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浮出一抹让人猜不透的笑容,静静道,"那么走罢,在下只是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他言及那些的时候想起了谁?燕忆枫叹口气,他不应当再继续这样,他必须知道自己是谁,不能再迷惑下去--他忆起另一个人,那另一个人,他们曾约定在某时某地重见,他的友人--那个人在什么地方,还有-- 如今再想反悔,也已晚了。 燕忆枫轻微地叹一口气,却不曾停下步伐。 华年旧事你我都不会忘,所以今日,我依你相约,前来寻你--而你又能不能找到我的足迹? 孤身漂泊去,不求载誉归(下) 行有数日,燕忆枫见到了关城。这是卫与槿的边城泠岚,二人走进城时,被卫兵从头到脚打量了七八遍,如要将他二人看个够才放行似的。燕忆枫被看得烦厌,皱眉道,"未见过人么?再看小心某上书于城主,砸你们饭碗。" 听了威胁,兵士才将二人放进城中。入城之时燕忆枫叹气道,"又非槿地,作甚严法样子?卫的纠纷从来都是七国之首,如今还装自个儿是槿,开始治政起来?那些亡国者如今又如何呢?" 叶弦沉默片刻道,"他们不问世事,不求复国。" "一百多年了,只有起初会做一些什么--"燕忆枫道,"果然呢,要让一个国度彻底灭亡,三年用兵,三代治人,当老人死了,那些年轻人忘记了过去,国家就彻底灭亡了。" 他刚说几句,忽地看见前面街边有个年轻人坐在一个大箱子上,身后插了根旗杆,上面飘着幅子,写下妙手回春的字句。是他么?燕忆枫恍惚忆起那个年轻人--不,不是他经常回忆的,那个为他写下诗句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友人--他们是朋友而不是兄弟。是那个人么? 燕忆枫不管叶弦,急急跑过去,见了那坐在箱子上打瞌睡的年轻人侧脸--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侧面的容颜很是俊秀,睫毛很长。燕忆枫知道那人不总是这么悠闲的,但他们也曾言及重逢。 燕忆枫于是叫一声,"湛淇老兄。" 虽听他喊了一声,坐在箱子上的年轻人依旧微闭着眼打盹。燕忆枫不由行至他身前,摇摇那年轻人的肩,"喂喂,你这样睡被人抢了不哭死?守财奴,醒醒。" 那医师睁开了眼,见面前燕忆枫,露出了一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容,"你是来找我看病么?" "看你吃胖了十五斤的样子,这年来应是有不少进项。"燕忆枫道,"但在此地,却似无人识得你的医术。" "我最近在卖头痛药。"那年轻人快快活活地道,"最近传闻卫的王上在向下发噤口令,说有些话不能说,连干活去这样的话被听见了也得抓去打板子,大家说话都在找别的词代替,所以头痛得很呢。" 燕忆枫大笑,"头痛得很,但你这促狭家伙,小心叫这里王上抓起来。" "我怕什么?我有外交豁免权。"湛淇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变得更亮而利,让燕忆枫都有些不敢正视。"对了,你这小朋友是干什么的?" "大叔呀,我叫叶弦,是个小剑客。若大叔有个什么仇家,想要杀掉他,叫小叶来就行了哦。"少女笑道。 燕忆枫发觉每个人都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看湛淇面色有些不对,知他厌恶江湖之事,不由微叹口气,道,"剑舞君,这大夫可不管江湖,少让那些言语污了我友人耳朵。" "你可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湛淇似笑非笑地道,"如今两年过去,你得到想要的了么?" 燕忆枫怔一怔,向叶弦道,"剑舞君,我与友人有些事要叙,你先走罢。" 少女用她水色的眼盯了二人许久,方点头道,"好,下次见面,就不知为敌为友。" 