看起来柔顺,骨子里却比谁都刚强.你拿定了主意的事,任谁也改变不了.可是,就算你不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老爸爸吧,爸求你了,你就看在爸生你养你一场的份儿上,看在爸疼你一场份儿上,你难道真的忍心让爸爸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你还不如先拿刀杀了爸好了!”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南琴,听爸的话,把那笔拿起来,就在那纸上,写个名字.然后咱们就回家,好不好?就算是做汉奸,做小人,这骂名,你是替爸背起来的.你这是在尽孝道,孝字底下无是非!没人能够怪你,要怪,都怪我这自私昏庸的老头子好了!” 容雅睁开眼睛,凝视着父亲,道:“爸……南琴,南琴对不起您……” 他抬手拭了拭眼,转身取过地上的纸笔,就伏地疾书起来. 容修见状,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终于听了自己的话,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家了.悲的是他硬逼着南琴背叛自己的意志.向日本人屈膝以求苛全,连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只是若换了是自己,日本人就算杀了他的头也没关系.但这一次,日本人要杀的是他比性命更宝贵的儿子. 容雅写毕,笔拿在手里,望着将那张纸发了一会呆,再将其对折.跟容修进来的山本立即上前来. 容雅道:“你把这张纸,拿给柳川先生看,他就会明白了.” 山本微笑道:“容先生真是聪明人.” 容雅又道:“爸,您一定要明白,南琴这么做,正是因为顾念你,顾念咱们容家.你回去以后,快找人去把青函接回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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