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儒秋又沉默了,交杯几盏,他终于道,"夫人不惜杀了你,也不愿未知新主与萧氏后人交好。" 听那话语,燕忆枫面色一沉。抬手之时,酒盏已然粉碎。"她不是人,她为了恨紫菀,不惜把自己的儿子杀死。" "你不懂,忆枫。"习儒秋缓缓道,"这种世仇,是未知立足于世间的根本。" "我不懂是因为她没给我机会。"燕忆枫煞白了面色,"她给过什么人机会?不服从就杀死,不就是从她而起始么?没人懂她,她又给过什么人什么机会懂了?" 习儒秋无言,酒馆门口被帘忽被掀动,三人鱼贯而入。燕忆枫见那三人皆是四十岁上下,想也不会找自己麻烦,便不理他们。他见习儒秋的眼逐渐冷了下来,觉什么不对,忽地听见一人长声道,"习寂!为简清报仇的人来了!" 燕忆枫听见那熟悉姓氏与另一个名字,微是一愕,习儒秋已缓缓站起,一面道,"那个名字,十五年前便不再用了。与习某人有仇十五年,莫非是简清居然还活着么?知道某在此地,某面子还真是不小。" 习儒秋的声音很低沉,而三名来者再不发一言,同时进击。酒馆中人见人动了刀子,不由分说跑得一干二净,酒馆主人见人跑光了也没付钱,伏在柜台上便大哭起来。 习儒秋只是拈起了手中的杯,什么细小的东西击在了他拾起的酒杯上,酒杯碎裂,他便又抄起了酒壶,左手在壶盖上一拂,壶盖飞出,他手微向前一送,酒壶便套住了来敌剑尖。他依旧不拔剑,燕忆枫也坐在自己的椅上,唇角轻轻扬起--这样一场好戏,可是不看不好。何况他已太久未见习儒秋动手--他从不曾见那男子使出全力,如今这也不似-- 但那三人也不是等闲之辈,燕忆枫见到那沉默中来的第三个人,他在见到那个人之前就见到了那柄剑,甚至在他发觉那剑的剑气之前。习儒秋高大的身形顿地从他所站的地方消失,燕忆枫定睛看时,那黑袍的男子却还站在原地,只是拔出了腰际青青的剑。 "原来是老朋友。"习儒秋用一种冷澈的语调道,"二十年了,亏你们还记得习某名姓。" "当年活下来的人可不止未知中人。"第一个人道,"红叶夫人,可也仅仅是个女人。"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和死没有太多的区别了。"习儒秋道,他紧抿的唇角上扬,那笑容却比他素来的严肃更静更冷,"习某一向未想到,二十年后,还有人来习某剑下送死。" "夕暮歌诀,并不是不可破之招式。"第二个人道,"二十年前,简清已可破你之招。" "多说无益,"习儒秋淡淡道,"反正你们已经死定了,就少说一点罢。这样让我生气,你们只会死得更慢一些。" 这完全不关他的事,燕忆枫这样寻思,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再停留不是?你们这些人又何必说这么多?他方寻思时,三人中那沉默的第三人忽地扬手,银光竟是朝他而来。把三对一变成三对二很不明智不是?燕忆枫却不敢大意,那人来势快得他几乎看不清楚。然而燕忆枫只是目光一冷,剑鞘上抬,自己并不使力,那人手中兵器已被格得一震。燕忆枫抽身而出,远远静立,习儒秋回头看他,目中竟是少有关切。 燕忆枫忽觉得那目光很是熟悉,但他无暇多想,对手后招又至。他拔出了那在鞘中轻吟的鸳舞剑,神情不变,剑意便在身前轻展开来,格住来人一轮攻击。此时他内腑有伤,不敢硬抗,身形展动只借对方兵器之力躲闪。 他无心反击,只待习儒秋。习儒秋剑已出鞘,一人之力对上二人,目光却依旧平静冰冷。燕忆枫就在那刹那之间,看见青剑之上跃动一点光华。 那是他见过且熟悉的招式,夕之舞,那不是意欲反叛的白羽之名么?他身在半空,见习儒秋剑下疏疏,上次他试自己武艺,从接招者看来,怕是不会如此罢--那一场盛世的剑舞,展现在自己面前之时,可是一场血腥的飨宴? 燕忆枫微一分心,那第三名来客剑意已至。年轻人抬剑一格,身形却如断线风筝远远飞出。他背脊撞上墙壁,恰将来力借斜抬剑鞘注入墙壁,虽是极险,却未受伤。