这是什么意思,燕忆枫不大知晓。他只见少女蹦蹦跳跳走得远了。转向湛淇时,那年轻医师的眼带着讥诮的笑意,"你总是有人陪伴呐。" "我要的,你知道,我再无法得到。"燕忆枫道,"你呢?" 湛淇又露出了他那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我们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燕忆枫知道他的意思,却也只能喟叹。他不久讷讷道,"你在这只是卖头痛药?" "自还有些别的事情。"湛淇道,"那事,我在等消息,却不定在这里。" "江湖风雨多。"燕忆枫道,"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过得?" 湛淇轻挑了一边眉毛起来,--燕忆枫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这一招--"我用了你的名号,于是没人再敢惹我。" "傻了!"燕忆枫脱口而出,"你这样死得更快!" "是么?"湛淇依旧似笑非笑,"你说死了就死了,我还说这样以后没人来找我麻烦呢!" 知晓友人性子,燕忆枫只得苦笑言对,"以后勿再这样--你若有点什么事,我怎生向你父亲交代。" "我可比你年长。"湛淇冷笑,"如何会要你交代什么?且若我被人揍了,你躲个一年半载不就行了?" "老朋友了,光这么凶人可不好。"燕忆枫只笑,"算了,你找我为了什么?" 湛淇望着燕忆枫,轻轻道,"我本想知道的事情,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而你一个人出来又想去哪里呢?" 燕忆枫眨眨眼道,"扬州。" "那是宜春日去的地方,都快入秋了,你还跑去干什么?守那一池残荷听雨,作假装风雅的事情,再吟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出来?"湛淇翻个白眼,"我承认你诗赋什么的比我擅长,打架也比我厉害那么一丁点,不过附庸风雅一类的蠢事你做得还少么?" 燕忆枫耸肩,"我原本就风雅。可食无肉,不可行无损友。" "那姑娘是你新结交的友人?"湛淇又似笑非笑地道,"莫要再教她迷上你。" "那是她的事情,与我何干?" "无关,那泠盈的事情与你有关无关?" 听了那个名姓,燕忆枫面色顿地阴沉下来,"别提她。" "我不提她,难道提某人不成?"年轻医师道,"说够了么,想吵么,想打架么?你以为你是谁?" 燕忆枫默然,只有与这位友人在一起时他总会无言以对。他们是为何而同行他一开始就不清楚,后来也没想弄明白。他们是彼此相知的友人,或许还要更进一步,是至交,可以为了彼此把命搭上--似乎又没有那么深。 他沉默半刻,道,"走罢,我们去扬州。" 一直坐在箱子上的年轻医师伸个懒腰站起来,个子几与燕忆枫不相上下,他将屁股底下箱子拎起来,拍拍底下灰尘,再负至肩上,道"走么?先说好,住店时我要最好的房,你掏钱。" 燕忆枫只得苦笑,他对这友人一点法子也没有。湛淇的步子很慢,二人走大半日还未见到城池彼端。燕忆枫有些不耐烦起来,湛淇见他不耐烦样子,却只当未见到,自哼着不成调小曲。 将见了城门,天已擦黑。湛淇道,"找家店子住罢。"一面大摇大摆朝家客栈趋去。燕忆枫只得跟上他,年轻人有时会纳罕,为何自己对这家伙那么言听计从的,是他比旁人聪明还是?燕忆枫不想那些,进了客栈放下行囊。湛淇也未多为难他,只叫了两个小菜拌面吃了。燕忆枫用完晚饭回房,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子发呆,不久却也睡熟了。
