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柳烟重复少年最后的言语,"江湖风雨多,你一人一剑,可走得?" "有那么多人都一个人在路上,我一人如何走不得。"枫华道,忽地又开口,"有脚步声。" 柳烟亦听见了那脚步声,很是沉重,拖着步子在这里的青石板路上,莫非是--她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但她依旧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平静地道,"我听见了。" 她一开口,门外低低传来个声音,"是呵,江湖风雨多。"那声音甚是虚弱,柳烟还未动作,枫华已转身出门,那一身是血的少年恰软软倒在他的怀里。已没有气力再动么?枫华望定那少年叶歌,伤口在肩上,血虽止了,先前失血多少他还是不知。这算是他的前来而带来的灾祸么? 枫华撑起叶歌,听得柳烟轻声道,"让我来看看。" 柳烟的声音让叶歌微微睁开了眼,女子自怀中掏出个小药瓶,倾出两粒药丸在手上,喂叶歌吃下,对枫华道,"多的事以后再叙,先让我来照顾他罢。" "我扶他上去。"枫华简短地道,"后续之事,轩主一人可否?" "谢谢,我一人足矣。"柳烟道,"只是在此期间,还要劳烦你为我护法。" 枫华点点头,小心地搀扶起叶歌上楼去。那少年几乎已无力说话,却用了极低微的声音道,"谢谢你。" 枫华怔了一怔,道,"不用,是我早应谢你。" 他将少年叶歌扶回屋中,安置在榻上,柳烟自后进来静静道,"谢了。" 枫华木讷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退出了屋,从肩上取下了剑,就那样抱着长剑立在屋前。 "姐姐。"叶歌见了柳烟,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又给,又给姐姐添麻烦了,真对不住。可终究还能见姐姐一面,真,真好。" 他轻微地呛咳,唇边溢出血水,柳烟知他内伤严重,握住少年右手,凝神度气,半晌叶歌方又道,"姐姐,小歌真的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称呼自己?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柳烟一手掩了少年的口,"别胡说了,小歌,累的话,就睡吧。" 少年轻轻摇头,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他怕她伤心么?这傻小子,心那么细干什么,真不似个男孩子。 摇曳烛火之下,那素来淡然的女子,也似要落泪了。 今生愿尚浅,竹笛未相随(下) 枫华自己也不太清楚站了多久,他总是站在那里就不再动弹,什么也不想,却也不曾睡着。他听得身后门响,柳烟走出门时,素衣之上有几点落梅一般血迹。枫华回身,觉得腿脚有些麻木,险些失了平衡。他问,"怎样?" "没事。"柳烟的声音仍是她一贯的,恬淡温婉,"不用担心小歌。--你的面色怎这般难看?"她端详着少年的脸,"站太久了么?多谢了,去休息罢。" "我不妨事。"枫华只道,却也回了屋中。那时他忽地跌坐到地上,一手压着胸口,咳嗽得几乎要咳出血来。他想这破伤怎么还不好呢?那些该死的东西,那些可被诅咒的过去,忘记罢,忘记罢。他用拳压紧嘴唇止住咳嗽,久久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少年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朵红晕,却转瞬即逝。 但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走至窗前,就着熹微晨光,看见院中一株枫香,那枫树叶子可全都红了。那样一树烈艳着的红叶,刺得他眼都有些痛了呢。少年忽地又想起前日撒的那个谎言--家母极爱红叶呐。 他表情依旧不变,一手却从剑鞘里拔出了剑。剑是沉默的,人也是沉默的。他就静静望着剑,不久轻弹一下剑身,长剑发出轻微丁的一声,便再无声息。