燕忆枫急看习儒秋,黑袍的男子也已后退。他看见习儒秋唇边挂下一抹血色,不由凛了声道,"先生!" 习儒秋身形顿地凝定,他抬一抬手,依旧是他永恒不变的低沉声音,"夕暮歌诀,确实可破。你们也已寻至我的弱点。"他声音平静至极,如那二人从未击伤他一般,"你们既已寻至我的弱点,为何方才只有那般无力一击?" 习儒秋声音顿地凌厉,抬剑之时,青青剑上剑鸣渐起,"你们知我手中何剑?当年我未用此抗天剑杀了简清,是我一生之憾!" 燕忆枫从未见习儒秋如此激动,却听闻他所言手中抗天剑。心中一震,转念未了,那第三人剑意又至。燕忆枫不言语,不分神,一意对敌,也见那第三人的容颜颇为平凡。这样的人才适合做杀手,他自己手下的人全都太显眼了一点不是? 年轻人目光一冷,剑意随心而动。他手中鸳舞早已能随他愿望而动,喜则剑舞,怒便杀伐,如今之事无关于他,他无喜无怒,剑意只是平平展出,决意在习儒秋一人对那二人之时拖住第三人。那一刻他忽听见习儒秋长声道,"着!" 燕忆枫望去,面色骤变,他从未见过比那更接近死亡的一剑。 长剑青青,如风中韭叶。剑鸣清越,剑意舒缓,褪尽了光华。 一切的终结,只不过一个死字。 燕忆枫因那一瞥而微怔,被那第三人逼退,第三人回身救护同伴,放弃了他,反攻向习儒秋后背。燕忆枫顿时转守势为攻势,剑意在制而非杀,他想此时习儒秋应当有点闲心,让这三个人死得不那么舒服。 习儒秋的剑势依旧很缓,青光之中,顿地染上血色。 酒馆之中,除了伏桌哭到睡着的主人再无他人,三人倒下去的时候俱还未死。 可他们纵是未死,神仙来也救不得了。一个不会死的人,也不会在同时洞穿了左右两片肺叶之后还能活下去。 青青的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燕忆枫收剑,问,"你们这是为什么?" 那地上痉挛着的几个人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口中冒着血沫,唇甲青紫,只是一时未死罢了。习儒秋却是开口,"十九年前遗憾不止如此。其中种种,我也不想多言。忆枫,你只要知道,他们杀我方是正义之举。"他用衣襟擦去剑上血迹,淡淡道,"而我,不过是不想死,"他又顿一顿,"否则,我早就可以去陪她了。" 燕忆枫无语。掀开帘时,寒意再次涌了上来。这是几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日么?他轻轻朝着手中呵气,这是他见过最冷的一个冬日。相逢缘定待青梅。他想起萧漠的那封信,青梅之约已然迟了,我们如今在等待什么? 走了一会,燕忆枫道,"先生,你受伤了。" "方才被破剑式,受一点轻伤,不要紧。"习儒秋淡淡道,"你如今又有进境,我很高兴。" 燕忆枫从来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赞扬的话语,只是答啊啊,之后又是无言。 久久,习儒秋道,"你方才为何不出杀手?试招三式之后,你就应当知道他非你对手。" 这算什么,高估他么?燕忆枫耸肩,不打算说实话,"既然是先生之敌,自应留给先生。若我无意杀了一个,先生未能手刃,因此生气,这错就是我的了,我可不想冒险。" 言语之时,二人却不知走去何地了,再看前方,已是户大院,向前无路,二人转身,漆黑巷子拐角顿地蹿出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高的道,"此地是我们的。" 矮的道,"有钱财就留下来。" 燕忆枫听见那两个声音,轻轻笑道,"怎么你总在人不开心时出现,小丫头?" "又是你?"叶弦听出是他,大叫一声,假装跌倒。一旁辛晴想要扶她,叶弦抓住他的腕子,脚下一滑,自己摔倒在雪地里时也将辛晴扔了出去。 习儒秋只是如平常淡淡道,"忆枫,你认识这小姑娘?" 燕忆枫淡笑道,"这可不是平常小姑娘,这是流星门剑舞叶君。" "流星门。"习儒秋道,"右使何时打点行装?" "看她意思了。"