是烟让燕忆枫醒来的。 这种该死的时候,谁敢放火烧客栈--不,是在窗下烧枯叶熏他们?燕忆枫连连咳嗽,左手一把抓起那睡得迷迷糊糊,一手紧抱着箱子另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扇来扇去的湛淇,从窗子直接蹿出去。他一蹿之下,忽见那周遭明了一明,那一抹华光,带着死的气息,斩向他的颈项。 燕忆枫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刀光已至身前,目光蓦地利了一利。他左手一推,湛淇被丢回屋中,而他自己变成迎向刀锋。 那同一刻,年轻人右手在剑鞘上一拍,那一柄青青长剑长鸣而出。 他手中有剑,天下再无可惧之事。年轻人眼神更利,剑尖与刀锋甫一相击,他身形也动,一个鹞子翻身落上屋檐。燕忆枫长声道,"公子贤,何必隐藏,现身罢!" 刀的主人并未现身,那长刀自夜的最底端席卷而来。燕忆枫一手按剑,抛却心中杂念,只是以剑为意,再不动作,只听手中长剑鸣动。刀者的刀意从四面八方而来,虚招万千,刀却只有一柄。燕忆枫知自己虽是夜眼,看东西却非白日那般清楚,若只信自己的眼,不定会有什么结果。 他于是不看,只凝神于手中长剑,一面将手指松了松。握剑太紧,会失了他的剑意,他是知道那些的。还会失去些别的么? 年轻人听刀声在周遭鸣起,几乎压过他手中剑吟,想那公子贤终按捺不住么?但他有那个诺言,也须遵从国度之间的契约--他不能杀公子贤。 燕忆枫忽地呼喝一声,将手中长剑丁地一弹,长剑在夜中闪出青光。他看见了,那一刀--年轻人的剑便迎着那一刀的来势刺了出去。他的剑,鸳舞剑,他知道鸳永远无法独舞,那是他记得的,他所有的,一切真实的,他绝不可能再次逃避的。 他与那鸳舞剑,同心同意。 燕忆枫听得一声惊呼,有武器飞出去落到地上的声音。乘胜追击么?不,他必须收手。年轻人冷笑道,"公子贤,你若想为泠盈出气,最好再苦练个十年八年,否则以你刀法,就算在我睡觉时来攻,也砍不着!" 他声音方落,夜中明亮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燕忆枫你别得意,总有你好果子吃。我是自愧不如,但你可别忘了萧漠!" 那名字一出口,燕忆枫面色顿时苍白,他脱口而出,"他在什么地方?" 公子贤显是笑了起来,"天造你这样一大祸害,也定要找个克星出来--你等着他罢,在夜里也不要睡地等着他罢!那一个人绝对会找到你,杀了你,他可不像我这般无用!" 笑声远去,燕忆枫收剑回鞘,几乎划破自己的手。"萧漠......萧漠。"他喃喃这个名字,那个人会来么? 他觉得手足冰凉,回到屋中,见湛淇已睡醒了,眼盯着他,也不言语。 燕忆枫觉得那医师的眼神很是古怪,问,"为何这么看着我?" "你的气息很乱,照理说一个公子贤不应让你出全力,你们纵使谈了某些奇怪的话题,也不至于你如此乱了心绪。"湛淇道,"还有谁?" "没有了,只有公子贤。"燕忆枫道,他叹口气,"他提到那个人。" "你在想他。"湛淇道。 "如何不?我们可是兄弟。"燕忆枫苦笑道,"和公子贤预料的一样,我不会杀他。于是他就说了--" "燕忆枫!"湛淇忽道,"你怎么想,都是无用。" 燕忆枫道,"或是的。" "萧君已不以你为友。"湛淇道,"你知道你的立场。" "这无关立场。"燕忆枫道,"完全无关,你知道,但你不会说。" "因为说了也无用,休息罢。"湛淇道,"明日还需赶路,你尚有地方要去。" "是啊。"燕忆枫淡淡一笑,"我尚有地方去,他却是去何处都同样。" 他和衣躺下,却再睡不着了,心中满满都是之前种种,他一想到便会头痛的--他在天边露出鱼白时于湛淇箱子里偷了两副头痛药吃下去。我们去扬州,在这样的路途之上,少不了公子贤那样的人--而同甘共苦这样的话算笑话么?可不要笑呐,你知道我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假装不知,偶尔提起。他那时有些念想,却觉算了。再不提起为好。 两个年轻人在天色明亮起来之时踏上旅程。你们知晓会发生些什么?自然不会,那么我们就如此走上卫国的石子路,直至扬州去。燕忆枫行路的时候偶尔会念起那个少女叶弦,因他未曾遵照承诺让她走霉运--不过他是坏人,他已经欺骗了她。 