这几日,辛雨是向怡梦轩跑得愈发勤了。早些时候以半阕清音相识,她是爱极了柳烟的琴艺,柳烟也引她为知音。黄衫的少女总如一阵快乐的风,静静悄悄地刮过她经过的所有地方。她帮柳烟收拾东西,与那些学琴的小姑娘开开玩笑,偶尔会做一顿饭--只是看不见叶歌。 柳烟也曾说起,叶歌近几日不知怎地受了伤,不便见人。辛雨总觉得柳烟面纱之后的眼里带着些伤痛,然她自己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她会问偶尔遇见的枫华,但那沉默的少年总是只看着她,耸耸肩,一言不发。 说实话辛雨有些时候真想用家传绝学对那家伙来两招,杀杀他的锐气--但你看那双眼睛,谁会没事揍一截木头开心呢? 枫华却始终不管这一类的事情,他只是偶尔在叶歌的房中坐上一小会,或与柳烟交谈几句--那些时候辛雨多半不在。他听柳烟说起辛雨,知她是流星门最负盛名二人之中辛晴的妹妹--但他拒绝听另一个人的名字,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知道,用不着多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枫华对柳烟最后道,"他也是个小伙子,不用太过担心。男人身上没有伤的话,就不能称作江湖人了。" 然而叶歌已经昏迷了三日夜,水米未进。柳烟探着少年微弱的气息,心一点点沉重下去。 那是因为痛楚么?那孩子在沉睡中也蹙起了双眉。他不总是笑着的么?自然叶歌总是微笑,虽然她知道他从未真的快意过。那孩子,总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大大咧咧样子,总是希望带给别人快乐,却决不允许别人看见他的虚弱与悲伤。 那一切,谁会希望别人看见呢?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为少年掖上被脚,然后轻轻抚了抚他额前散乱的发。 你听见那些自很远之外来的声音了吗?你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么? "你们两个小家伙,给我在这里老实呆着。"他看见长兄天枢,一双天与海之间色泽的眼,那样温柔地望着他和姐姐,"如果我回来,就当没有这一天,若我回不来,你们两个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不准发生什么都不许哭,你们是风的后人,绝对不准停留!" 天枢走出了屋,他听见嗒的一声,门在外面被扣住,孩童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拉着姐姐要坐回榻上去。 "姐姐,"他轻声道,"大哥为什么要--" 然比他大两岁的姊姊不曾回答他,只是冲到门边敲着门,大声叫喊,"天枢,天枢!我也要去,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不要我们了吗?" 姊姊那样的叫喊让孩童有些怕了,他慢慢走到门边,抱住了叫喊得声音有些发哑的姊姊,"不要怕,姐姐,我们还在一起。" 女孩转过身,望着他的时候,水色的眼里只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我必须去,不要让天枢一个人。小瑶光,你不要来,我的小弟弟,我们回不来你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替我们报仇。带着叶氏在江湖之中的凭证,若我们可以再相逢,我必因那而认得你。" 她抱紧他,亲他的面颊,把手中的竹笛递给他,那只笛子很沉,完全不似竹子的,"不要忘了你是男子汉,抬起头。"她扳着他的肩膀,眼神严肃又活泼,"相信天枢,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回来。" 她说完那些,一翻身跃出窗子。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姊姊天璇,就是那样一个决绝而去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任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怀。那是他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孩童蜷缩在屋角,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天黑了么,姐姐和大哥怎么还不回来?他瑟缩了身子,抱着怀中的笛子。