燕忆枫回答,"小叶,起来,地上凉,你一个小丫头可别弄坏了身子骨。" "难怪那么多女人会看上你,"习儒秋忽道,"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燕忆枫一笑道,"先生缪赞了,在下不过小聪明,万事还需倚附先生。" 小少女忽地跳起来,拍拍身上的雪道,"你们互相夸来夸去,不嫌说着难受么?" "小丫头,这么大呼小叫,不知道没有礼貌么?"辛晴飘然回来,"萧澈若听闻你成了这样的人,定然会痛哭流涕啊。对了,你有他的信没有?前次在淼城相别,可有年余了?" 二人言语,燕忆枫微皱了眉,绕过二人便走。他走不久,见习儒秋并不随他,他便停下等待。年轻人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那素来沉默的黑袍男子。 青梅约已晚,霰雪待初晴(下) 近夜时分,叶歌与小敏看见了扬州城。雪是已经停了,天空因那雪与灯光映出微微的红晕。两人打马进了扬州,马行不远,小敏忽道,"等等。" 二人勒马,小敏轻捷跳下马背,一把拽下叶歌,闪身屋侧。这时叶歌方听见脚步声。他愈发好奇,这面前的美丽少女,是否一个他永远猜不透的谜?而如若她是一个谜,他宁愿永远不去猜测。 那些脚步声近了,叶歌从屋侧望出去,那一众人全是他识得的。因为脚步太轻,所以他方才不曾听见么?小敏在他身边低声道,"啊呀,他们怎么也来这里,扬州太守不会要遭殃了吧。" 叶歌嘘了一声道,"他们是找你的么?" "不啊,"小敏笑道,"他们才不会太在意这种事情呢,因为我一直很乖,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玩厌了就会回去。" 少年轻笑,"那么我们便去怡梦轩罢,托我找你的那个姐姐就在那里。" 小敏答,"好的,反正我也出来了,就与他们作对也没什么。" 二人行至怡梦轩,却是辛雨开门。小少女开了院门,见是叶歌,便开心笑道,"啊呀,小歌回来了?柳姐姐要找的人这么漂亮啊!" "我叫小敏。"小敏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辛雨。别看我个子小,我很厉害哦。"小少女装出一副恶狠狠样子,而小敏却一笑道,"要找我的人在哪里呢?" 辛雨怔了怔道,"柳姐姐在--" 她还未说完,小敏便道,"知道了。"一面往里走。辛雨见她走得不见,叫也叫不回。叶歌却淡笑道,"辛雨,柳姐姐这是教你看门怎地?"辛雨哼他,"小歌,叫我辛姐姐。" 叶歌耸肩,"我为何要叫你姐姐?你又不比我大多少。" 辛雨吐吐舌头,"柳姐姐不在,我还没说呢,她就跑没影了。柳姐姐真的要找她么?" 叶歌只是微笑道,"枫华现在怎样?" 辛雨也学叶歌耸肩道,"还能怎样?那个木头人还是老样子,天天与谁也不说话。" 叶歌想到枫华,眉头微敛,又道,"他还是不言语,不曾告诉你们他是谁?" 辛雨叹口气道,"他认识和我哥哥齐名那个叶弦,也认得未知之主燕忆枫,但是他是个什么人,我确实不清楚啊。" "他还认识萧漠呢。"叶歌低声道,"这个小工真是不简单,我如今也只能知道他是谁,却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有些时候,人不用告诉别人他们为了什么而做事。"回答他话的恰是枫华本人。那少年背负着他的长剑,在辛雨身后出现。"在这些时候,别人是可以猜想,却不会得到答案。" "太好了,"叶歌如见到大救星一般舒了一口气,"枫华,我早想问了,这是为什么?" 那少年没有表情,只是微微眯了眼,"为了什么?我从不曾问过你的真名实姓,也不曾问过你过去所在,我甚至不想知道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可以问我而不被反问,但我也不大可能给你答案,在我不知道某些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的时候。" 