湛淇告诉他可以欺骗别人就不用再多说什么,尽管去骗好了。反正世上骂名众多,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有承担他们的勇气与信念。燕忆枫于是微笑,再不提起什么。 今生愿尚浅,竹笛未相随(上) 时节未待十月,秋意已然深了。晚风自那深澈无比的碧空之中而来,在小坡上打个旋儿,向下卷入林子,吹落些片黄叶,再卷着那一缕断断续续的笛音滑入湖中,在小湖面上点起圈圈涟漪。 少年叶歌对着那潋滟的湖,举着手中的竹笛在唇边。 你看那亭台楼阁,百年之后,也照旧不过一抔黄土。 少年举着手中的竹笛,笛声呜呜咽咽飘出去,散进风中,他不知道那些笛音终究会飘到哪里,它们或许不久就让风吃掉了,然后变成风的歌谣。 叶歌听着自己的笛,却被那笛声之中的孤寂吓了一跳。叶歌移开了唇边的笛子,将其紧紧握在手中。那一线温润的触感,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么?少年望着那逐渐深澈起来的水色,轻轻叹了口气。又要是一个长夜,过了秋分,夜自然就长起来。他如今要去何地安身? 少年望着湖波,听得身后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清清淡淡,如同歌吟一般好听,"小歌,这般晚了,还不走?我猜你就在这里。" 叶歌转身时敛起了面上落寞,只留了微笑出来,"姐姐,怎么来了这里?" 他转过身去,那一袭素衣的女子笼着轻纱,就站在不远之外,那面纱里的眼平静而温柔。叶歌笑道,"姐姐素来是知我的,但你那轩子里太舒适,要是去得多了,往后跑江湖便不习惯了。" "若那样,你也可以留下。"女子道,"你并非外人,可以留在轩子里--一个人在外面,难道不会觉得辛苦么?" 叶歌望一眼女子,唇角浮起浅淡的笑,"姐姐这些年不仅着心打理怡梦轩,水天叶亦在江湖之中行走,这样的话,也不觉得辛苦?"他拿着笛子,漫不经心地在手指之间转来转去,"辛苦什么的,不是自己选择的路么?若后悔,我们都不会是这个样子。或许以后我会歇息,那在什么地方我不知晓,或许会在怡梦轩罢--但那个名字,却也不是个可让男人待的地方啊。" 少年又笑了起来,蒙着面纱的女子望他一眼,道,"你还是不愿来,那也罢了。小歌,多保重。" 叶歌见她眼中闪过什么,心中不忍,只道,"姐姐多心了,我如今并非不去--"只是,只是后面的话,他想想,还是咽进肚子。这结识的姐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么?可不要让她担心啊。 叶歌想着,又静静浮出一抹笑容来,"许久没吃到姐姐做的菜,叶歌很是惦记。" 女子望他一眼,忍不住淡笑着叹了口气,自走在前面。叶歌跟上去,走不多远,忽地在地上看见树枝的刻痕。那刻痕仍是新的,旁边碎土也未被风吹走。叶歌停下步子,弯腰看那刻痕,面色渐渐难看起来。少年抬头看女子是否注意他,面上忽地又带上了他惯有满不在乎的笑容。 这一件事永不告诉姐姐。他自语,除非哪一天不说不行,否则会让她担心。他可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怡梦轩坐落在扬州城中,是座二层小楼,外加花园院子。楼上居室,楼下琴房。这扬州城中人常以琴音为乐,若来此琴苑,听主人柳烟抚琴一曲,怕是要付百金之价。 平素是无人见柳烟踏出怡梦轩一步,更不会有人知她身份。叶歌行至怡梦轩时,天色已然晚了。他在轩中本有间客房,也就不客气上去,之前只对柳烟道,"这些日便叨扰姐姐了,勿要见怪啊。对了,以后可否不当众人面叫我小歌,每每如此,我快叫辛雨那丫头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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