门缝中有烟火的气味。他咳嗽起来,被熏得流泪。男子汉怎么能哭呢?这不是他在哭啊,这是烟熏的。他该怎么办呢?门被反扣了,也学姐姐从窗子跳出去?他狠一狠心,爬上窗户,底下很高啊,他不敢--不敢的话,怎么能活下去呢?孩童不再想那些,只是纵身一跃,跳下小楼。 他跳了下去才完全见得,那样眼前刀兵,身后烈火。 两座小楼之间应当有河,怎么会起火呢?孩童站在那嘈杂的兵刃之间,开口喊,"姐姐!姐姐!" 他的声音在火的哔剥声,兵器的铮然交击与人的嘈杂之中如此微弱,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竹笛对于他的小手来说太大,他要用胳膊把笛子抱起来,"大哥!姐姐?你们在哪里?"他带着哭腔喊。 "哦,这里还有个小杂种么?"他听到戏谑的声音,"杀了罢,草应连根拔起,就跟那个不识抬举的叶天枢一般!" 天枢?他怔怔的转过身子,抬起了头,看见一把刀对着他的头颅直劈下来。 孩童有些呆了,忽地听见丁丁二声,那刀在他的视线上方折断了。孩童依旧怔怔的望,他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那想要杀他的两个人突然呆在了原地,手犹扬起,心口却已多了一点鲜红。 他知道那是什么。 孩童发着抖,转过身子。他以为他看见了神。 面前的人很高,他要努力仰头才能看见。那个人比爹爹年轻,比大哥年长,有着黑色的发与同色的眼,他看见那个人很耐看,眉间有细细的刻痕。 他问,"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那男子的声音很淡很低,带着岁月造就的沙哑,"我是来接你走的,在那之后你永远也不会惧怕什么。"他向孩子伸出手,"跟我来罢,我们会让你足够强大,那时你可以手刃他们。即使你的一切都丢失在这里,我们也会替你找回。" 他是在做梦么?这样的梦境之中失去的一切,能在苏醒之时再次回还么?但若这不是一个梦,死人又怎会复活,烧了的废墟怎能重生,他失去的怎可能被找回来? 这是一个噩梦罢,只要醒过来,就是每日那没有分别的清晨,他希望这样觉醒,他希望能够继续--但是为什么不能醒来呢? 长夜未央,枫华那一日亦是无眠。深秋之时,天忽反了一二天炎热。他开了窗子,立在窗前。 星子这么明亮,月亮怕是不会出来了。少年轻轻吐了一口气,忽地见一个黑影越过院墙,进了后院,沉默的少年眉头微敛,一撑窗台,已翻身跃入院中,直落在那黑影面前。他不言语,只是抬手--请速速回去罢,若不回去,可当心在下宝剑了! 他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却似不愿纠缠与他,不取武器,只欲越过他去。少年身形一动,他知对方武艺并不在自己之下,但论轻身功夫,世上却无几人能及他--是他瘦小么?枫华便又站在了那黑袍来客面前,沉默却坚决地摇摇头。 黑衣人似也不愿起冲突,点一点头,便反身掠出院子去。 那人是何人这样的问题枫华想要知晓,却终知自己无法查明。他在院中抬头,见叶歌的屋中依旧有一丝光线。少年望了一望,依旧无语,觉外面仍是有人,便推了院门走出去。黑衣人果然在街道上。枫华出了院子,静静道,"阁下来此所为何事?" "若为相会旧友,足下可信得?" 黑衣人言语之间诸多讥嘲,枫华不以为意,只道,"若会旧友,日间偌长,何苦夜半来此。" 他这才发现那黑衣人的声音很是年轻,那人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罢。少年枫华耸一耸肩,又问,"你可是未知中人?" "既是未知,如何知晓?"黑衣人淡淡道,"之后若有可能再见,你我堪为对手。" 枫华摇头,"我不想与人为敌。" 黑衣人忽地露出了奇妙的笑,"你必将与人为敌,这是江湖,无人可能独善其身。" 枫华沉默,黑衣人又道,"后会有期。"言毕身形疾动,再不知去向。 枫华立在夜中,一言不发,最终走回去,掩了门,扣上门闩。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问。 他有些怕,不敢开口,最终才怯怯道,"瑶光。" "破军之星,终究命带不祥。"那人道,"你以后便唤作夜歌罢,你这孩子资质不错,将是我们最好的一员。" 夜歌?他可不是什么夜歌,他是--他是谁呢? 恍惚之中,他似见了那昔日的小少女,"姐姐。"他低声叫出,面前一切忽地都摇晃起来,他知道那终究是抹杀不了的梦魇,他无法摆脱但可以永不念想。 