叶歌默然,久久答,"我的真名毫不起眼,我的身世并不重要。我目前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让你进怡梦轩是因为我见你孤单。我想知道那些使你一直在痛苦的过去,是因我想与你分担这些苦痛,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少年枫华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语。"真是动听的话,不是么?"他淡然的眼望着叶歌的,"你希望我们成为朋友,我并不反对,但我也不认为朋友必须相互诉说什么,因为过去已经是过去。" 辛雨听二人说话,皱了眉头道,"枫华啊,你平常不说话就在想着这些?" "我只是在想,"枫华淡淡道,"我应当离开这地方,事已至此,我不应再添乱了。" 他正了正肩上的碎心剑,抬起了头,"那么,叶歌,枫华在此别过,请替我向柳轩主赔个不是。" "告诉我,你想去哪里?"小敏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叶歌啊,好像没有人要找我。" 枫华回头,目光与来者相对,二人倶是一怔,枫华低声道,"你是--" 小敏眯了她细长的眼,"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啊。" 枫华问,"谁?" 小敏摇头,"我忘掉了,但是我觉得你很面熟。" "我想去哪里?"少年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想去临安,自己问一下某个人,把我逼到如此地步,到底是要干什么。" 枫华的言语让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小敏忽岔了话题道,"你们听见了么?有人在吹笛,这种时候还在外面么?" 辛雨看看叶歌,叶歌耸肩,枫华唇边却浮起悲哀的微笑,"是她--除了流星门剑舞叶君,还会是谁人?" 叶歌忽地想起那个少女,同时也想起某个他无法忘记的人。少年轻微摇头,想要赶走头壳之中纷乱的思绪,但它们却一直留在那里。叶歌叹了一口气,道,"枫华,你的伤怎样?" "皮肉之伤,俱不要紧。"枫华道,"而你--" 叶歌一笑,"差不多好了,无事的。" 他的伤是将愈了,叶歌对此很是开心,但他又见枫华的面色苍白,那种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面色让叶歌忍不住问,"你如今真的无事?" 枫华淡淡道,"我面色天生如此。"他又扶了扶肩上的剑,道,"天晚了。这样罢,明日柳轩主回来,我向她说,然后便离开。" 叶歌道,"你真的要走?" 枫华抬起了头,"不走不行了,"他喃喃道,"多一个人知道,那些知道的人都会多一分危险。我绝不会想通,也不会寻求他们的庇护。" 他说出那些,明利了眼,小敏忽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像谁了!天哪,你的这种表情太像忆枫了!" 几人均是一怔。叶歌未见过燕忆枫,是不知小敏此言为何;辛雨虽见过燕忆枫,却也只是在街上偶尔看到,她可没法把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与面前这个木讷的少年联系起来,只有枫华轻挑了唇角,"像么?我本以为我绝不会与那人相似。他是那么强大,而我这般弱小,他可以背弃天地,而我只有逃避面前的事物--我本就不会与他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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