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少年轻轻睁开眼,烛下的女子摘去了面纱,美丽的容颜上有掩不住的憔悴。他多久没有看过姐姐不带面纱的样子了?"姐姐。"他又低声喃喃。 "小歌,"柳烟的声音之中含着喜悦,"你醒了,小歌?" "做了好长好长的梦。"他一笑,肩上伤口就发痛,"好久不曾做过这么多的梦了。" 好久未曾做梦,好久未曾思念,好久未曾再见。这样的事情永不会让人厌烦么?少年向女子露出温恬的笑容,"姐姐,我睡了多久?" "不大久。"柳烟轻声道,"夜尚未尽,你再睡会罢。" 叶歌嗯了一声,又闭了眼。其实每当此时却再难入睡罢。他闭着眼,心中思绪翻涌,那些会随着他咳出的血而倾吐出来么?应当不会,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知晓自己决不会让那些东西困扰更多人,他知晓什么?不知晓的不去寻找,知晓的不去深究。 柳烟望着叶歌,他总是这样。她回忆他们初见,那时她在室中抚琴一曲,曲终之时听见有人在屋外吹起了一支笛。她听见那笛音,如思如慕,如泣如诉,带着微笑的哭泣,怀着希望的痛苦。她打开窗子时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树梢上,破衣乱发,那小少年看起来很肮脏,却吹着一支干干净净的竹笛,她看见他的眼,温柔而哀伤,带着最深的痛却可以不羁地微笑出来的眼。 他一曲终了,将笛子插进衣服里,远远对着她一笑,"怎么样,听了姐姐琴声,一时无以为报,只能献丑了。" 她望着床上沉睡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温柔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么?她自然知晓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过去,她自己自然也是有的--但提起那些会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有一个人交付她的一件事情,是她一定要完成的。 柳烟轻轻吐了一口气,走至窗边,推了窗朝外望去。天近黎明,那清晨熹微的光线照了院子,却连一分一毫的影子也不曾洒下。柳烟望着流转不定的光,不曾听见背后少年无声的叹息。 一梦惊旧忆,北燕空悲回(上) 约到了未时,午间的热度才慢慢褪了,屋外阳光甚是不错,在这秋日的午后晒太阳,那种慵懒的感觉定然很好罢?叶歌就在那时溜出了屋。虽然伤口还在痛着,身上也没有气力,但阳光和时间是最好的药不是? 叶歌偷偷跑到小院中,就坐在那棵枫香之下。红叶偶尔从面前飘一片下来,少年伸手接了,望上一眼,又侧过手指,任其滑落尘埃。我们不都似这叶子一般,在秋日默默落下么? 他有些倦,闭目养神。也不知多久,他听见有衣袂被风吹起的声音。少年睁开眼,有什么人在么? 少年恍恍然见一个黑衣人立在不远处,他定睛一看,惊得几乎跃起,伤口却又扯动,痛得他皱起眉头。 "不要乱动了,小夜,有伤的人应当躺着好得才快。" 那年轻的声音熟悉且亲切,轻快地传至叶歌耳中,正如以往他们见面时招呼一般。 叶歌口吃,许久才说出句囫囵话,"你,你,你是如意大哥--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他虽几乎说不出话,面上却满是欢喜,"如意大哥,你怎地也来了扬州?" 一束阳光正照在黑衣人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的捉摸不定,"我自然是来看你--你知道他们一直在找你。要小心啊,如今扬州不比从前,这邱的地盘也是危险得很了。只不过--"年轻人轻轻一笑,"小夜,你的功夫却较前长进许多,怕是连我也无法敌过了--胡俊可是你杀的?" 叶歌听到那个名字,便想起那蛇一般的年轻人。他叹口气,点一点头。如意见叶歌点头,露出一丝不知喜悲的神情道,"胡俊写下暗号,言说寻至夜之歌那时,我却几乎被吓死。还好他与我搭档,而我已擦去那些暗号,没想到你能把一向不留情面的二师兄--如今组织中,怕是没几人堪与你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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